趴在地上的张路斯只觉一般强大吸力,卷得他凌空飞起,还未来得及惊呼,发现他已被那钱塘君拎小鸡似的提在手里。这孩子本就听不懂他们话语,但见钱塘表情狠毒,金眸凶光大盛,极是害怕,忍不住泪水滑落,无声哭泣起来。
袁守诚暗叫不好,连忙上前:“这孩子是这庄主之子,算来也是汝阴君之……”呃,看钱塘君杀气更盛,想到这高傲龙神忌词,忙吞下最後一个字,尴尬陪笑道:“算来也是汝阴君福星,汝阴君得以平安成长,此子也出力不少。龙君还是……”
“哼。他听得我们谈话,又已见我形貌。我怎可放过~~”钱塘君菱唇高挑,阴阴邪笑,眯著金眸斜睨袁守诚,显然倒不是存心为难无知稚童,而是在挑衅这道人。
袁守诚知他心意,愈发谦恭,却突然伸手,抢了张路斯在怀,同时单手掐诀结印,按在男孩眉间:“贫道这就让他忘了此事,这本是贫道的看家本事,连汝阴龙君灵力都封得住,况这小小孩童。”
他动作极快,钱塘君一时没防,被他得手,就不好再出手抢人。况且袁守诚提了汝阴龙君出来狭恩,钱塘君倒也不便过份紧逼。抬头看天色已渐亮。远处隐有鸡鸣,他冷哼道:“袁守诚,我信你此次。若剡八年之内有了灾祸,我就拆了你齐云小庙,灭尽天下袁姓之人!”话语未完,他已失了踪影,最後威胁之词,却是远从天边传来。
袁守诚苦笑,终是松了口气。遥望天边蓝黑云霞,暗骂钱塘君难缠。
然後,低头看了眼抱了怀中的张路斯,摇头轻叹----若是给那烈性神龙知道此子将来……
他敛了眉宇间的淡然,换上深沈的哀色----他知人命、测神运,天下事,皆可从小小竹签中窥知。
可即使如此,又有何益助?
万事有因有果,命运丝线纠结不断。他不忍钱塘君灭“因”,就不能阻汝阴龙王之“果”……
袁守诚独立静思,良久,才释开烦愁,笑道:“我本是修道高士,又何用苦思这种无解的’情’字,陡增烦恼。”抱著张路斯在怀,脚下轻一用力,跃过墙头,又过了几条回廊,将小男孩送回到他卧房。
细心的拉好被褥,袁守诚突然顽心起,对沈睡中的张路斯道:“今日相见也是有缘,贫道便送你句警言----你若不想引来灾难,祸及自身及……呃,你将来珍视之人……明年今夜,可不要再这样乱跑了。”
他话刚说完,又低骂自己恶趣----明明不敢扰乱“因”,也无数次见证了“果”的不可避免。还总忍不住行这些小动作,以示反叛。
袁守诚长笑,站起身来,向前走得几步。每跨出一步,身影便暗淡几分,最终,完全消失於屋内。
小小房间重归了平静。只剩孩子缓长缓慢的呼吸声。
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样……
四
显庆五年,夏初。
在墙角贴上最後一张用朱砂画的避蜈蚣符,张忠拭拭额上的汗水,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停的喘气。
“唉~~总算忙完了。希望少爷这回能快点好起来!”
春夏换季之时,“善化庄”小庄主张路斯突然病倒了。恰逢老庄主在外与人谈商,这病来得又猛又凶,可急坏了一庄子人。众位夫人们慌手慌脚的忙了一阵,村里的先生全都请遍了,小少爷还躺在床上起不了身,她们怕张居安回来後责骂,谁也担不起责任,後来索性避不相见,只余了张忠和几个婢女留下看护,各自躲的远远的了。
张忠一边咒骂主母们的无情自私,一边每日按时煎药看护。前日在村上和人谈起,说及或许是时近端午,毒虫做祟,又急急找人求了些避毒符来少主院内贴。还顺便薰了香药,用艾草沾雄黄水酒洒在住宅四周。一番辛苦下来,累的腰都直不起来。
他看看天色已晚,张路斯睡得正沈,想著偷下懒或许也无所谓,便先自行回房休息了。
谁知他刚走,小主人就醒来了。
张路斯唤了几声张忠的名字,见没人应。又叫了几个待女,偏也凑巧,大家今天都托了懒,休息的早。
小男孩生气,嘟嘴抱怨著,自行下了床。他先喝了点水润润喉咙,才颤微微的走出房门。院内还残留了雄黄艾草的气味,薰得他难受,便回屋披了外衣,打算到院外走走。
张路斯知若被仆役婢女看见,定会被赶回屋内,他在床上躺了许久,早已厌恶,小脑袋瓜鬼念头一转,便走到院内背角处,扒开用一堆杂草遮住的小狗洞,从里面钻出。这是他幼时逃家的专用通道。只是近来,他长的极快,再从洞中进出,已有些不便了。
张路斯沿著庄中花丛走,远远看到有人,便躲起来。这时天色已暗,他不吭声,别人也没发现。
一路走到父亲住处,看并无灯火燃起,知他仍在外未归。想到这许久未见,更觉寂寞。
父亲侍妾虽多,可那些妖娆女子,他个个都讨厌的紧。每日里就知争风吃醋,见他虽亲切,但都是虚情假意。张路斯脾气一向随和,这次他病的久了,又思念父亲孤苦难挨,忍不住在心里咒骂起那些义母来。
恰巧此时转到附近的一个小院,张路斯停下脚步,想起曾住在内的温柔女子,更是凄苦,流下泪来:“若是……若是五娘还在的话……”
张路斯隐隐记起,六岁那年,他淘气上树,不小心跌下来,受惊病倒,就是五娘婉嫣在旁细心照顾。美丽的女子,肌肤胜雪,眉目如画,纤纤十指,喂他喝那难下咽的酸枣仁汤,连怪味的安神中药,似乎也不是那麽让人难以忍受了……
“五娘……”
张路斯知道,去年此时,家中来了道士做法後,五娘就被赶到後庄的别院了。再未去探过她,也专门叮嘱过他----不许近别院。他不服问为什麽,一向对他和颜悦色的父亲就发起脾气来……他还是很久以後,从庄里下人的言谈中听出了些端睨----去年,五夫人怀孕,十月蒂落,结果却生了个妖物……----庄主就是为此事愤慨,才开始外出经商的,长久不归,图个清静。
张路斯对这些话是不信的,五娘善良亲切,怎麽也不可能是妖怪!她即非妖,父亲也是人,怎麽可能会生个妖怪?
张路斯想到疑处,昏沈的脑袋突然清醒起来----或许,是父亲受了人蒙骗也不一定!不行!他要去看看五娘!!
念头即起,张路斯立刻就转了身,向远在山庄另一端的别院跑去。
善化庄极大,共有三十六个天井,七十二个槛窗,一百多个门庭。只是张家近几代人丁凋零,後半的庄院都是半废弃状态。张路斯行了近一半的路程,就极少见仆人过往了。
再加上时候已晚,今夜又多云阴暗,他一个孩子独行在黑暗中,不觉也害怕起来。
待行至一偏院,张路斯隐隐听到水声哗哗做响,心下大奇----庄内是有几个庭院设有池水、假山,但这水声显然不是风吹而动,是有人戏水的声音?会是谁?
张路斯寻到院门,小心的窥视……
只见,清雅的小天地内,幽暗的水池里,一个东西正在极快的游来游去。那东西灵活迅速,时而跃起时而下沈,激起水花朵朵,戏水游玩好不畅快。
张路斯大惊----什麽东西?!
他惊慌後退,没注意脚後突起,被拌的跌倒在地。
那池中“东西”听到声响,也停了下来。
黑暗中,张路斯瞧不清楚,只见团影子一摇一摆上了池边,又慢吞吞,颤微微的向他走近了。他怕极,闭上眼,不敢去看。只感觉那东西到了自己身边,然後……凉凉的,湿冷的触感贴上肌肤……
张路斯几乎快哭出来了。小脑袋又开始胡思乱想……是什麽水怪鱼精吗?会不会吃掉他……若是被咬了,定是很痛的……
爹爹、爹爹……五娘……
然後,他闭著眼睛等了良久,始终没有什麽哪里被咬。只是那湿湿凉凉的东西在加大与他的身体的接触面。
起初只是脸上可以感觉到有东西在游移,现在是被那个“东西”在怀里蹭来蹭去……
张路斯小心的张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片乱糟糟的红毛……
湿漉漉,无秩序的纠结在一起的红毛……然後,是一个……小孩子?!
张路斯睁大了眼----这就是池里的“东西”吗?!
“这是……小孩子?!”
张路斯自语,把在自己身上蹭的“东西”推开些距离,然後惊讶的发现----这应该是个三、四岁大小的孩子,身上穿著个绣龙肚兜,脚上是双可爱的虎头鞋,颈中一把铜制的长命富贵锁……只是这些衣物都湿了水,显是才从池中爬出来之故……
再看那孩子的长相,张路斯咧嘴笑了起来。要怎麽说呢?
可爱虽可爱,却著实怪异了些----耳朵尖小,似牛;眼睛溜圆,像兔;狮鼻隆挺;驴嘴大张(似乎是在笑?)……最奇怪的是,脸上还有处处突起……配著那头杂乱红发……不能说难看,但和正常小孩的差距还蛮大的。
那小孩也不惧生,只是往他怀里钻。他身上湿冷,夜风一吹,打了个小喷嚏。
张路斯笑了起来,想他是戏水觉得冷了,是以喜欢他身上的温暖吧。
那怪孩子亲近他,他也高兴起来,就这样坐在地上,搂他入怀。两个小家夥用肢体语言交流了一会儿,张路斯心里更是芥蒂全无,早先的“水怪”猜疑丢到了九霄云外。他好奇的用手在小孩子颊处突起处轻捣----硬硬的,像家里老花匠手心的茧子,却也是温暖的。
他笑问:“你是哪家的孩子?怎麽长的这幅怪样子?”
那孩子可能还不会说话,听他问话,也不回答,却从嘴里发出清脆好听的音节,像在吟唱般……他叫了几声,张路斯便听园外传来脚步声。他忙抱起那小孩子,同躲在花丛後。
“靖儿……靖儿……”
柔和好听的女声,张路斯心里一热----五娘?!
他忙站起身,从藏身跑了出来:“五娘!”
那女子正是被赶到这偏僻别院的宁婉嫣。她乍见张路斯,也是一惊,又看到他怀里抱的孩子,大步上前,用力抢过,搂在怀里:“少爷!你来这里做什麽?!”
她神情冷漠,语带恨意,张路斯听在耳中,极是伤心,鼻子一酸,流泪道:“我是来探你的,五娘……”
宁婉嫣警惕的看著他,心里怀疑。那孩子却在她怀里挣扎,一双手向张路斯摇摆著,口中发出清亮单音。宁婉嫣见孩子音中是亲近之意,这才疑虑渐去。
走近张路斯,温柔的抚著他头发,柔声问道:“老爷呢?他不知你来此处吧?”
张路斯再也按捺不住,扑到她怀里:“这一年来,爹爹多数都在外与人谈商,五娘你又住在这里,无人陪我……我……我都病这麽久了,也没人理……”他越说越委屈,鼻涕眼泪都糊在宁婉嫣的布裙上。
婉嫣看他,有些好笑,又极是感动----张路斯自小懂事,可毕竟是个小孩子,总是怕寂寞的。
她一手抱了儿子小靖,一手牵了张路斯,道:“来,到我屋里说吧。”
张路斯点点头,抹抹眼泪,跟著他而去。
宁婉嫣的手,较之记忆里的柔荑,粗糙不少,却温暖如昔,更让他安心。想到刚才的失态,男孩也有些不好意思,悄悄红了脸。还好夜色中,倒看不清楚。
…………
…………
颍州的民居,四周均用高墙围起,谓之“封火墙”,又过了好几道高高的封火墙,才算到了“别院”。这是个三间屋的小院子,天井设在厅前,屋前脊内倾,若下雨,雨水不致流向屋外,这是风水上的聚财不外流之意,名之曰:“四水到堂”。可若年代久了,则会使房屋过潮。
此时虽是夏夜,但推开院门,潮气就扑面而来。
张路斯好奇的四下打量,发现院中地面极湿。可这几日并未下雨,想是刻意泼湿的,也有几分奇怪。
恰巧,宁婉嫣怀里的孩子又发出几声清鸣,张路斯抬头,问道:“五娘,这是你的孩子吗?”
婉嫣微笑点头,道:“靖儿是我的孩子。”她说时,刻意加重了“我的”两字的音节,似是在暗示什麽。只是张路斯尚年幼,却听不出来。
他笑道:“是五娘的孩子,那便是我弟弟了!靖儿,全名就应是张路靖了?”
宁婉嫣沈默不答。心说----她的孩子并不会并入“张”氏族宗的。
看张路斯有些不安,才又微笑,淡淡道:“你若当他是你弟弟,便是叫他弟弟吧。”
带张路斯到堂屋,让他陪靖儿玩耍,又自到厨房端了两碗粥过来。看他正在拿布巾为儿子擦那头杂乱红发,不由想到----少爷倒和他父亲性子不同,这孩子素来温和,想是不会伤害靖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