一步一步,玉堂春挪到了溥旋面下,从头到脚仔细打量,这才闭眼道:「我应了你,只是你要帮我将他们送出城。」
「你……」嗫嚅张口,玉堂春真应了话,溥旋却不知说什么好了。他呆看着玉堂春,又呆看了看屋内众人,这才跺脚,「罢罢罢,你也算得是我命里克星,我依你便是。」
想人之心思极之奇妙,这玉堂春应了溥旋,溥旋本该欣喜若狂才是,可不知怎的,他这心里头是丁点欢喜不起来。他只道,玉堂春却是为了旁人才应承自己的,一想到如斯,便是半点欢喜不起来,不免心灰意冷,又复出门,这才长长叹息。
见得他出门,玉堂春也是长长叹息。
「先生,你这是何苦?」跺脚而叹,侯阅然大声叹气。
锺承全却正色抱拳,「先生高义,锺某永志不忘。」一番言词,肃穆严谨,满心满腹都是崇敬与钦佩,可他却不知玉堂春心里打的竟是何等的小九九。
别的不说,单就大义而言,玉堂春是明知却少做,而至于其它更是自不言说,玉堂春此人,生平多善却怕事,纵使他愿意救这二人也是要事先掂量。他这一番寻思,倘若二人不出城,莫说他们保不保的住,只怕是自己也要上那菜市口去喂馒头。
再则,白日里看那些个处死的变法义士,心底是大为不忍,他想着,这侯大人怎么着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受人之恩,本该当报,况乎是救命之恩呢!
再说,他与那溥旋是早做了夫妻,眼下不过是吃个口头亏,人活一世吃亏是福,只要送得这二人出城,保了命根又成全大义,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因此,这一番思量才答应了溥旋的荒唐之举。
可旁人不晓,还真当他是高风亮节,深明大义。
摆了手,玉堂春也顾不得解释,只吩咐了六子拿药,又嘱托锺承全一一记下这些药物的用法,便替二人整装准备上路了。
不多时,那溥旋派了人来接,说是出了胡同口去北边的商号。也不多问,玉堂春就带着两人随了那人前去。
却说这溥旋,别的不行,敛财可是一把好手,他善做生意,为了是赚钱花销。这人在世上哪样都能缺,唯独最缺不得的是钱,纵使溥旋不问政事,终日里花天酒地,可赚钱的营生却没马虎。
他自己不光凭王府的地租过活,还开了几家商号,图着自己的势力专卖洋货,这北边的商号正是他进出最多的一家,溥旋叫他们前去自是有打算。
果不其然,到得那里溥旋也不多话,当即命人抬了几口箱子,令二人藏进去就整货出门了。一行出门,打了同庆王府的金字招牌竟通行无阻,无人过问,直到奔了前门口,才有人上来盘查。
来的还是个下级守卒,一见溥旋当即就赔笑起来。「哟!是王爷您啦,怎么天还没亮就赶着出城啊?」
「你当你爷爷我想啊,不是有趟要紧的货赶着发,你爷爷我还在那丽春院里躺着呢!」边说边笑,溥旋就从袖兜里摸了锭银子。「诺,你们终日里守城值哨也是辛苦,今儿我高兴,赏你们些酒钱。」
「谢王爷。」接了赏钱那兵卒也是欢天喜地,可喜过之后仍是作揖,「王爷今日怕要担待些了,这几日不安生,那变法头子康有为还没逮着,小人不敢马虎,今日怕是要做做样子才能过关啦。」
盘查?一听得盘查二字玉堂春有些坐不住,只向溥旋望去,溥旋笑笑,握了他的手以示宽心。
可玉堂春却分明明白,溥旋手掌心里也全是汗水。不免着急,心里也犯怵,直看着那兵丁将车里车外翻了个底朝天,最后翻到箱子时,玉堂春忍不住站起来呼号了一声。
「住手!」
他这一喊,兵丁们全回头看。满是后悔,满是害怕,玉堂春木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这晌溥旋笑开了。
「你这好乖乖,怕人家弄坏了你的嫁妆啊。莫怕,若他们翻坏了,叫他们赔你便是。」
听得此言,那几个翻箱的兵丁立时罢手了。他们倒不是怕什么王府威名,他们只是怕若真翻坏了东西要自己赔。
这些兵卒,不过都是些穷苦出身,家里能有几个钱,一个月的月钱能供他们喝酒赌钱亦是紧巴巴,若真赔了钱,那真是好生得了。因此,这赔钱二字比什么都管用,当下那些兵丁也不搜了,只哈哈哄笑着退开了。
「既是王爷相好家的东西,咱们就不多翻了。还请王爷担待啊。」
亦复回笑,溥旋搂了玉堂春佯装狂形,就吩咐车夫驾车出门了。
这一去去的就是前门火车站,那是搞洋务那会儿新修的,平日里真坐的人不多,可今日却是派上了大用场。到了火车站,溥旋就送二人上车。
锺承全还好,神色坦然,但侯阅然却是面如死灰,直望向京城涕泪满面,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临到火车开拔他才长长叹息。
「山高水远,这京城我怕是一去难回了。」
知他难过,锺承全也不多说,直拍了他的肩膀随他极目眺望。
已是黎明,朝阳初升,这北京城的影儿却越发显得不真切起来,只复叹息,便随了车轮滚滚了……
二人走后,玉堂春也是随了溥旋打马回行。
行至途中,玉堂春才扭捏着向溥旋道谢。溥旋也不接话,自是一笑,竟在风中哼起了戏文。
「俺指望封侯万里班超,生比作叛国红巾做了背主黄巢,却便似脱扣苍鹰,离龙狡兔,折网腾蛟。救国离谁珠正卯,掌刑发难得皋陶,只这鬓发萧萧,我的行李萧条,此一去博得个斗转天回,高求,管叫恁海沸山摇。」
这一段戏文乃是《宝剑记》里《夜奔》的一段唱词,唱的正是那侯阅然等的一般心境,听得心惊,玉堂春回首去看他,那溥旋也正笑吟吟的望着自己。二人此时在这薄雾之中,竟自心意相通了。
又是一笑,溥旋问道:「你今日所说之言可是真心?」
「何谓真心,何谓假意。」也随他一笑,玉堂春拂了额前乱发,打马上前。
想这红尘万丈,江山千里,何须问什么真假?若是随心,便携手天涯又何必问情?
当下也是一笑,溥旋打马追上他。「玉堂春,我且问你,你已经应下嫁我了,可不许反悔。」
「那不过是伪托之言,岂能当真。」苦着脸回声,玉堂春也不理他。
不依不挠,溥旋复道:「管你是为何,老子说是便是。」
「也真稀奇,王爷不是胡涂了吧?哪有男子嫁人的道理。」仍自不理,玉堂春还是苦着脸。
这下溥旋也气了,只将脸一抹而黑,拦腰将玉堂春抱了过来,直吓得玉堂春哇哇大叫才笑道:「管你说什么,老子说是便是。」
「是是是!你说是便是,快些放我下来!」手脚乱舞,玉堂春在溥旋的耳根子下大叫。
仍复大笑,溥旋亲了亲他的额际便挽了他的腰,策马而去……
只是这二人一去如何,咱们下回分解。
第九章
且说他二人,送走锺承全与侯阅然后一路嬉笑回城,心境却与去时不同。
去时满心怅惘,孤单无依,现下虽不能说是快慰非常,但互为知己,天涯有信。是以,玉堂春虽对溥旋无爱慕之意,但也有了些许知己之意。
常言道,相识满天下,知己无一人。从来,这知己二字最是难求,可见一旦互为知己,那二人关系也就是非同寻常了。
虽说这玉堂春面上待溥旋与往日并无不同,但心里到底是有了些亲近之意,顺水推舟;溥旋则是三不五时,时时上门叨扰,跟前跟后是那个滴溜转。
如此这般,一来二去又是几日而过倒也相安无事,只是自从刑部大牢里将玉泽秋救了出来后,玉堂春就未登门拜访过,也不知那玉泽秋是伤是好,那几日在牢里头的折磨可又落下病根?
玉堂春心里惦记,却又立不出什么名目来登门拜访,只想着还是打发六子上门瞧瞧妥帖些。
这日午后,刚关了门,玉堂春就想着唤六子上对门瞧瞧去。
可稀奇得很,往日跟在身旁转悠的徒弟,竟一时遍寻不见,心里懊恼只骂着这小兔崽子不知又哪里疯玩去了,是饭也不做,摊子也不收,正想等他回来好好收拾他一顿,却听得后院有响动。
玉堂春心里怪害怕,想着莫不是世道不稳,这大天白日的也有小偷上门不成。于是,抄了根棍子蹑手蹑脚的踱到后院。
可仔细一瞧哪里是什么小偷,正是自己找了半日的徒弟六子。怒从心来,玉躺春抄起棍子就往六子身上招呼。「小王八蛋!这半日又跑哪儿疯去了!」
六子挨了打回了神,只捂着屁股闹了起来。「师父,你消气,我没混闹,我只是带了个人回来。」
人?玉堂春心里纳闷,正想开口细问,却见六子招呼院门外一辆拉柴的牛车进门。几番拾掇就从那柴堆里拉出两个人来。
定睛一瞧,其中一人竟是他半月前才送走的锺承全。一见得他,玉堂春就吓得跳了起来,忙关了院门才道:「哎呀,我的锺先生啊,你莫不是嫌我命长,你怎么巴巴的又跑回来了。」
「我……我……」也无法辩解,锺承全只立在那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才嗫嚅道:「又要劳烦先生了,此番前来,我只是放不下她。」
说到那个她字,锺承全顿住了,那脸上的红晕更甚。也不再说话,只拿了眼痴痴的瞧着自己身旁那个低着头的姑娘。
这才细看,一看之下玉堂春更是大惊。原来这姑娘不是别人,正是那恭顺王府的瑞格格。
往日这瑞格格是金枝玉叶,虽打扮得不是什么花枝招展,可到底也是贵气逼人。但今日,瑞格格只穿了一件破烂的青布小袄,又是满身的污痕,是以一眼过去玉堂春竟没认得出来。
现在,人认了出来,自然是怠慢不得,忙把二人请进了屋,又仔仔细细问了问来龙去脉。
自打那恭顺王府被抄了家后,锺承全就无时无刻不到处打听瑞格格的下落,早先只听说恭顺王府的人被发配了宁古塔,他一路不辞辛劳追了过去,上上下下的打听却没有寻得瑞格格和老王爷的下落。
正失望之余,他却从那些一并被发配的犯人中,得知了瑞格格的下落。
原来,变法事败后老王爷自知难辞其咎,也不等太后老佛爷发配,自己就在家里上吊自尽,只可怜剩下了一屋子的孤儿寡母。后来,恭顺王府的人被发配宁古塔。
可谁都知道这些人一旦发配,这命就由不得主,那些人肉贩子从来都是打此营生,但凡被发配的犯妇里稍有姿色的,便会从官府的手里买来,倒手卖给八大胡同的各色窑子。
这瑞格格就是如此,从抄了家后就被转手倒卖。也是亏得锺承全,不辞辛劳几番打探,这才寻得了瑞格格的下落。
但人虽是寻到了,可自己身分特殊不便营救,便又才回了京城,求了溥旋救人。
溥旋和恭顺王府是旧交,素日又和这个十一妹格外亲近,自然是应允,只是人虽救了出来,但要想平平安安的送出京城却还要一番造化。因此,只打发两人先到玉堂春处躲躲再另想他方。
果然,将两人安顿好后,后半夜溥旋就来了。
只是这次与往日不同,没有嬉笑怒骂却是愁眉紧锁,长吁短叹,不住发呆。玉堂春也不好多问,为他沏了一壶茶才在一旁陪他静坐。
半晌过去,鸡叫三遍,那天竟些微透出丝光亮,想来不觉间二人已是坐了半夜。这却是异常,须知这溥旋素来爱玩闹,哪怕是些大事在他眼中也如玩笑一般,今日竟一反常态,深沉肃穆了起来,可见这次他心中定是有些不寻常的烦闷。
终究坐不住,玉堂春踱到窗边,看了看那窗外微白的天色,顿了顿嗓子才道:「王爷,你心里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我玉堂春人小言微,自知没什么大的用处,但是王爷要是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只管吩咐。往日我虽然胆小怕事,但今日却也想得开。想这人活乱世,纵是慎言慎行又能躲到哪里呢?」
听了玉堂春之言,也不答话,溥旋只长叹一声才起身,同是踱到窗边。「玉堂春,我待你如何?」
听得一愣,玉堂春倒是不明白,这溥旋怎么想起了问这茬,回不过神只支吾道:「王爷待小人恩重如山。」
「哪里要你说这些。」皱了眉溥旋喝道:「我只问你,我待你的心可好?」
我待你的心?这下可听明白了,慢慢的红了脸,玉堂春垂下头,半晌才轻轻回道:「王爷待我,极好。」
「那你呢?」溥旋复问,却叫玉堂春一时不知如何接口。
溥旋对他的心,他知道;可自己对溥旋的心,他却寻思不明白。
往日,他的心里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个小师弟,可这些日子以来,溥旋的痴、溥旋的狂、溥旋的重情、溥旋的无赖都叫他不能忘怀。他纵使对溥旋没有那些情爱之念,可这样一个人却又叫自己如何不好。
呆了呆,片刻之后玉堂春才笑道:「玉堂春愿待王爷好。」
「当真!」欣喜若狂,溥旋捏了玉堂春的肩膀就叫了起来。「我就知道我的心思不会白费,你若待我好,那你……那你愿意和我一起走么?」
「走?走去哪里?」被摇得头昏,这一次玉堂春倒是真格的被溥旋问懵了。
「去香港,和我一起去香港。」
「去香港做什么?」愕然,玉堂春倒是找不着北,只讷讷的问道:「咱不是在京城待得好好的么?干嘛要去那洋人地面,再说也是人生地不熟啊。」
展颜一笑,溥旋叹道:「这京城我是待不成啦,早些恭顺王府的事就有人参我的本子,说我素来和恭顺王府走得近,又喜欢摆弄些西洋玩意,暗地里也是支持变法的。这次又因着救十一妹,被人诟病,把以前我为皇上找人给珍主子瞧病的事抖了出来。
「想来,太后老佛爷最是不待见珍主子,要她知道了这件事,这京城我是无论如何也待不下去的啦。好在香港那里我早打点好了,只要你愿意,我就带着你和六子、十一妹,一起去香港。」
这样一番说词,倒叫玉堂春知晓了个大概。只是要真和他去香港这心里却是没底,因此踌躇半晌并不能回答。
见他脸色,溥旋知他犯了难,想是心里并没有真的将自己放在心上。因此也不逼迫,只是惨然笑道:「不去也无妨,他们也并不能拿我怎样,我陪着你在京城待着就是。
「只是十一妹却不能在京城多做逗留,我今日晚上就安排他们出城,往后的事却要看他们造化啦。」
溥旋就要起身告辞,可这玉堂春却还未回神,只愣愣的送他到了门口,仍是不知要说些什么是好。
好在,溥旋并不要他说什么,反握了他的手笑道:「你无须替我担心,我是自有打算的,倒是你心里可还是惦记着你的小师弟?」
闻言一愣,玉堂春正想说话,那溥旋却不等他开口仍自顾说道:「我知你心里只有一个小师弟,他是你从来的记挂,这份情分不比寻常。我虽然心里恼怒却并不计较,我只要你记得,我心里有你,心里欢喜你想要和你一生一世就行。」
他话语说完也不待玉堂春回话,径自而去。倒是玉堂春被他的一番表白激得失神,呆呆的愣在门口,竟忘了回门。
待得六子起床唤他时,门外早是天光大亮,日已高起……
呆呆的回房,玉堂春心里仍是懵懂。他胡涂了,寻思不明白也琢磨不透,只看着那日头的影子从高到低,从明到黑方才转醒。
想来,他这半生其实都活得懵懂,少年时家逢变故性情大变,只想着人活一世难得胡涂,是以从来都把师弟的桀骜不驯当成心里的一个梦,一个无法自圆的梦。然后,这半生痴痴恋恋都是为他。
可现下,有这么一个人,有这么一个人将自己当做梦,愿意为自己舍去所有,自己心里却害怕了。
不禁自怨自叹,又想起年少时的那些旧日时光,自己的心境是否就如现今的溥旋一般?
觉得心痛,又恍惚不明,只想起溥旋临走前的那些话,更是难过。只道自己这样辜负于他却是不该,况乎,现今情形也不同往日,若自己真的不随他走,若他真的也要随自己留在京城,哪只怕是,只怕是凶多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