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裳笑了笑:“他回洞庭那里求助了,还说如果真逃不出去,就也来到南海陪我为奴,再不分开的。”说罢,抬手揩净了泪痕
,眼里竟隐隐有了动人的光彩。
对的,那个叫月轩的兔子精,似乎救过洞庭仙君一命。
李溪望着沉浸于怀想之中的白裳,又想起自己与赵遥的旧事,一时五味杂陈,唯有沉默而已。
“看我又不着边际地说了这许多没用的——公子可想出离开的法子了?要我帮忙么?”白裳蹙了蹙眉,问道。
李溪摇了摇头,才想说“只怕要等那妖仙醒悟过来”的时候,目光却不经意间再次停落在白裳手腕的锁链上。
“公子?公子怎么了?”白裳见李溪发怔,不解道。
“白裳,你回杏圃洲吧,我想出法子来了。”
“那我便去了——只是公子,那件事……日子也快到了……你……”白裳欲言又止。
“我自会准备的,你放心。”李溪安慰道,“快走吧——别又让沧朔发现了。以后也不必来看我,多来一次就多冒一次险。沧
朔阴晴不定,性子又乖戾得很——你可不要让月轩白费了苦心。”
“可是……”
“好了,我会保重的。”
白裳犹犹豫豫地站起身来,又看了半晌才挪动了脚步,锁链拖曳在草地上,相互撞击时叮当作响。
李溪最后一次抬眼望了望那明净的穹窿,然后折下了身旁一簇粗长的荒草,往屋中走去。
那个啥……我真的没考虑周全,加上从来没写过精怪文,所以才写坏了,上面那些其实理由都是借口借口……事已至此,我尽
力挽回吧,下次一定注意!
第九章 所谓天劫
杏圃洲,南海中多杏,海上人云:“仙人种杏处。”汉时,尝有人舟行遇风,泊此洲五六日,日食杏,故免死。云:“洲中有
冬杏。”王充《果赋》云:“冬实之杏,春熟之甘。”晋郭太仪《果赋》云:“杏或冬而实”。——《述异记》
沧朔来的时候,李溪正在专注地剥着野草的茎秆,那些细长的纤维都被仔细地摊平了,映着从窗棂透进来的阳光,显得无比柔
软。
李溪知道来的必是沧朔,因此也不理会他,只是继续忙着手里的活计,掌心却沁出了汗。
“怎么,到哪里都不失本性?”沧朔仿佛嘲讽一般笑着。
“兄长教导的,我不屑说与你听。”李溪又撕开了一段茎秆,手指上深深浅浅全是被草叶划出的伤痕,血迹却已经凝固了。
“真是粗糙。”沧朔按住草叶茎秆,“怎么还不愿意说?”
李溪停了手,却不回答沧朔,目光淡淡地落在对方的那截衣袖上,比丝绸还要轻软的鲛绸,明灭着灰绿的光,如同深蓝海水映
衬下那些长长的水藻的幽深颜色,其间又有花纹浮泛,仿佛是天极缭绕缠绵的云彩。
只有兄长才能织出的云纹鲛绸,真是漂亮。
李溪想起多年以前,兄长常常一边为他讲述着那些关于鲛人的动人故事,一边编织着云纹鲛绸,他那时多么羡慕兄长,羡慕他
能有那么多故事,羡慕他能织出那么好看的鲛绸。
只是如今,早已物是人非了。
“沧朔,你真是太过无耻。”李溪抬起头,说道。
风从那尚未关上的屋门中推搡而入,掀动着沧朔灰绿的柔软衣袍。
赵遥此刻正坐在杏圃洲上发怔——四百年前的故事,难道不是他所想的那样么?
子越究竟想到了什么,又和自己隐瞒了什么?
赵遥晃了晃耳朵,低低地叹一声气——子越凭什么要告诉自己一切?做了那样的事,自己早就该万劫不复了——
分明记得那个初五,子越强撑着去开门的模样,过两天又是初五了,不知他还会不会疼痛难忍,还会不会咬着牙昏死过去?
分明记得他说“不要鱼” 的时候微蹙的眉头,难怪他吃不下鱼,当时的自己完全醉心于酒气芬芳,根本是敷衍了事。
分明记得那夜子越眼角落下的泪水,映照着透进房间的清冷月色,满是孤寂与不忍。
分明记得……
分明记得他们的赌约,至今还有两个不曾兑现。
晚了晚了,什么都晚了。
自己再没有资格对他说那一句“喜欢”。
海潮正在上涨,一浪又一浪,冲击着礁石,冲走了那些依然清晰的过往。
只是,如果现在悄悄潜入仙君的宫殿内,将李沁的精魂偷出,应该还能够挽回一些的吧?
必须想尽办法将那精魂弄出来——不是为了奢求子越的原谅,仅仅为了尽力弥补那些也许永远也无法弥补的伤害。
赵遥这样想着,于是打算逼出些灵力来,好借着术法越过海面,溜进仙岛。
身后却传来一阵锁链相击的清脆声响。
赵遥回过头,只见白衣少女失魂落魄地埋头扫着地上的落叶,长长的锁链垂落下来,抽抽噎噎,无比可怜。
“白裳!”赵遥惊得竖了毛蓬蓬的尾巴,“你,你怎么会被仙君锁了?!”
赵遥不出声也就罢了,话一出口就见白裳恶狠狠地撂下扫帚,扑上来就要掐死他。
“白裳,子越的事是我错了,错得离谱,我,我会弥补的……我这就要去……”赵遥下意识蹿上了一块礁石——那礁石四面都
被海水淹没了,他奋力一跳,挣脱了白裳。
“弥补?”白裳顿时哭出声来,“你拿什么弥补?你到底知不知道,公子他,公子……”
“知道什么?子越怎么了?”赵遥蓦地怔住,一股不太好的想法渐渐涌上心头,却又说不清是什么。
“公子两日后就遇上天劫了,如今还困在那里,躲无可躲,没有拿到沁公子的精魂他又绝不肯走——你拿什么弥补?!拿你的
命吗?可惜你的命都被那卑劣无耻填满了!”白裳伏地大哭,声嘶力竭。
赵遥如遭霹雳,霎时僵在那里。
经过那个岔路口的时候,赵遥觉得自己的脚步一阵连着一阵地虚浮,咬牙别过脸,终究是向山顶跑去。
他飞奔起来,如同喷薄着火焰的风,越过棱石和溪流,绕过那些传说中已经生长了千万年的高大树木,身旁的江蓠蘼芜扯着草
叶,柔和的光芒聚散成绮。
快点。
他这样对自己说。
沧朔的宫殿近在咫尺,光华扎得赵遥双目刺痛。他深深地喘了喘气,又垂着脑袋灌了几口冰凉的溪水,然后轻捷的窜上了白玉
的栏杆——不知道那个瓶子被沧朔放在哪里,只有一间一间的找过去了——如果被发现的话,指不定沧朔今晚的菜色里就有红
烧狐狸肉了。
赵遥抖了抖柔软的毛,又顺着那廊柱跳上了最高的殿堂的鸱吻檐角,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着——却蓦地发现沧朔自东北角落的一
座极不起眼的屋内走出,湮没于半人多高的荒草之中。
赵遥浑身一凛,竟莫名地笃定了就是那个地方——对,那里,藏着李溪兄长的精魂。他也顾不得其他什么,纵身一跃,坠入了
那萋萋芳草之间。
门是锁着的。赵遥不屈不挠地啃噬着——似乎是那上好的文杏木,只是磨得牙疼。待那钉着锁的一圈子文杏木被啃下来时,赵
遥“呸”了几下,吐出的都是些血沫子,溅落在打磨得发白的台阶上,仿佛冬雪之中盛开的梅花。
赵遥后退了两步,一头撞开了门——
“呼——”
灼热的风挟裹着火焰从赵遥的脑袋上掠过,恰恰烧掉了他的一撮头毛。
赵遥骇得忙不迭伏下身去,抬眼看时,只见屋内铺天盖地的都是火焰,隐约望见正中摆放的一只细颈水晶瓶,里面盛放的,正
是一抹柔软的幽蓝。
难怪沧朔是不怕的——他执掌着南海的一方天地,原本就与水融为一体,怎么会忌惮着无尽的火焰,而屋子自然也施了法,否
则早就成为了灰烬。
可是他赵遥,既不是什么仙君或者龙王,也不敢施用任何法术——在沧朔的宫殿里使用法术,和自投罗网怕是没有任何区别。
赵遥探身猛地跃进了火海——全身似乎都要被烧成尘埃灰烬,又似乎瞬间散成火苗,疼痛如同潮水,狠狠地砸在他的身体上,
千万朵火焰舔舐过皮毛,炸裂着,跳荡着,赵遥咽下喉间的哀号——他不能将精神与气力再次分散。
眼睛烟熏火燎,疼痛万分,赵遥却没有闭上,紧紧地盯住了那只瓶子。
他狠命扑上前去,侧着脑袋一口咬住了瓶颈,水晶瓶上似乎也施了法,纵使周围如何灼热,瓶身却依然冷如寒冰。
赵遥不敢耽误片刻,正准备再次冲出火墙,耳畔却传来了一声低语:“把瓶口堵上吧,万一泼了一星半点,恐怕难以恢复了。
”
那声音低沉好听,又无比熟悉,赵遥悚然一惊,缓缓转过头去——
沧朔拨开了重重火焰,静静地立在他的面前。
赵遥下意识地后退着,尾巴扫过火焰的边缘,几乎被烫得松了口。
沧朔蹲下 身去,拎起赵遥的颈子,将他扯到了面前。
沧朔平日性子乖戾,阴晴无常,赵遥以为自己下一刻就会被他弄得粉身碎骨,却没想到对方只是从那云纹银绲的垂胡袖口中取
出一只精巧的瓶塞,将那瓶口温柔地堵上了。
赵遥抬起头,目光里满是不解。
“这样就好了。”
沧朔脸上的微笑再和煦不过,赵遥却顿觉毛骨悚然。
“走吧——到底是缺了一个借口……如今可都好了,真的都好了。”沧朔疲倦地叹了口气,又伸出手指最后一次抚一抚瓶身,
“走吧,李沁。”
赵遥刹那间以为沧朔发了疯,但无论沧朔是否真的癫狂,自己都果断地扭头往门口冲去——火焰仿佛有了生命一般,纷纷退让
开去。
沧朔独自站立在空寂的屋中,火光将他的脸映照出奇异的落寞神情。
“李沁,你以后再不要难过了。哦,反正只要没见到我,你都不会难过的吧。”
他早已经计算好了一切,倘若此番得以脱逃,还有一日的时间去寻找阿兄精魂所在之处。只要天劫的霹雳一落,,到时候自己
若有幸炸得血肉模糊,还蕴着净莲灵气的血液自然能溅落在兄长的精魂里,饶是沧朔有通天之力也无法消解,也无法阻挡了。
只是算来算去,天衣无缝却忘记了自己。
不过没有关系的,能够来到这世间千年,又有那样一个兄长,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似乎,似乎还有什么被遗忘了。
李溪抬眼,远处的湖水边一两枝芦蒿抖落白茸茸的芦花,仿佛是哪只动物扫着毛蓬蓬的尾巴,冲他眨了眨眼。
李溪握紧了手里的绳索,尽力一掷,那石头越过了结界,掠开了荒草,稳稳地卡在了不远处的乱石之中。
他攀住了绳索,一圈一圈缠上了手腕。
果然还是没有气力的。
李溪趴在结界旁,手腕一转,绳索又缠上一尺,将他往外也拽了一尺。
行进很慢,左手如同针扎,他咬着牙,又是一绕。
一寸一寸,一尺一尺,李溪盯住那堆乱石,嘴唇已经咬出血来,满口的甜腥气息。
当他终于站立在结界之外时,左手的手腕已经是青黑一片了,手臂也磨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全身的骨头都仿佛散了架一般,
他抬起右手,红色的丝线绕着珍珠,柔光满溢。
出来了。李溪深深吸一口气,打算继续抬脚往山上走去,却听得似乎有什么兽物从远处跑来,踏过草地,擦出慌乱的声响。
李溪的脚步滞了滞。
荒草被拨开,狐狸叼着水晶瓶只顾往前冲,几乎一头栽在李溪身上。待他头昏眼花地摇了摇脑袋,才发现对面的男子。
狐狸后退了几步。他的耳朵还流着血,殷红血珠滴在被撩得焦黑的毛皮上,全身竟寻不出一处好地方来,都是火焰舔舐过的痕
迹,东一块西一块掉了毛裸着的皮肤,狼狈不堪。
李溪静静地望着那只名为赵遥的狐狸。
狐狸小心翼翼地将那水晶瓶搁在了李溪一步开外的地方,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到了一旁,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李溪青紫的手腕,
目光是歉疚的,是后悔的,也是痛楚的——赵遥尴尬地咧一咧嘴,仿佛是在朝对方微笑,全然忘记了身上的伤痕。
赵遥只是这样定定地望着,他知道,自己连为他心疼的资格都没有了。
李溪向前一步,躬身拾起了水晶瓶,蓝色的光芒幽幽一晃,如同兄长安静绵长的呼吸。
狐狸在一丈远的地方,一瘸一拐地也跟上了一步——不敢靠近,不能靠近,没有任何理由靠近。
本来不能够厚着脸皮跟着对方,唯有一处放心不下,他的天劫,不知用什么来抵挡——如果真的毫无退路的话,至少还有自己
这身毛皮,和“被那卑劣无耻填满”的性命。
赵遥觉得眼睛里有些痛,却不敢眨眼,生怕一旦阖了眼,再睁开时那人就已经厌弃地离去。
李溪此刻却回过头来,蹙眉望着他,半晌终于开了口:“走吧。”
赵遥全身都僵住了,他又是惊讶又是无措,反倒连半步都挪不动了,原先忘却的疼痛此刻狠狠地弥漫上来,他龇着牙,顾不得
这万般疼痛,撒开步子飞奔至李溪身旁。眼巴巴地望着对方,神情与讨好并无二致。
李溪叹一口气,蹲下 身去,他也不知该如何面对遍体鳞伤的赵遥。
赵遥却极是谨慎地凑了上前,轻轻地舔了舔李溪的手腕,淤着血的,灼热的手腕。
南海有珠,即鲸目瞳。夜可以鉴,谓之夜光。——《述异记》
第十章 鲸鱼
潮水开始上涨了。
李溪跪坐在如银的海滩上,怔怔地望着海水漫过了那些再熟悉不过的礁石,转眼间原本杂乱的海岸又被波澜吞噬,消逝了几尺
。
赵遥伏在李溪身旁,毛皮被浪花溅起的水珠打湿,一寸又一寸针扎似的疼。他舔一添伤口,并不动弹,更不离开半步。
李溪挥一挥手,被海水浸得深沉了几分颜色的袍袖掩住了足踝,再举起的时候指间拈着一片微微泛蓝的透明鳞片,只是半只手
掌大小,看起来却是极锐利的样子。他抿了抿嘴唇,划开了右手腕。
赵遥起先还愣愣地盯住对方沁着血的足踝,才兀自心疼着,转眼就见温热的血喷溅而出,吓得理智全无,徒然地扑上去要替李
溪止血。
“别乱动。”李溪低低地喝了一声,又抓过那水晶细颈瓶,殷红的血液淌过珍珠,急促地流进了瓶中,与那蓝色的液体混做一
处,搅动出千万般奇异的光彩。
是那颗净莲的光彩么。
赵遥顾不上什么寻根究底,蹿到李溪肩头,探身伸出爪子要堵他的伤处,又觉察到自己跋涉奔波许久,爪子上除了泥泞再无其
他,忙忙地缩了回去。
李溪将水晶瓶用力砸碎,几乎凝固住的液体泛着光芒瞬间倾入海水,似乎在渐渐成形。李溪叹了口气,又解下了手腕上的珍珠
丝绦,掷向海水。然后才取出了袖中的草药捂住了手腕上的伤口。
水花迸溅,海潮翻涌。
光滑的“鱼尾”掀起了一重白浪,接着又是几声“哗啦”声响——一尾长相奇怪的“鱼”出现在碧蓝的海水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