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传说——东篱华樱

昨晚不过好奇心起，想再靠近些看看他而已，并不想让他发现自己。

倘若承认见过他，他势必要继续追问下去，那可如何是好？

半晌，蓝海月低下头，不敢去看墨楚漓眼中那闪动的希冀神采。

慢慢地，摇了摇头。

蓝海月默不可闻地轻叹一声，也错过了，墨楚漓那一闪而过的失望。

“那么，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我家？

蓝海月转过头，从这个房间向窗外望，就能看见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

我该如何告诉你，我的家就在那里呢。

看少年沉默不语，墨楚漓只好接着问：“是在这附近的村子么？”

蓝海月轻轻摇头，继续沉默。

总不能，让你亲眼看着，我变了鱼尾，游回大海吧。

墨楚漓没有办法地看着他。

愣了须臾，蓝海月起身下地，向门口走去。

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因为……我什么都无法告诉你。

“你要去哪里啊？”墨楚漓一时情急，拉住少年纤瘦的手臂。

骇人的冰冷瞬间透过指尖传入血液。

怎么会……这么凉？

感受到手臂上传来的陌生的火热温度，蓝海月不由得颤抖了一下，转身，对上那满是关切的玄黑色的瞳孔。

心刹那收缩地紧了一下。

蓝汐嬷嬷虽然照顾得他无微不至，却爱之深责之切，看到的，多是一张严厉的面容。

至于其他人，除了淡漠，别无其他。

而今，这人目光中透出的细如丝缕的点点温柔，却将自己牢牢钉住，无法动弹。

若是，能够不走，该有多好呢……

“你要回家了吗？”听见他这么问。

应该点头的。

只是，一旦点头，一切就都结束了。

就再任性一回……可以吗？

蓝海月抬眼，安静地凝望眼前的人，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海蓝色的眼眸里，闪烁着不想离去的讯息。

“你……有家吗？”小心翼翼地问，或许，是个流浪的弃儿？

蓝海月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摇了摇头。

“那么，留下来？”话甫一出口，墨楚漓自己都吓了一跳。

只是强烈的直觉，不想让他走。

蓝海月猛地抬头。

留下来？是真的……他让自己留下来？

清晨剔透的露珠滑过滴翠的花叶，消散在温度悄然升高的空气里。

旭日东升，耀眼的光芒穿过窗隙，拂过精致别宫的每一个角落。

俊秀而沉默的少年沐浴在一片阳光里，冰冷的躯体像是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舒适的不忍离去。

忽然，少年绽开了一个微笑。

云消雨霁，寒去春回。朝阳的掩映中，似真似幻。

但见少年笑看着自己，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墨楚漓一时间有些恍惚了。

深海传说 正文 第四章

这或许，是蓝海月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自那夜从海滩散心归来，商瞿王子墨楚漓便以调理身体为由，迁往海岸别宫休养。

每天，都能够看到那个人对自己亲切地笑着，跟自己温和地说话。

这是蓝海月从来都未曾奢求过的迷梦。

即使，他言难开口，即使，他经常不懂，他话语的含义。

“你……不能说话？”他留下来的那日，墨楚漓就发现了这个秘密。

点头。

如此精致的人儿，却有这般缺憾。墨楚漓爱怜地看着他，微微叹了口气。

“没关系的，用手势、眼神什么的也可以交流的，不用担心。”

体贴的安慰，蓝海月觉得很窝心。

“你有名字吗？”墨楚漓又问，“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我叫什么，我早就告诉你了啊。谁叫你不记得！

无法言语的蓝海月咬着下唇，明亮的眼睛里闪着委屈和小小的愤慨。

“呃……”唉，也是——墨楚漓忽然反应过来，就算有，他也没法告诉我啊。

“喏，这样吧，发现你的那晚，你就像是被从海里冲上岸来的一条小鱼，就叫你‘小鱼’可好？我总该有个名字可叫你啊

。”

小鱼？好幼稚！蓝海月在心里小小地鄙视了一下。

不过，他说的倒是没错，我的确是从海中被冲上来的一条人鱼。

想归想，蓝海月还是笑着点头答应。

不过——

墨楚漓看着“小鱼”用剔透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目光中流露着疑问。

稍作思索，问道：“你是想问我的名字？”

蓝海月点了点头。

“墨楚漓，叫我楚漓也行。”

蓝海月眼光黯淡了一下。

楚漓——

不知，我可有机会这么叫你？

墨楚漓有时候会想，他的小鱼也许是从什么深山古林中由哪位世外高人抚养长大的。

不仅听了自己坦诚相告的真实王室姓名没有丝毫惊讶不说，甚至连基本生活常识也几乎为零。

不会自己穿衣梳头，不会使用碗筷，甚至最初对桌上的每一种食物都显得无比好奇。

从不敢让他独自去往二十步以外的地方，因为这小家伙几乎就不存在方向感，每每看不住，就自己莫名其妙地迷了路。

房间的床、柜、桌、椅，似乎一切陈设对他来讲都是新奇的。

而他又怕生的很，派去照顾他的宫女内侍都近不了他的身，因为一旦稍稍靠近，那张小脸上就会瞬间出现小动物般的惊恐

。

好像，全世界便只相信墨楚漓一人一样。

无奈，只得亲力亲为。

墨楚漓心想，自己还真是给自己没事找事啊。

不过，每每看到老老实实跟自己学习穿戴的小鱼，看到美美品尝自己喂给他的点心的小鱼，看到迷了路被自己找到的充满

委屈的小鱼时，那点想法，便早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转眼春尽，落红飘零，枝桠上很快覆盖上浓绿的新叶。

温软的暖风悠悠轻扫，吹过一池春水中含苞的粉色芙蓉。

一晃儿，蓝海月离开深海，已经一月有余了。

“小鱼，我教你写字好不好？”一日，墨楚漓兴致勃勃地问他的“小鱼”。

蓝海月见过墨楚漓临案挥毫的样子，笔走龙蛇间，英气尽展，令人羡艳不已。

自己在深海的时候也曾学过写字，不过那是人鱼族的文字，是用鱼骨刻在龟甲岩石上的文字。

而不是像这样，用一杆安了软毛的竹棍，沾上浓黑的汁液，在那种柔软的所谓的“纸”上画一些莫名其妙的符号。

蓝海月偷偷地试过，很难，根本无法掌握力度与笔画的方向。

可现在，他要教自己？

虽然有点缺少自信，但还是不忍心拂了他的兴致。

稍一点头，便被墨楚漓拉到那张紫檀大案跟前。

墨楚漓铺开宣纸，提笔沾墨，略微思索，便大笔一挥。

转眼间，飘逸流转的“墨楚漓”三个大字跃然纸上，遒劲，有力。

“呐，这就是我的名字。我先教你写我的名字好不好？”

蓝海月仔细端详着纸上那构造复杂的三个奇怪符号。

墨、楚、漓。

原来，你的名字是长成这个样子的。

“来，”墨楚漓将笔放进蓝海月的小手里，“试试看。”

生涩地握着笔，不自然的感觉让他怎么也写不下第一划。

没办法，只好向墨楚漓投向求助的目光。

见状明了，墨楚漓宠溺地笑了笑，上前，从后面将小人围在怀里，修长的手附上了那只握着笔的细嫩小手。

蓝海月的身体瞬间有些僵硬，身后的人身上所散发出的温暖透过层层衣料，渗透至自己冰凉的皮肤上。

与他靠的这么近，好像还是头一回呢。

“要专心。”墨楚漓假装严肃地提醒着怀里走神的小家伙，“学习写字，最要紧的就是静心凝神，心无旁骛。”

蓝海月急忙回神，一时慌乱的样子让墨楚漓不由得轻笑。

一阵羞恼，回眸，狠狠瞪了他一眼。

墨楚漓赶紧收住唇边的笑。

——小家伙恼了呢！

握住那只小巧的手，慢慢运笔，少了刚刚的洒脱不羁，多了几分细腻柔情。

工整平和的“墨楚漓”渐渐出现。

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蓝海月爱不释手。

呐，我第一次写字，写得是你的名字呢。

看着小鱼欢欣的笑脸，墨楚漓兴起，握着他的手再次运笔。

这是……？看着他带着自己画下的两个奇怪符号，蓝海月用疑惑的目光看向对方。

“小鱼，”墨楚漓笑意盎然，“这两个字是‘小鱼’。”

霎时，暖意涌上心头，翻腾，盘旋。

难以自抑。

“以后，我每天教你写字，这样，你有什么话，便可写在纸上告诉我了，你说好不好？”

……

刚刚火热起来的心瞬间冰冷，海蓝的眸子难以察觉地波动着。

蓝海月失神地看着纸上的字沉默。

你可知，

我多想能愉快地允诺你。

我多想能亲口，对你说出一句“好”。

可是，我不能。

人鱼族千年流传的禁律，让我不能与你交流。

这样每天与你打哑谜般猜来猜去，于我，已是难恕的罪过。

“小鱼？”察觉到少年眼中异样的神色，墨楚漓不由得担忧。

然而，俊俏的少年轻轻摇了摇头，仰起脸，给了他一个明媚的笑容。

于是放下心来。“你还没回答我呢？嗯？”

蓝海月微笑着凝视他，但终是，没有回应。

深海传说 正文 第五章

人生得意，未觉岁月翩然去。

浮世闲暇，不见时光透指流。

氤氲夏日的暖风，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披拂了两岸绿柳，点染了一池芙蓉。

蓝海月渐渐习惯了与墨楚漓朝夕相对的日子，也渐渐熟识了这种与自己十四年光阴截然相反的生活。

冠冕堂皇的休养，就这样变成了安适惬意的假日。

慵懒的下午，墨楚漓会弹琴给他的小鱼听。

墨楚漓自小练得一手好琴，修长的十指在晶莹的冰蚕琴弦上拨捻勾挑，行云流水得像优美的舞蹈。

琴音急处，如银瓶炸裂，水击长空，雄壮似千军奔腾，气象万千。俄而又倏然收住，险韵乍缓，回环婉转，若蜿蜒溪流盘

桓石间。

欢欣时谱尽盛世繁华，引人入胜，闻而忘忧；哀婉处道遍无限凄绝，悲怆寂寥，如泣如诉。

蓝海月从未听过这样神奇的声音。

曾经一直以为，深海里人鱼女孩的歌声是这世上最美妙的声响，却未想，用一段绑了几根弦的木头，也能幻化出如此变化

多端的乐曲。

即便，不明白墨楚漓口中那些深奥的琴韵意味，只凭直觉，也能感知，这些曲子中定然包含了许多他所不能理解的情感。

于是不去理会，只单纯地享受着，在和煦温柔的夏风吹拂里，懒散地靠在宽敞地躺椅上，静静欣赏那一抹专注抚琴的优雅

身姿的幸福时光。

嗯，这样就好。

“呐，小鱼，”墨楚漓趴在榻上的矮脚案几上，神情委屈的像一只小狗，“今天老丞相寿宴，父王非逼着我去贺寿，行礼

还礼的，繁文缛节的一大堆，累得我是头晕眼花腰酸背痛，你说他还把我当个病人吗？”

蓝海月忍俊不禁，微微轻笑。

时日久了，渐渐不见了彼此最开始的拘束与小心翼翼，墨楚漓有时候也会像小孩子一样对自己抱怨着内心的不满，以及最

真实的梦想与向往。

对此，墨楚漓自己也很难解释。

身为商瞿的王子，这么多年，一直遵从着谨言慎行、礼数周全的准则，对长辈谦恭有礼，让臣民爱戴崇敬。默默地成长着

，内心的想法无人可诉，孤单的一个人，也就走了过来。

然而，自从遇到这个少年，一切都变了。总是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秘密毫无顾忌地向他倾诉，疲惫、苦恼，都不再隐藏。

或许，是因为他无法言语；或许，是由于他懵懂无知；又或许，只单单对着那双纯净的未经尘世沾染的眸子，便可让人毫

无保留地相信他。

“小鱼，你可知，其实我小的时候，偷偷地在上书房太傅的茶杯里放过烂葡萄——谁叫他向父王告恶状！”

“小鱼，你知道吗，我游学的时候，觉得自己好像解放了，身边没有人天天跟着，也没有人天天提醒你，该做什么不该做

什么。”

“小鱼，其实我有时候想，要是我不是王子该多好呢。我一直想，只身游遍天下，看尽世间万千美景，然后，找一处宁静

无人的地方，寄情山水，无牵无绊地生活。”

蓝海月虽然有时不太懂他的意思，却依然安静地倾听着。

也许，他并不需要自己明白，只是需要一个人，听他说话而已。

“小鱼，你相信吗？我游学回来的路上，差点就死了！”

蓝海月眼神微妙。

——什么差点，你本来就死了一回。

“我明明记得，我的船是在大海中央沉没的，被人发现却是在岸滩上。一定是什么人救了我……诶，小鱼你怎么了？”

蓝海月匆忙朝他笑了笑，掩饰住刚才一刹那难以抑制的激动。

“只可惜，我记不起来了。”

意料之中，瞬间却仍有些失落。

果然，你不记得我了。

“对了，”墨楚漓像是想起什么，起身离去，片刻便回来了，“给你看样东西。”

伸手，一片幽紫色鱼鳞微微闪耀。

恰似被雷击中一般，蓝海月心底前所未有的慌乱，让他呆呆地不知如何反应。

居然，他还留着！

“这个是我被救起时在我身上发现的，那时候它还牢牢地嵌在我的胸口上呢，奇怪吧？我想，这兴许是那个救了我的人留

下的呢。你说呢？”

不知如何作答，蓝海月只能胡乱地点了点头。

墨楚漓把玩着手中的鱼鳞：“我一直都在找他，可惜一直没有结果。”

在找我吗？你找我……做什么呢？

蓝海月小心翼翼地用试探的目光询问他。

墨楚漓优雅地微笑：“总该好好谢谢他的。毕竟，救了我一命呢。”

听言，蓝海月不禁微微嘲笑自己：是啊，知恩图报，他本就是那样善良的人。自己刚刚在期待些什么呢？

“不过，”墨楚漓狡黠一笑，“要是个温婉美丽的女孩子，或许，我会娶她做新娘呢。”

……

深海传说 正文 第六章

陌生的词汇，莫名的含义。

那日墨楚漓的话，蓝海月终究没能理解，也没有追问。

海岸别宫里，一潭碧波如玉的湖，映着岸边飘渺如烟的柳枝，宛若仙境。

湖中，朵朵粉红似锦的花，开得正好。

临湖听水榭，嫣然飘墨香。

俊俏的少年独自凭栏，临水照影，一袭湖蓝色贴体纱衣，勾勒出婉转曼妙的腰肢。

风过处，衣袂纷飞，微蓝的长发随风起舞。

墨楚漓凝视着眼前如画的景与人，不由得痴了。

听得身后没有声响，少年回过头，嫣然一笑，走了过去。

——可是完成了？

酷暑渐渐来临，长居深海的蓝海月实在耐不住这燥热的天气。

墨楚漓看着他的小鱼一天差似一天的脸色，心疼不已。

于是将蓝海月迁至宫内人工湖边的听水榭，临水而居，以解苦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