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牢地钉死在阴冷的无垠黑暗中。
他已经没有多余的气力去睁开双眼——其实看与不看也并无太大的分别了罢。耳畔水珠滴落的声音从未有过的清晰。
——哪怕是当年他和兄长在满月大潮时听见的浪花击打礁石的声音,也没有这样清晰。
是哪里下雨了呢?
李溪皱一皱眉——兄长去送鲛绸的时候,似乎没有带伞吧?那柄闽中三山的油纸伞,还是长老送的礼物呢!
不行不行,要送去才对……
前面是谁?
玄衣银绲,衣袂猎猎,影影绰绰,迷蒙中只见背影——不管是谁,自己是不怕的!
于是走近了打算狠狠骂他,嗯,如果能揍他一顿才好。
对方缓缓回过头来,却是另一番模样——眼角眉梢尽是笑意,神采飞扬。
月色嚣张,银桂鼓胀地香。
他说:“子越,你撒谎。”
……
李溪低低呻吟了一声,满满的痛苦,连灵魂都被勒得窒息,怎么也喘不过气来——好似第一次修成f人形的感觉,可是当年自己
痛苦地蜷做一团时,至少还能偎依着兄长,很是温暖。哪怕再疼,也不害怕。
如今呢?
没有兄长。
自然更不会有一只红色的、拖着尾巴的狐狸。
叫赵遥的狐狸。
下颌却蓦地被人攫住:“醒了就少装模作样。还道你是什么万年妖狐不成?”
李溪听得生平最厌恶的声音,睁开双眼轻蔑地瞥了瞥对方,虽然依然使不上力气,却狠狠挣扎开去。
沧朔果然闲逸地坐在榻边,玄色绣银的袍袖铺了半张床榻,此刻正眯着双眼,目光里出了幸灾乐祸,就是不屑。
“我道是谁有那么大的胆子,偷了南海独有的千年净莲的种子——原来是你这个小鲛人——把东西交出来罢,也好救你兄长的
性命不是?”沧朔伸出手,话语里还带着笑意,眼神却是冷若冰霜。
“我凭什么交给仙君您?”李溪冷笑一声,“净莲子仙君手上足有千粒,虽然说定要开花之后所结的莲子才有奇效,也不过是
举手之劳而已——莫非仙君如今还未种出这莲子来?哦,那恐怕是这南海太过肮臜了……”
沧朔蓦地扼住了李溪的颈子:“莲子在哪里?”
李溪的脸色有些发青,却依然波澜不兴:“没有什么莲子——连仙君都种不出来的,我这劣等妖物怎么能够做到?”
“你——”沧朔先是怔了半晌,然后笑道,“怎么,往日那样护着兄长,今日倒这样舍不得了?若是你兄长魂飞魄散,我纵有
上天入地之能,也帮不了你了。”
“我自然有心相救,只是兄长曾与我说,生若无法摆脱仙君的苦苦相逼,不如一死了之,也成全了仙君您的声名——堂堂南海
仙君却胁迫低微的鲛人,那些上仙们听了,也不知该做何感想——”
“胁迫?”沧朔捏住李溪的手腕,红色的丝线早已褪了许多颜色,珍珠却熠熠生辉,“那李沁在我身下的时候,可不知喊得多
欢,啧啧,满榻的珠光……你与那只狐狸不是做过了,难道还没尝到那滋味?恐怕也爱得不行吧。”
李溪握了握拳,倏尔又松开:“我只知心中痛苦至极,也会流泪——兄长心中是爱是恨,仙君最为清楚。若非恨之入骨,又怎
么可能轻易自尽?仙君还是莫要自欺欺人了。至于……至于我和他,不过是游戏人间而已。如果有半分爱意,哪怕是信任,我
不会毁了莲子,他也不会将我送到此地。不知仙君哪里看出什么爱了?”
沧朔原是掩耳盗铃地以为自己长相风流俊朗又是仙君,李沁与自己处得长久了,恋慕自己也是自然而然的事,谁知李溪竟毫不
客气地一言戳穿,他哪里受到过他人如此的轻慢,怒意更盛,恨不得将李溪掐死了事。
这样想着,手指也下了死力:“你知道什么,再乱说一次试试!”
李溪自知挣扎不过,望着沧朔狞笑的扭曲表情,觉得他真是既可恨,又可怜。
他狠狠地咳了几声,仰头盯住沧朔,嘶哑着声音道:“说上万次又有何妨?兄长从来没有爱过你,过去如此,将来也必定如此
——或者,没有将来。”
沧朔怔了怔,蓦地就松了手。
“我们鲛人确实低微,但不下贱。”
沧朔望着那与李沁极为相似的眉眼中透出的嘲讽,莫名地慌张恐惧起来——似乎,那个人也曾经这样地盯住他,带着怨恨的目
光在事隔半年之后,直直地戳进他的心里。
沧朔木然地站起来往屋外走去——南海正下着雨,一滴一滴地水珠顺着屋檐滑落下来,溅开在一地的碧草柔芳之中。
四季如春的南海神洲,在下雨的时候依然是寒意入骨。
李溪负在背后的手终于颓然地松开了,指甲在掌心里抠出了一道又一道印痕,淤着黑血。
还是会害怕的。
他咳了两声,终因抵不住纷至沓来的困意,蜷在榻上再次睡着了。
沧朔恨恨地摔门而出时,不远处廊柱下的红色狐狸嘴里咬着一片银鳞,死死地盯住了屋子,黑晶晶的眸子里似乎要滚下泪来。
沧朔冷笑道:“别把那鳞片咬碎了——龙鳞是给你抵住结界的,不是用来磨牙的。”
赵遥扭过头去,软绵绵地趴在廊柱边上,红漆的柱子早被他挠出了大块大块的瘢痕,红漆连着木屑簌簌落了满头满脸,面目全
非。
“怎么?觉得后悔了?报恩的事可不是我迫着你的。”沧朔走到赵遥身边,用脚尖踢了踢那耷拉着的大毛尾巴,又凑近道,“
没听他说那是游戏人间吗?还不想走?再说,你这样玩弄他,也该满足了吧。”说罢,就向那结界边缘去了。
狐狸抬起头,目光复杂,他一边抬起爪子跟在沧朔身后,一边频频地扭着头,望向那紧闭的屋门。
子越一定恨透我了吧?
我真是活该。
活该,活该……可是说这么多有什么用?
受苦的不是自己,是子越。
赵遥木然地挪着步子,爪子仿佛磨过针毡——适才抓得狠了,不知多少的木屑和刺头扎进掌心,一步就是一个血印。
可是,竟一点也不觉得痛。
李溪原本就没有受什么伤,倦怠了一日之后就恢复了八九分——他深知自己困于沧朔的结界,逃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无论
如何还是要去试一试,若就此坐以待毙,可不是他李溪的作风,再说兄长还在沧朔那个妖仙手里,自己有什么理由枯坐于此?
至于那只狐狸,事已至此,就当从没有遇见过罢。
这样想着,便振作了精神,推门而出。
门外雨霁初晴,芳草萋萋,只是不见半点鳞爪活物。
李溪摘了些树上的果实,一面咬着,一面举目四顾——这里大约是仙岛的东南角落,稍稍仰一仰头就可望见那一重重葱茏林海
掩映之中露出的几点鸱吻檐角,即使是管中窥豹,也知晓那座建筑的恢宏庄重。
真是暴殄天物。
李溪撇一撇嘴,往那微微发着银光的结界边缘走去。
左脚刚刚踩到边界,顿觉身体如抽空一般没了气力,怎么也挪不动脚步了,再想往前走,冷不防就跌在了地上。
李溪起身退了两步——烈火和疼痛都是可以咬牙坚持过去,只是这样的结界,恐怕连爬出去的力气也没有。
沧朔那个妖仙还是有些手段的。
李溪厌恶地想着,目光茫茫然环顾四周,却蓦地发现结界外的绿意交织的草丛里,隐隐透出一丝红来。再定睛看去,便望见一
双乌溜溜的眼睛。
他立时就认出了对方,漠然地转身离去。
“子越。”
躲在草堆里的赵遥知道藏不住了,只得尴尬地唤道——他等在这里整整一天一夜,此刻全身上下都湿淋淋了,原本光滑的毛皮
纠结在一起,一副颓靡的模样。
李溪充耳不闻地走着,再不回头。
“子越,我……”
“狐妖大人若是来看戏的,烦请闭上嘴,若是来比可怜的,那你可比我这鲛人高明上许多——我装不出你那副模样。”李溪冷
笑道。
“不是……对不起。我,我想办法救……”赵遥自己也觉得这句话实在太过苍白,梗在喉中怎么也说不出来——是啊,自己又
凭借什么做出“救你出来”的承诺呢?
就好像自己凭什么做出携手离开的承诺。
不过是一只修炼未满千年的狐狸而已——有时候,连自己的人形都无法维持。
“子越,这件事的确不是我的本意,我那时,那时根本不知道你就是仙君要找的鲛人……”赵遥攥住身边不知名的细长草叶,
嗫嚅着说道。
就算知道了又如何?我情愿没有遇到过你。
“我本不该掺和的……只是四百年前我去杏圃洲的时候,因为贪嘴吃了太多的杏子,连杏仁都嚼碎了吞下去,没有想到中了杏
毒一时缓不过来,是仙君将我带到仙岛上,又施药救了我一命……”赵遥话不成句,颠三倒四地解释着——虽然他知道这些话
在李溪听来不过是愚蠢至极的辩解,但依然忍不住要对他诉说,哪怕这些话仅仅只能够牵住他半刻,他也愿意这样不停地说下
去。
李溪原本无动于衷地往前走去,蓦地听见赵遥“中了杏毒”的话,顿时僵了脚步回过头去,连说话声也颤抖了几分:“你说什
么?四百年前的什么?”
“四百年前我……我在杏圃洲中了毒……”赵遥早已不存半点妄想,此刻见李溪驻足,心中一跳,他甚至隐隐觉得全身的毛都
欣欣然地飘动起来。
李溪一动不动地望着一脸期待的赵遥,突然笑出声来——那笑声孤寂地回荡着,绕过芳草碧树、銮铃角铁,凄凉又可怖,仿佛
是郁积在心中的苦水,发酵了倾泻而出。
赵遥被这笑声惊得不敢再动,半晌才犹豫地问道:“子越,你……你怎么了……”
“你滚吧。”李溪收了笑声,哑着嗓音说道。
“子越……”赵遥霎时愣住了。
“快滚!”李溪吼道,旋即力竭一般咳了起来,一声迭着一声,急促而凌乱。
赵遥生怕倘若再惹了李溪,又触动他的莫名心事来,他会咳得愈发严重,只有慌乱地点头道:“我就走,就走……子越你多保
重……我去仙君那里寻药来……”然后拼命忍下喉间翻涌的酸涩,夺路而逃。
李溪喘息着,又捂着嘴猛咳了几声,一行殷红的血从手指间流淌而下。
他分明记得四百年前的初秋,那是兄长第一次去送鲛绸的日子——
初五那日自己无法恢复鳞尾,因此兄长只得撑了只舟舫领他行了大半的水路,绕过一座又一座的小洲,向那南海的仙岛而去。
只是虽然用不着自己走路,久了也觉得那碧波千顷的无垠景色很是单调,再者好容易能以双足踏上沙洲,怎么好错过这样的机
会?
“阿兄,我累了……我们歇一歇好不好?”当年不过一百年修为的自己,就是带着这样的好奇心思,皱着眉头牵住了兄长的袍
袖。
“也罢,这杏圃洲离仙岛还有一段路程,我们便在此停留几刻,只是到时候可不许赖着不走啊。”李沁微笑道,“小越你在这
里等着,我去摘些杏子来。”
“嗯。”他乖巧地点一点头,寻了块干净平坦的礁石坐下,又好奇地四下环视着。
不远处的低矮灌木丛里,什么东西“悉索”地动了一下,牵连着小小的叶片“哗哗”地响。
“阿兄阿兄,你快看看那是什么妖怪?我有些怕。”无措地跑到兄长身边,指着那树丛响动之处慌乱地低喊。
“小越别怕,我去看看罢。”李沁安抚着自己的幼弟,然后向那树丛中走去。
自己紧张地盯着兄长的背影,生怕那丛丛树影中突然就蹦出什么妖怪来。
半晌,李沁才回头笑道:“没什么,一只昏昏沉沉的小畜生,怕是贪嘴中了杏毒罢!”说完,从身后拎出了一只毛蓬蓬的小狐
狸,被杏毒折腾得几乎昏了过去,闭着双眼低低呜咽,却还不忘深深地打一个饱嗝。
李溪眨眨眼,小心翼翼地凑近了去看,也忍俊不禁道:“果然是只狐狸呀!不知道是狐妖呢还是小狐仙?阿兄看得出来么?”
然后好奇地伸了手指头轻轻捏一捏狐狸的鼻尖。
“看这个架势,哪里会是修炼了千年万年的狐仙?大抵是还没几岁的小狐妖,一时馋嘴才弄成这副模样——不说了,我们还是
快些去那仙岛,他也病得不轻,再不找些药去毒,不消说是修为,恐怕连命都保不住。”李沁微笑着。
“嗯。那我们便快些走。”李溪点点头,又依依不舍地回头望了望那满树黄澄澄的杏子,才迈开步子向那舟舫跑去。
……
后来呢?
阿兄似乎将那只狐狸交给了仙岛上的哪个小婢了。
再后来……
还有后来么?
李溪茫然地望着湛蓝如洗的天空,脑海中似乎困顿,又似乎再清醒不过。
那些青翠的葱茏的颜色仿佛最柔软的锦缎丝绸,将盎然的生意与诱人的景致肆意铺展,甚至蔓延到海岸边缘,与淡绿的浅海连
成一片。
但李溪只感觉到凉风吹干将晞未晞的晨露,把一切的寒意全部托起,再一点一点地穿过自己的衣袍,径直地埋入内心。
“公子……”是小姑娘凄凄切切含着哭腔的声音。
这个声音似乎许久未闻了,却又那样熟悉。
白裳?
李溪蓦地回过神——结界之外,白衣白裙的少女双目红肿,泪珠儿还在不停地落下。
“公子,公子……”白裳抽噎着,不知该说些什么,能说些什么——缠绕在她手腕上的细长锁链,闪着幽蓝的光。
“白裳你怎么在这里?我不是让你回顿逊了么?”李溪又是心疼又是惊讶——这么多年,他早就将这只善良又温顺的白兔精当
做了妹妹一般看待,处处为她考虑了退路,谁知竟是如此结局。
“公子真是太过自负了!我就算是平日里处事幼稚了些,也不至于想不到公子遣我离开时何缘故……我哪里放心得下公子的安
危?又生怕不走惹得公子你生气,所以就想先回南海来等公子……谁知被那老妖仙捉住了,又上了定魂的锁链,迫着我在杏圃
洲种树摘杏,怕是这么一锁,此生也出不了南海了……”白裳抹了抹泪水,“不过没什么的,说不准我还能想到办法救公子还
有沁公子出来呢。”
“白裳。”李溪苦笑道,“你这又是何必?我记得那个月轩吉聘纳彩的时候,定的昏期就在今年吧。你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