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见录2————蓝蝎子

作者:蓝蝎子  录入:04-26

      浮花碎玉接天碧,锁马藏龙入琴丝。万古风流收不住,一朝断茧叹如斯。
      自从这首诗在世间流传开去,说也奇怪,天琴瀑旁竟然每年春分夏至的时候,都会开满一种幽蓝幽蓝的小花,香气如酒,经月不散。而在这些蓝花盛开的时候,村落中的人们都能听到清幽的琴声,潺潺如水,仿佛从杳远的山谷中飘扬而来,又仿佛从千年不波的深潭中荡漾开去,人们也试着去寻那琴声的来历,却始终杳无踪迹,所以,人们就又开始传说,那是天琴女浪迹此地,重提旧琴,如果有缘,兴许可以一睹这位天仙的玉容。但是,似乎从来没有人见过,也许,真的,一切不过是一个传说。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童音袅袅,飘荡在乡间小路上。那是私塾的孩子们在背诵李太白的诗句,只是,那教书教字的先生却在走神,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淡淡地望着窗外融融的春色,一丝倦怠挂在年轻光洁的腮边,一只撑着下巴的手,清瘦修长的指节衬着似白玉碾琢的脸,益发显得几分慵懒。

      孩子们嘴里还念着诗,手里却不闲着,互相打闹,揉起草草写过的便笺纸,在巴掌大的私塾里玩起了飞弹。扑楞一下,却正中先生的脸颊,他堪堪被惊醒了,一脸肃穆,正色道:“在孔圣人的像前,怎么可以胡闹?”

      一个孩子调皮得很,赶忙端正了坐姿,也是一脸肃穆,说道:“在孔圣人的像前,怎么可以发呆?”
      先生红了脸,责罚也不是,让步也不是,微微迟疑之后,喊了声“放学”,一群孩子便兴高采烈地飞出了私塾,在乡间路上继续他们的打耍。先生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又望望私塾中那张一脸正经、中庸长掬的孔老夫子像,微微叹了口气:“要不是为了这副皮囊,我才不会教授这个老先生的经世之学呢!”

      正思忖间,一个苍老的声音大大咧咧地喊起来:“柳墨澜柳相公,村长请你去呢!”墨澜回眸望去,正是那负责通传的张家老丈,曾经当过前任县官的师爷,因为刚正不阿、滴油不沾而恼了上司,所以被压在乡间,只是充当通传消息的信使,可他却就此安心休闲,日子却也过得舒坦。

      墨澜敬重的便是这等耿直的人,他慌忙抱拳行礼道:“原来是张老丈,失礼了。”
      “柳相公,别跟我客套了。倒是你去见那个老家伙要小心点,今天你是不是又让孩子们早放学了呀?”张老丈叼了根旱烟,吧嗒吧嗒地抽着,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
      墨澜带着歉意笑了,点点头,说:“我去陪个不是去,您也帮我说说好话。”
      “你先去了再说吧!”张老丈一推墨澜的身子,由于村子小,两人没走几步,便到了村长的宅子。
      “啊,是墨澜来了。”村长的声音,旁边还有一张村长夫人谄媚的笑脸。
      墨澜有点迷浑,因为平时村长只是呼唤他做“柳先生”,却决不会直呼其名,而且,也决不会带着这样的亲切。他只好应和着:“村长好。您有什么事么?”
      “啊……这个……”村长与夫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从何说起才好。一旁的张老丈重重咳了一声,说道:“呵呵,反正是喜事,不如让我来说吧。”他见到村长两夫妻点头嘉许的样子,就一五一十地说开来:“柳相公今年一十有七了吧?刚好村长的女儿今年刚满二八,品貌在我们村里都是没得说的,所以,我们大家想着给你们两个人牵根红线,结为连理,不知道柳相公意下如何?”

      三双眼睛都盯准了墨澜的嘴唇,大家都等着他兴高采烈地说一个字:“好。”可是,半天也没有这个音吐出来。只见他犹豫了半天,才说:“小生才疏学浅,当初流落到此,承蒙各位不弃,留为课业童师,小生已经感激不尽了,哪里还敢高攀小姐?”

      村长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挥挥手,搭在墨澜的肩膀上:“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我们看你教书也算勤勉,待人接物也有君子之风,所以才敢把女儿托付给你。”
      “可是……可是在下实在不想这么快成婚,因为……因为……”墨澜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却不知道如何说出来。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你是教孔孟之道的,这种道理你应当比我们清楚。”村长有些不高兴了,抬出往圣先贤来做架子。
      墨澜依然一脸犹疑,支吾着,只是不愿意接受下来。
      “哼,不愿意就不愿意呗!还愁我家女儿找不到好人家?”村长夫人耐不住性子,一扯村长的袖子,向墨澜甩了一脸的唾沫星子,“哼,看你长得人模狗样的,原来是草包一个,烂泥扶不上墙!”夫人一生气,甩甩手,径直往屋里走去。村长看看事情不成,也没有了好脸色,不再说什么。

      张老丈望望两边的情形,叹了口气:“本来以为是大喜的事,想不到竟弄成这个样子。”
      墨澜也不言语,心知惹了村长一家生气,此后的日子也一定不会好过,想着想着,随意在村中游荡起来。流云如丝,清风如许,可是,奈何美景中的人儿没有了欣赏的兴致?

      墨澜顾自行走,远远地,听到了水瀑声。原来,不知觉间,竟是向着天琴瀑的方向行去。他心里计较着,反正都走到这里了,不如索性去欣赏一下风景,排遣掉心中的郁闷。这样一想,心胸中竟觉开朗了许多,脚下轻匆,才几步,就到了天琴瀑下。

      正是春分刚过,蓝花盛开,漫山遍野,尽是醇醇的酒香。墨澜长抒了一口气,只觉得脑中微微有点熏暖,竟是有三分醉意。朦胧中,只见前边瀑前棱石上,一个披发狂狷的少年抱壶而卧的背影,沁白胜雪的襟衫已被瀑水打湿,漉漉地粘在身上,隐现出刚毅曲美的身体,长发被瀑水激飞,流光如梭,编织出一个绮幻的梦。墨澜正想上前打声招呼,却见那少年突然将手中的酒壶抛到瀑水中,仰天长嘶,声音从高亢而转低回,悠悠扬扬,仿佛龙回九天。

      突然,嘶声嘎然而止,少年俯身顿挫,竟是弹起了桐琴。瀑水如花,碎玉飞屑,冲天而下,气势如虹。只是这么恢弘的气势,却挡不住少年柔肠千转的琴声。墨澜听那琴音,先是春花落雪,万物朝阳的欣欣景象,天地间柔光回转,丝絮飘飞,山峦连绵,清泉潺潺,莺歌燕舞,美人回眸。却一时间转为晦涩,如一池明镜突然落了尘埃,一天碧蓝突然变作阴云。电闪、雷鸣,大雨滂沱,泥泞之地,曲折迂回,凄凄惨惨的一地憔悴黄花,如死蝶,如灯蛾,破茧才出,便又魂断黄泉。只听得墨澜胸臆间一片酸楚,潸然泪下。

      “噌”的一声,竟是断了一根琴弦。少年的肩膀微微抽搐着,拂着琴身,幽幽的话语:“弦断了可以续,可是情断了,要用什么来续呢?这漫山遍野的蓝花是为了你开放的,可是,你如今又在哪里风流快活呢?”虽是埋怨的话,声音却依然如那琴音一般袅袅动人。少年新扯了一根弦,重又弹起来,只是这番琴声萧瑟更甚前者,竟有寒冬冰封之意。

      “浮花碎玉接天碧,锁马藏龙入琴丝。万古风流收不住,一朝断茧叹如斯。”少年似乎是咬牙切齿地诵读这首诗,但字字珠玑,隐隐间却又有千种柔情,“叹如斯……叹如斯……唉……”一声长叹,手中竟慢了下来,琴音断了。

      墨澜恍过神来,喊了一声:“兄台--”那少年听见生人声音,回眸一望。就在这转瞬之间,墨澜看到一张清瘦的脸庞,眉目间的清秀是人间所仅有的,尤其是那深邃的眸子间残留的一丝凄绝倦怠,让墨澜的心突地跳了一下,仿佛前生相识的感觉。

      那少年望着他,眼角突然流出泪来,抱起琴,一拂袖,风声乍起,他整个人就像一只玉蝴蝶一般,绫罗飞舞间,消散在瀑水之中。墨澜揉了揉眼睛,头顶堪堪被瀑水淋到,清醒了许多,似乎刚才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他哑然伫立着,任凭瀑水浇湿了衣衫,心怀中却泛起了割舍不下的情绪。但见周围瀑布飞溅,落花如蝶,每一朵,都似乎是一个婉转凄媚的故事,墨澜呆呆的,忘了身在何方,心在何处。

      夜,已深沉。墨澜独自倚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月光发呆。日间见到的一切,总是在他的心中激起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尤其是少年的那一张脸,仿佛自己曾经拂触过无数次,甚至熟悉地可以刻画描摹,可是,应当此情此景是平生第一次见到的呀!烛火浅浅,摇曳了一下,一只蛾子烧成了灰烬,落在书桌上,墨澜忍不住叹了口气。

      “唉……”窗外却突然也回应着这叹息,仿佛竹仙月神动情一般。墨澜回头望见窗外影子一晃,几声轻匆的脚步,忙问道:“谁?”
      没有回音。墨澜开了门,月光彻照,一片雪亮,石阶前,却是一把森森的古琴,琴身边侧微微有点焦,竟是烧过的痕迹,其中一根琴弦还是新近换过的。墨澜拂摸着这琴,心中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亲切感。他席地而坐,调了调弦,对着柔光清景,恣意弹奏起来。

      淡淡的忧伤,淡淡的喜悦,宛然白玉牡丹醉迎春风,幽幽绽放,花香四溢,沁人心腑。缓缓地,一阵秋风袭来,花瓣翩跹,点点零落,车马践踏,腐朽成泥,只是这香泥间孕育着的,是另一个春天。

      天琴瀑落玉霄汉,柳问江头蓝画潭。醉卧瑶台绫罗舞,嚬呻孔雀泣东南。
      断弦难续伤怀日,破镜重辉应有年。试把广寒伊人问,相思弦月那时圆?
      墨澜缓缓吟唱着,浑然忘我,依稀间望见那少年绮丽的身影,手中擎着一颗夜明珠,在碧海青天中遥遥地向自己微笑……
      这一夜,墨澜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身在龙宫之中,与少年把盏欢笑,耳边是悠远的古琴声,低低的,仿佛倾诉着一段古老的往事。墨澜正想伸手抚摸少年的长发,却听得雄鸡打鸣,龙宫的辉煌、少年的笑靥,一转眼间,都成了虚无。

      “柳相公,柳相公!”门口急急地敲叩声,听来正是张老丈的声音。
      “来了,来了。”墨澜才知道自己是抱着古琴囫囵睡了一宿,忙把琴放下,就去开门。
      开了门,张老丈便说道:“村长喊你过去。”
      墨澜支吾了一下,终于说道:“如果是提亲的事,我想我还是不去的好。”
      张老丈摇摇头,说:“这次是另外一回事,你去了就知道了。”
      “也好。”墨澜稍稍洗漱了一下,收好琴,就来到村长家。
      “柳先生,你好。”村长依然平常的呼唤,再也没有昨天的热情,“是这样的,今天这么早请你过来,就是想让你去参加镇南王徽召举行的琴师大赛。”
      “可是,在下的琴艺浅薄,而且……”
      墨澜正要推迟,只听村长正色道:“柳先生的琴艺如何,相信听过昨晚琴音的村民都已有了说法。而且,我们村留你这么久,也该是你为我们村出点力的时候了。”
      墨澜这才知道昨晚在自己屋外窃窃私语的是些什么人了,但他还是不太想抛头露面:“可是,一旦我落败,岂不是会损害村里的清誉?”
      “哼,柳先生如果落败,那只能说明先生对本村没有尽心,那就请先生另谋高就吧!”村长冷不丁冒出这句话来,一旁的张老丈看不过去,想上前阻挡,只是让墨澜拦住了。

      墨澜说道:“既然这样,也好,我就试试看。”
      ……
      金陵车马急,人流如梭,墨澜由张老丈带领着,在镇南王府前报了名,由家丁引领着,在王府的别院中住下。从柳问江到这金陵的一路上,张老丈总是抱怨自己当初多嘴,想撮合墨澜和村长女儿,如今却让墨澜难做。墨澜听他提起,也只淡淡一笑,劝他不必介怀。只是墨澜心中郁闷的时候,总不免拂起那古琴来,自是流水落花,别是一番滋味。短短的几天,墨澜与那古琴之间,竟是有了一种十足的默契,就是再微细的情感,只要他弹指挥手,便可以在琴弦之中宣泄出来。

      在王府才住了半天,就听得家丁来传,说是镇南王召集各地琴师当晚会赛,张老丈有些紧张,却见墨澜慢条斯理地顾自弹琴,才静下心来。
      月上柳梢,花香青苔。琴师会赛在镇南王的后花园中举行。只见听箫亭中一把金椅,勾龙盘凤,上边铺着从波斯进贡的紫金丝缎,椅前两边是衔珠丹鹤,口中袅袅青烟,散发出淡淡的莲花香。张老丈被阻在门外没有进来,园中或坐或立的,都是手捧桐琴的少年,他们或有相识的,便低声呢喃着,猜测那位素未谋面的镇南王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

      墨澜从张老丈那儿听说这镇南王是当今皇帝的次子,虽然地位不如太子,却是现今最受宠的云贵妃的亲生,所以在皇帝心里多半还比太子要受宠些。镇南王自小就喜欢丝竹琴瑟,常常弹奏古琴来取悦皇帝,皇帝曾经称赞他的琴艺胜过宫廷中所有的琴师,还赐封他为“天琴”。镇南王此次举办琴师大赛,其实倒多半是有与天下琴师决胜的意思。

      “镇南王驾到--”亭前的太监扯着嗓子嚷道。人们熙熙攘攘地往前挤,都想抢先一睹这位皇室琴王的尊容。墨澜抱着古琴,被人群推搡着往前走,一不小心,脚下一滑,居然径直朝前摔去,就在身子和琴要摔在台阶上的时候,一双清玉般的手挽住了他,只是这手似乎也受不住墨澜前倾的力量,顺势就把他攘到了怀里。就在这一刹那间,墨澜听到了一种十分熟悉的心跳。他抬头望去,整个人禁不住一呆--

      清俊的脸庞,眉目间点点的忧郁,依稀还是前些日子天琴瀑前的神情。只是玉蟒服身,金带缠腰,周围自然一股轩昂高贵之气。只听得这人对他说道:“我们在哪里见过面吗?”

      “放肆,见到镇南王还不跪下!”一边的太监大声呵斥道,旁边的琴师们纷纷俯首,墨澜心中一惊,正要下跪,却见眼前的人儿搀住了他,若有所思地捧过他手中的古琴,细细地抚摸起来,嘴里依然嘟喃着:“我们见过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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