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变 上————小裹

      ----张路斯长得快，现在已是个翩翩俊秀少年了。那狗洞即是钻不成，他偷溜时，就改为跳墙爬树。岂知小靖什麽都跟他学，那孩子更是身手灵活，待年岁稍长，不说上树翻墙，飞檐走壁都如履平地。

      宁婉嫣极是担心，但好在，他有此本事也不向外跑，顶多是夜间无人时，会窜去张路斯的院里。兄弟俩玩闹个尽兴即回。

      张路斯见引火烧到己身，暗里吐吐舌头。脸上摆出幅可怜相，垂头丧气道：“既然五娘执意不允，那也没办法了……我自个去好了。”他说完，斗败的公鸡一样向外走去。却听身後宁婉嫣微一声冷哼。

      “站住！”
      “五娘可是改了主意？”
      “哼！改不改又如何，我问你，靖儿现在在哪里？”
      张路斯听她严厉喝问，打个哆嗦，强笑道：“五娘说笑，我刚来此，怎知小靖在哪……”
      宁婉嫣大步上前，一把扭住他耳朵，骂道：“臭小鬼，敢来骗我！我就说怎麽找不著他！靖儿定是和你商量好了，先溜出去等你！想给我来个先斩後奏是不？”她说到最後，气极反笑。无奈道：“你们两兄弟倒好，联手骗我。”

      张路斯见她已识破，便不再隐瞒，嬉皮笑脸撒娇道：“五娘，只此一次，下次我们不敢了！”
      “还有下次？”宁婉嫣柳眉倒竖。
      张路斯连连摇头，忙不迭道：“没有了没有了！”他也是这些年熟悉後才知的----这位五娘外柔内刚，若撸到她的虎须，後果相当可怕的……

      宁婉嫣见事已置此，也无可奈何。只得又叮嘱他要千万小心，照管好弟弟，才放他离去。
      张路斯即请得懿旨，便欢天喜地的去了。

      ……………
      ……………

      中秋拜月，各地习俗均有不同。在百社村，除各家自摆香案焚香拜神外。还要由村中长者、大户豪绅，在宗祠共设祭礼。祠前置大香案，摆上月饼、西瓜、苹果、红枣等物，其中，西瓜还要切成莲花状。在月下，将月亮神像放在月亮所在，红烛高燃，按长幼尊卑分别祭拜。

      祭月时庄严肃穆，无甚乐趣，兼之又要避开父亲的行处。张路斯直接领著弟弟到了村中的谷场去观庆典。他们到的稍晚，抵达时，见那里已围得人山人海了。
      宽大的谷场周围，挂满了形状各异的花灯。灯系各家村民自制，远不如工坊匠人手艺精巧，但零零落落高高低低的缀在树梢枝头，与熙熙攘攘的村人相衬，人喜月明灯如星，别有一番乡间怡情。

      小靖还是初次见到如此多人聚在一起。他把脑袋上的大帽压得更低了，往张路斯的身後又缩了一缩。
      张路斯携了他的手，站在离谷场稍远，灯光照不到的暗处，笑道：“怎麽样，很热闹吧。若是元月十五的元霄节，到镇子里的灯会，那才当真是一片灯海呢！”
      小靖应著，却在长兄背後翻翻白眼表示不屑----其实什麽中秋节、舞龙会，他才不好奇呢！他只是想跟著大哥一起出来走走罢了。难得张路斯主动提出建议，他自然连声说好。

      前方的人群骚动起来了。
      张路斯踮起脚尖，手搭凉棚望去。见一群人正在疯狂的向谷场东面涌去。那处立著座高高的竹台，台上，一位衣著素雅的少女，张路斯认得，她是这百社村最漂亮的女孩----她的手拿著一个五彩绣球，做势欲投。脚移向左边，人群便向左处流动。她抿嘴一笑，再淘气的转到又边，人们又嘻笑著向右迁徒。一时笑声雷动。

      “那是在抛绣球。”张路斯看人们被少女戏弄有趣，也轻笑出声，低头，看小靖目不转睛的瞪著他，以为他是不解，便解释道：“不过，这可不是那女子在选女婿做天婚，她今天扮的是月里嫦娥，接到那颗绣球的人，就意味著得到仙女的赐福，据说一年都会行大运。莫怪大家都要挤破头去抢呢！”

      绣球终於被抛下了。人群的骚动更厉害了。好像涨潮似的，绣球滚到哪，最高的人浪便打到哪儿。
      有人抢到手，还没来得及欢呼，就被身旁的人手快夺走，便尖声咒骂，飞身再去抢。
      绣球在众人手中轮流交替。如此重复嬉闹了好一阵子。
      终於，一个机灵的青年在拿到手後，就撒泼趴到地上，把球儿紧紧压在身下，被人踩了无数脚也坚决不起身！
      竹楼上的少女见状，便敲响身旁的大鼓。宣布绣球归此人所有。人群这才逐渐平静下来。还有人不甘心，又骂咧著在那幸运青年身上补踢几脚，他也不动怒，得意笑个不停。

      张路斯瞧村民哄抢怒骂，挤推压踩，百态毕露，咧著嘴打个寒颤。
      他看小靖仍是茫然的瞪著双兔儿眼看他，以为他是看不清楚场内情景，觉得无趣。有心再走近些，又怕被人认出惹来麻烦。左右张望了一下，看到棵矮树，灵光一闪，指著树道：“小靖，咱们上树去瞧吧！”

      小靖点头应了，跟在哥哥身後，两人手脚并用，俐落的爬上矮树。
      张路斯寻得处较粗的树枝，先坐下，然後指了自己的怀里，对弟弟招呼道：“来，坐这里！”
      小靖喜得眼睛都眯成条线，忙不迭的点头，撞到哥哥怀里，嘿嘿嘿的幸福傻笑，大头还来回蹭著。
      张路斯被他顶得下巴生痛，敲他一个暴栗，笑骂道：“安份点啦！”

      这时，谷场的人流已渐渐散开，中间空出了块圆形空地。空地中心，围了20多个青年。他们均下穿大红彩裤，上身赤膊光膀，面部绘有脸谱。
      “是叠罗汉！”张路斯少年心性未脱，最爱热闹。把两手圈在小靖胸前，稳稳抱了他，就专注的观看。
      旦见场内，那些壮实青年不说不唱，仅竹楼大鼓敲击的简单节奏下，分别表演----童子拜观音、斜角旗、仙人桥、六柱牌坊、刘海戏金蟾……表演时先易後难，特别是六柱牌坊----青年们肢体交缠，叠成六层，第高一层，便饶场一周，向村民致礼，极是精彩。

      张路斯边拍好叫好，边对弟弟讲解。待看到些有名堂的造型时，不忘叙述一番典故出处。
      小靖极少出声，大脑袋靠在哥哥胸前，安安静静的看著。

      六

      月光清冷如水。下方是繁华热闹的景象。他兄弟二人坐处，自成一个小天地，清静温馨。
      哥哥的身体暖暖的，说话间的吐息喷到耳边，麻麻痒痒。
      小靖圆溜溜的眼睛眯起，舒服的几乎睡过去。
      恨不得谷场的表演无休止的进行下去，最好……
      连时间都就这样永远停住……
      下面又热热闹闹表演了仗鼓舞、抬阁、跳神、麒麟舞等。他都如此，漫不经心的观赏。长兄问起时，不管什麽，他都说好看。张路斯明知他是敷衍，但看他表情，又著实是很欢喜很幸福的样子，也不好责骂他什麽。

      “小靖，快看，该舞龙……”
      听到谷场人群发出哄天欢呼，张路斯忙招呼弟弟，却看小靖一双兔眼斜斜的睨著身後，向来懒洋洋的眼神……竟是……凶光大盛？！张路斯忙回头，原来，不知哪户人家的几个小孩，挤不进人堆，又看他们在树上清闲逍遥，竟也爬上树来了。

      张路斯轻笑，用手把弟弟的脸搬到前方，骂道：“小气鬼，又不是你种的树。还不许人家上吗？”说的同时，侧了身挡住身後的人，以防他们看到小靖怪异的长相，受到惊吓生出是非。

      小靖从鼻中发出气愤冷哼。张路斯更觉得有趣，笑个不停。又把他抱得紧了几分，以示安慰补偿。
      小靖再哼一声，却乖乖的去看谷场的表演，意为勉强接受哥哥的讨好。

      舞龙的形式多种多样，在百社村，主要有板龙、滚龙和草龙三种形式。
      板龙分节，每节约6尺长，板面上固定有冬瓜形的灯笼，或在板面上纸扎一段马鞍形的龙身，内点蜡烛。滚龙略短，是用竹蔑做成节节的圆筒，外蒙长布做成的龙衣，画上红绿鳞片，龙身内可点燃蜡烛。这两种一般是在春节期间嬉舞。而中秋，舞的多为用稻草扎成的，上面插满点燃的棒香的草龙！

      草龙又称香龙。舞於中秋，是为庆祝丰收的。而舞完草龙，一定要投入村外的溪水中，使之回归大海，以期来年风调雨顺。　

      舞龙是中秋祭典的重头戏。分为“游龙”、“摆阵”、“盘龙”三部分。“游龙”表现了龙翔於海、遨游飞空的各种姿态。“摆阵”则是将龙身摆成各种图形，再高举起绕场一周，还原後另摆新阵。“盘龙”则是舞龙的高潮，舞龙者操纵龙身盘旋向上，使龙由低渐高不断翻滚攀高，需要高超的舞龙技巧。

      旦见一条长大黄龙，龙身上鳞光点点，头摆尾摇，蜿蜒游走於场内。做出“出水摆尾”、“蛟龙漫游”、“玉龙盘柱”、“龙参花灯”、“一字长蛇”、“二龙戏珠”、“三环套月”、“巨龙腾空”等动作。场边另有人敲锣鼓，放鞭炮，配以人群如潮贺彩，十分喜气，壮观热闹！

      张路斯看到精彩处，还未拍手叫好。就听身後的几个孩子高声喝彩。竟然也有几分不痛快----
      感情他原是没资格骂小靖的！做哥哥的，心胸也没宽广到哪去……
      张路斯想著，突然漾起异样的感情，想去揉揉小靖的红色乱发，发现大帽子碍事的挡在眼前。一时又伤感起来----不知要到何时，弟弟才可以不用这样偷偷摸摸的……

      这些年，随著年龄的渐长，他已明白，不是父亲骂错了小靖，而是这孩子身上怪异之处太多----可奇妙的是，张路斯并没有因此而觉得他可怕。每次弟弟腻到身边来时，他都会由衷的、由衷的产生种喜悦又幸福的心情。小靖固然是喜欢来蹭他，可他其实也极享受被他依赖的感觉……

      ----小靖，不管他是什麽----人也好，鬼、狐、仙、怪也罢……
      ----他都只是，他张路斯的弟弟。
      永远都是。

      张路斯想得入神，突听身後一声惊呼，正要回头，眼角却扫见一个孩子正向地上落去。
      “不好！”----他本能伸手去抓，但被那孩子下坠的冲力一带，自己和小靖也一同下跌……
      “小靖！！”张路斯松开抓住那孩子的手，想去抱住弟弟，护住他。不料，眼前一花，待回过神来，发现没有想象中的巨痛，甚至……根本没跌落到地上，而是……被小靖提在右手。

      弟弟的左手，还拎著那个失足跌下树的顽童。虽然刚才的事只是极快的一瞬间，但张路斯分明感到……他们是……停顿在空中的？！
      “小……小靖……”
      小靖也不答话，把那小孩儿丢在地上，双手抱住路斯，往肩上一扛，就向远离谷场的暗处跑去。
      原来，适才那几个孩子的呼声，已引了不少人向这边看来。

      张路斯只觉脑袋一片迷糊。他被小靖扛在身上，只看得见下方草木勿勿掠过。
      这是……在飞吗？？
      他模模糊糊的想著。奔了一会儿，又见几堵高大火墙自眼前掠过，身体陡然下降，才惊觉原来已回到了善化庄。
      小靖放他下来，张路斯摇摇脑袋，意图理清思路。他看看四周，认出这还是初遇小靖的那个偏院。
      “小靖，刚才，你是在飞吗？”
      他好奇问道。话出口，才发现，弟弟一脸眩然欲泣的表情，可怜兮兮的点著头。正想问怎麽了，思及可能的原因，便笑了。他伸手，取下小靖遮住杂乱红发的大帽，拍拍他的大脑袋，柔声问道：“你几时会飞的？好厉害哦！”

      小靖嘴唇动了几动，似乎是想问----你不会觉得可怕吗？但终是没问出声，泪水却流个不停。
      他七手八脚的抹去泪水。丑怪的小脸堆起更奇怪的笑容，却当真有几分得意：“我也不知道，自然而然就会飞了……嘿嘿……我很厉害吧，大哥！”

      他说的得意，却突然又放声大哭起来，一头撞到张路斯怀里，像小狗一样来回蹭著，显是极担心张路斯会因害怕而疏远他……一安下心，就克制不住感情了。
      张路斯揉著他乱乱的红发，脑中却回到几天前----和小靖聊天突起的、但被张忠打断的思路……
      黄帝龙颜……

      龙颜----鹿角牛耳；兔目虎眼；狮鼻隆挺；獠牙赫赫……
      龙性----喜水、好飞、通天、善变、灵异、征瑞、兆祸、示威……

      原来……
      你是那龙神……

      张路斯低头，看弟弟一双莹润滚圆的眼睛蒙著层水雾；蓬乱的红发和突起的脸颊，在如银月光照耀下，看起来格外的可爱。他忍不住伏身，在弟弟颊上用力的亲了一下，笑道：“小靖，今天是中秋，咱们还没拜月许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