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问你话呢!”太监扯扯墨澜的袖子。
墨澜从恍惚中惊醒过来,说道:“见过的,七天前在柳问江头、天琴瀑下。”
“笑话,七天前王爷在皇宫中陪着皇上贵妃娘娘,夜间在这听箫亭弹琴,哪有闲工夫到什么柳问江去?”太监插嘴道。
“柳问江……天琴瀑……”镇南王却没有理会太监的话,嘴里只是反复念叨着这两个地名,循着月光,走到花丛中。
这时正是白玉牡丹盛开的时节,满园粉翠,一脉甜香。镇南王随便在地上坐下,盘起腿来,弹指一挥,在宫弦上荡出一声清音来。这一下一发不可收拾,十指如飞,在琴弦中走马如梭,恰似飞花乱舞,残蝶群集,人们都听得出时下王爷的心绪很乱,所以都不敢上前打扰。
琴声渐渐断如悬丝,哽咽难续,仿佛一切都只是捉摸,无法回顾。镇南王把弦一抹,竟自止了弹奏。他抬头正要说些什么,却听得古琴无人自鼓,那清幽潺远的声音,宛然久远前尘封的往事,如今又历历在目。墨澜望着镇南王,心中不禁一震,眼前浮现出天琴瀑前那蓝花绽放的胜景,那样优雅韵致的少年拂琴而卧,唇边含笑,向着漂游落拓的自己借口酒喝。他递过壶去,望见少年玉白的脸顷刻间泛出春红,禁不住诗兴大发,仰天长嘶后,吟咏出那首七绝:“浮花碎玉接天碧,锁马藏龙入琴丝。……”
“……万古风流收不住,一朝断茧叹如斯。”墨澜恍然望去,却见镇南王双眸中已满是莹莹泪光,接着那诗句续完。末了,他竟笑了,轻柔地喊了一声:“柳墨澜。”
墨澜眸中星光闪烁,伸出手,将他拉起身来,呼唤着:“天琴。”
“大胆,皇上赐封王爷的称号你也敢直呼!”太监首先恍过神来,虽然心中觉得蹊跷,却依然大声呵斥道。
镇南王向他一挥手,让他止了说话,紧紧握了墨澜的手,两人互相注视着,前世残缘,今生再续,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太监望见两人面面相觑,神情暧昧,一转头又听得亭前琴师都议论纷纷,有的称赞镇南王的琴艺,有的欣赏古琴的神奇,不过,大多数倒是对镇南王与柳墨澜之间的关系好生怀疑,太监忙重重咳了一声,轻声叫道:“王爷。”
镇南王意识到现场不是抒怀的时候,便停顿了一下,转身对着天下琴师宣布道:“今天本来是想举行琴师会赛,不过,天幸于我,让小王遇到了故人。各位从各地赶来,想是也都辛苦了,李云--”
“在--”太监应道。
“吩咐下去,好好款待,不得怠慢。”
“是--”
镇南王继续对众人说道:“琴师会赛等过些时日再举行吧,希望各位好好操练,届时一争短长。”
众人在太监的带领下,散了。镇南王挽了墨澜的手,一手抱了那琴,两人再不言语,往内府走去。
春月照亭阶,红纱笼玉烛,王府内廷,所有的陪侍都被斥退了。两人面对着面,手边的酒,醇香如那天琴瀑旁的蓝花。
墨澜抓住天琴的手,指缝扣着指缝,感受着对面人儿的心绪:“天琴,前世都是我不好,忍不住龙宫的寂寞,逃到世间来,结果无颜见你,醉死异乡,却让你独自伤心了。”
天琴把另一只手也加在墨澜的手上,轻柔地拂弄着那修长的指节,唇边淡然一笑:“一切都已过去,我们就不提了,好吗?”
“好。只是我还不明白,你怎么竟成了当今皇子?”
“唉……当初我伤心欲绝,就想到世间找你,结果错投人胎,成了皇子。要不是今天古琴提醒,让我重拾仙力,恐怕我就要生生世世做人了。”天琴爱怜地抚摩着琴身,琴自动以嘶嘶之音回应,一仙一琴之间,实际上已经形同一体了。
“那我七天前见到你在天琴瀑下的影子难道也是这琴所为?”
天琴把头顶的珠冠撤下,任由一头长发如瀑布般流泻下来。他侧着头,睫毛轻轻点着,唇边梨涡荡漾,分外妖娆:“看来我们能够重逢,实在是这琴的功劳。”
“天琴,我再也不离开你了!”墨澜紧盯着天琴的眼睛,眸中全是热辣辣的情绪。
“哼,你想离开也没那么容易了!我要让王府的禁军守着你,我要让这高墙红瓦锁住你,我要让我的身体缠绕着你,让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天琴边说着,边用手探入墨澜的胸襟之中,朱唇微启,衔住了墨澜的吻,琴音袅袅,缠绵如斯,庭外柔光迂回,遍野间,全是一种温暖滋味……
这些日子,金陵的街头巷尾都在传言,说是镇南王与一位琴师异常相得,整日里都陪着他在后花园中闲逛,谈论琴艺。只是人们往往在提到此事时都不免挤眉弄眼,仿佛其中还有许多隐秘似的。风言风语渐渐传入宫廷,连皇帝贵妃也有耳闻了。
这一日,镇南王被召入宫。虽然不是在正殿中面见帝王,但才入偏殿,天琴已经感觉到周围森森的杀气。他在袖中掐指一算,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也就成竹在胸,往前拜见父王。他用眼角一瞟,瞅见他的皇兄乾元太子也在一边,唇边浅浅一笑,向父王问安后,也跟太子打了声招呼。
皇城之内无情义,乾元与天琴本来是从小玩到大的兄弟两,只是因为父王比较疼爱天琴,所以就惹得乾元老是找他的碴。这下天琴刚问候完,乾元太子就忍不住先问他道:“皇弟,听说最近你与一个叫柳墨澜的琴师走得很近,可有此事?”
皇帝见他僭越,冷冷瞪了他一眼,不过,依然森严地问天琴道:“坤儿,你说。”
“父王,孩儿与墨澜有夙缘,今生相会是上天的安排。如果父王认为孩儿做了任性妄为的事,那是父王冤枉了孩儿,但是父王如果想问孩儿是否喜欢墨澜,孩儿现在就可以告诉父王,孩儿从来就只喜欢他一个人。”天琴娓娓道来,根本不觉得那是一件摸黑见不得人的事。
“你……你……”皇帝圆瞪了眼睛,气得直翘胡子,“你还敢说你没有做任性妄为的事?这种龙阳之好还是什么天经地义的不成?你……你真是气死我了。”
天琴平静地望着王座上的皇帝,淡淡地笑了:“孩儿与墨澜之间是真心相爱,又不是好色玩弄,难道真心相爱就是淆乱乾坤么?”
“混帐!还敢跟父王顶嘴!那你纠集武士,企图谋反,又是怎么回事?”一边太子趁隙喝道,皇帝的眼睛又是一瞪。
“父王,孩儿只是和一群文弱的琴师切磋琴艺,想献曲取悦于您,如今看来我与这宫廷的缘分已了,孩儿也该回去了。”
“什么?你回哪儿去?”皇帝从宝座上站起,惊疑不定。
天琴素手一转,那把古琴凭空落在掌中。天琴的右手在琴弦上一拨,清音袅袅,王殿中一时间全是青莲香气。才一转眼间,天琴的影子竟自淡了,金梁之上,缭绕的是那泉水般的声音:“从来处来,到去处去……”
柳问江头,天琴瀑下,霰雪烟雨,蓝花烂漫。春分刚过,正是锦绣时光,新笋初露,老竹萌翠,一缕清风淡淡而过,送来甜甜的酒香。天琴一身锦缎尽皆褪去,只穿着一件玉白的长衫,腰间用一尾宝蓝锦绸收束了,手捧着那把桐琴,偎依在墨澜的怀中,两人仰望飞流直下的瀑布,沉浸在那似烟非烟、似雾非雾的水气中。
“澹澹恒澹澹,涓涓复涓涓。传情入秋水,冷暖知春蓝。锁马天琴瀑,偕君醉玉蟾。子问何所恃,肝胆与芝兰。”墨澜展开双臂,把天琴整个儿都搂在怀里,紧紧的,不愿放松,他把唇伸到天琴的耳边,厮磨着,说道,“天琴,从此以后,我们肝胆相照,永结同心,再不去管人间的事了。”
“你能忍得住这世外的寂寞么?”天琴淡淡地问道。
“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又怎么会寂寞呢?”吻,热切地在他的脖颈上划过。
玫瑰花般的红艳在天琴的面颊上泛起,宛然这洞天福地的浓浓春色--
海恋
--情见录之三二
一直,我的血液里,流淌的是对海洋的思恋。
我出生在庞特家族,一个古老的贵族世家,家族在多佛尔有一个巨大的船坞。很小的时候,我的祖父就抱着我到那个船坞去,听大轮船高亢的汽笛一声接着一声地奏响,像高八度的大号协奏曲,把海边轻柔的风送成雄壮的鸥鸣和水手健硕的身影,一直送到海湾外那一线神秘的天空。
我最早一次登上轮船是在我六岁的时候,我的祖父带我去法国巴黎参加一次东方古玩拍卖会,除了祖父为我买下的,现在依然摆放在我的床头的那块琉璃内雕的彩船出海图,我对那场拍卖会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但是,在轮船上经历的一切,却始终徘徊在我的脑海中,并且一再地与我的梦境重逢。当我独自伫立在甲板上时,我抓住铁栏杆的手被忧郁的海风拂弄着,我的皮肤呼吸到海洋的深邃和黯然,我沉静,思索着海洋的呼唤--我俯视海水,发现那深沉的蓝色是那么神秘而悠远,我听到了那样一个声音在对我细细呢喃:“来吧,到我的怀里来吧。”我毫不犹豫地跳入了海中,四肢自由地挥展,我看到周围七彩的鱼群,美丽的鳞光非常耀眼,像仙女的魔术棒上激起的绚烂火花,而在朦胧中,我发觉在离我不到五英尺的地方,是一个与我一样年幼的少年,金色的长发,碧绿色的眼睛,伸展着带蹼的手脚,划开水流,向我微笑着伸手。我的心被一朵火花击中,我回应着他,我划向他--正当我要握住他的那一刻,我被水手举出了水面,我看到了祖父焦急的眼神……
即使在回到肯特郡的林中别墅时,我依然宣称我看到了美丽的人鱼。祖父一直以为我在发挥我的童话幻想,而父母和兄弟姐妹们也只是把我的叙述当做一个笑料,于是,我渐渐学会了缄默,学会了自己一个人欣赏那样的美丽。
那个时候,别墅中还有一个和我年纪相仿佛的男孩子,他的名字叫作辛德尔·多明尼克。他是一个有着栗色短发的漂亮男孩,但是,他从来不会说不,总是低三下四地回应着我的兄弟姐妹们的命令,他被他们鞭打,还要装狗叫,我不喜欢他那个样子,所以,我充当了他的保护神,让他整天跟着我,陪我聊天,听我的心事。当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坐在山岚花盛开的岩石上,看着妖艳的晚霞流成绮丽的鱼群,他伫立在旁边守候着我。当我在春天第一束杜鹃花盛开的地方撒下牵牛花的种子,等待所有的美丽在同一个地方燃放的时候,他捧着那些剩下的种子,望着我,一副专注的神情。而当我在睡前守着那块内雕的琉璃向圣母玛利亚祈祷,期待着有一天,我可以独自驾驶那样梦幻般的船只,到深邃的海洋中去,到那梦和雾缭绕的天堂,和海鸥一起,和金枪鱼一起,承受海的美丽的时候,他注视我的眼神成了兴奋的金色。后来,他被祖父调到船坞去了,听说是他自愿去的,临走时,他跑来对我说:“琼斯少爷,我在多佛尔等你!我要当一个大副,等你独自出海的时候,我愿意作你的左右手。”我微笑了,和他击掌盟誓。
而这一天,终于到来--
前些日子,我的一个远房表兄从英属弗吉尼亚给我寄来了一封信,邀请我到他兴建的大庄园作客。父母非常反对这件事,因为他们认为弗吉尼亚离英国太远了,而且是新殖民地,治安也不好。但是,我执意要去。从小到大,我决定了的事情,是没有人可以改变的。
我带上那块琉璃,从林中别墅出发,几天的路程,我到达了多佛尔。在那里,迎接我的是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大致六英尺的身高,比我还要高出一个头,深邃的金黄色的眼睛,充满棱角的性感唇吻笑开来,是两排雪白整齐的牙齿。要不是他那头标志性的栗色短发,我想我是不敢认他的。他望着我,眼中闪烁着耀眼的金色:“琼斯少爷,终于等到你了。”
“哈--辛德尔,你是辛德尔?!”我叫起来。
“是的,琼斯少爷。”他毕恭毕敬地说,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这样。
“叫我琼斯,辛德尔。”
“是,琼斯少爷。”
“嗨--辛德尔,我们终于可以出海了!”我搂着他的脖子大声呼喊着。
他有点脸红:“是的,琼斯少爷。我也一直在等这一天。”
我们上了家族给我预备的船--雅典号,这是一艘有着古典美的轮船,木制的外壳被漆成金黄色,和阿波罗神的颜色一样,而在船头雕饰的是一个美丽的雅典娜女神像。不过,我有点担心这艘船的坚固,就把我的顾虑告诉给了辛德尔,他微笑着领我进入船舱,在那里,我看到了船的实心,那些都是最新的钢铁铸炼的,非常坚固。我向辛德尔点点头,表示很满意。我决定,第二天就动身。
雅典号的港湾之夜,平静无潮。我邀请辛德尔与我在甲板上共进晚餐,他接受了。
码头上微弱的灯光映射着甲板,微微的风从海面上吹进来,我捧着一杯红葡萄酒,专注地倾听他在离开我以后的所有经历。从他服侍老船长开始,他当了水手,学过轮船修理,还在轮船的厨房里当过厨子……基本上轮船上所有的工作他都尝试过,除了船长。于是,我就开玩笑似的问他:“辛德尔,你就不想当船长吗?”他的金色眼睛盯着我,突然有了一种坚定的感觉:“在我的心目中,船长只有一个,那就是你!”我想我是笑了,一种会心的微笑,有这样一个同心的兄弟,我想,我的这次航海一定会很顺利。
当次日的第一抹阳光漫上甲板时,我听到了期待以久的汽笛声。雅典号出港了。我伫立在驾驶室里,身边是驾驶轮船的辛德尔,望着雅典号的船头逼近那漫无边际的海洋,我忍不住叫起来:“嗨--我出海喽--”海鸥回应着我的呼喊,在甲板上徜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