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见录3————蓝蝎子

作者:蓝蝎子  录入:04-26

      “哦?”少爷来了兴致,“可是那个养着一个不见人的书生的花家?”
      “正是。”家童低头哈腰。
      旁边的一群书生连连笑道:“从小以来也未见过那家的子弟,竟像是养着一个闺女一般。”旁的一个附和道:“人家说是父亲严厉,命那书生专心攻读。”却惹来一阵笑:“说不定真是个姑娘呢!”

      那少爷呷了口水酒,插嘴道:“就担心是个不男不女,不阴不阳的。”自顾自地说,才说了一半,竟笑得将半口酒啐了出来。
      酒家里一片哄堂。

      红门深锁,也有无数伤心事。
      院落里的桃花已经开了,娇艳欲滴,蜂蝶勤恳,花间招摇,嗡嗡之声,不绝于耳。少年困坐在石椅上,手中一本《论语集注》,白纸黑字,写的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苍劲有力的字句却引不起他丝毫的兴趣。他伸手探了一瓣桃花,吹了口气,那瓣便随风摇曳。少年修长的眉睫顺着花瓣旋转,病白瘦削的脸颊,微微有了一丝红润。可是,等那风的劲势消退,花瓣零落到一地的晨露中时,少年的脸又是一片死灰,他叹了口气,望着泥沼中的香粉发呆。

      “少爷,少爷……”家童手捧着一束不知名的白花跑上前来,生龙活虎的样子,那花也欣欣然卓越多姿,少年不禁一笑。只是这一瞬间,仿佛流水止了奔涌,春鸟羞了啼鸣,因为那病态的欢颜,竟有如初霁的阴霾、枯梅的新芽般惊艳,如水的衫袖轻轻地挥舞,仿佛迟蝶临秋时候的无奈的感叹。

      家童把花端到少年的胸前,笑着。
      少年伸手,正要去探那花,却听得边上一声呵斥:“奴才,怎么买些白惨惨的花给少爷?你作死不成?”
      少年的脸沉寂了,将书撂到一边,回头:“母亲大人。”
      被唤作母亲的妇人衩鬟青袍,由丫鬟扶着,赶上前要掐家童的耳朵。少年拦住了,说:“母亲,这花孩儿喜欢。”
      妇人稍稍平息了怒气,转身又扶少年坐下,叹道:“若止,既然你喜欢,那就饶了这小奴才。”眉目一挑,慈祥地笑了:“若止啊,你是我们花家唯一的香火,你爹爹就希望你能考个状元及第,光耀门楣。其他这一切,都可以随你的心意。”

      花若止倦倦地锁了眉,淡淡地说:“孩儿知道了。”
      “那你好好攻读,娘亲就不打扰你了。”妇人由着丫鬟搀扶着,进了内堂。
      若止向家童招了招手:“曲青,把花给我看看。”
      家童还心有余悸,踮起脚尖张望着夫人走远了,才抱了花送到少爷胸前。
      若止拂摸着那无名的山花,感触着花的温润和清新,双眸远望苍穹,似乎顾自说道:“外边是什么样的呢?”
      曲青以为是问他呢,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答道:“外边可好玩了。秋月山上有百灵鸟、黄鹂和喜鹊,还有小白兔和灰松鼠。现在满山遍野都是绿油油的草,还有各种各样的花。到了夏天的时候,就可以吃到山葡萄和野桑葚了。”

      空中有白鹭一行,流云中,轻轻袅袅,若止的胸臆中,一声极浓极浓的叹息。他用力折了那花,放在鼻间仔细地咂摸着,仿佛可以感受得到自然的清新,所有的生命,只是黑白分明的眸,已经微微湿了--

      曲青感觉到少爷有些恍惚,忙安慰道:“少爷不用想得慌,等您把身体养好了,老爷夫人自然会让您到野外去郊游的!”
      “是么?”哀怨地一笑。若止像抓住了一个微细的希望,像风中悬丝的那一缕风筝。只是其实他自己也很明白,从出娘胎落下的这个夭亏的病症,却不是什么后天的调养可以救治的,即使稍有起色,父母也会要求自己刻苦攻读,而不会让自己偷空闲游的。

      “一定能的。我听老爷说,少爷的黄道吉日就在今年了。那岂不是说少爷就要痊愈了么?”曲青想方设法地劝慰,溜圆的眼睛很恳切地睁着。
      什么?黄道吉日?难道……若止的心一沉,手一松,指尖的花衰落于地,污染了。
      “少爷--”
      若止定下神来,突然握住曲青的手,说:“走,曲青,我们现在就去秋月山看看。”
      曲青想挣脱,却不知道平日柔弱的少爷怎么突然来了这么大的力气,怎么也无法甩开手,忙哀求道:“少爷,陪您出去,老爷夫人会骂死我的!”
      “那我就一个人出去。”若止站起身来,身体不禁有些摇晃。
      曲青为难了。要是让少爷一个人出去,他又不认得路,出去了万一有什么意外,谁照料着?要是找不到回来的路,那更要惊动花家上下了!他错牙跺了跺脚,叫道:“那曲青就舍命陪君子了!”

      若止笑了,想这孩子也就跟了自己一年,却还学会这么文绉绉的一句,毕竟是童心纯真,还会为自己打算,胸口一宽,上前摸了摸曲青的脑袋,说:“那我们从哪里出门?”

      曲青搔了搔脑门:“前门有家丁看着,您出去一定会被老爷夫人知道,那我就完了。我还是去偷贾叔的钥匙,您从后门出去!”鬼精灵的眼睛转得滴溜溜的。
      若止点了点头,望着这满园的春色,淡然地一拂袖。

      秋月山,秋月流连的山。传说远古的时候,月神在绍兴城上经过,见城外一抔山丘,山顶是一泓泉水,清澈朗亮,便化身少年在泉中澡浴。当时秋神经过,偷了少年的衣衫,使得月神在泉中醉了一夜。因为这个缘故,那山丘便得名为秋月山。

      此时,秋月山的环山斜道上,逶迤而来的是一个高挑的少年,身边是一个灰衣蓝鞋的家童,那家童跟这少年也正说着这个故事,逗得那少年喜笑颜开。山风还有些湿,吹过脸面,都觉得柔情蜜意,遍野的春草迎风招展,团簇着许多野花,或白,或粉,或青,或红,向着出游的行人颔首致敬。

      “曲青,那是什么?”少年不时指着路边的野花问家童。
      曲青慌乱地回答:“这是打碗碗花。这是狗尾巴花。这是野萝卜花。这是……这个我不知道啦~~~”
      少年笑了,呼吸着自然的空气,一切都觉得如此舒展,身体竟似乎也轻盈了许多,他放开曲青的搀扶,独立往山上走去,害得曲青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连喊着:“少爷,少爷,慢点!摔着可不得什么好!”

      远空有万里,流云唏嘘。青松独立,百草丰茂,少年迎风站到山巅上,胸臆舒展,猎猎的风撕扯起青色的绸衫,只感觉四肢百骸都在呼吸。眼前是一泓幽蓝幽蓝的湖水,与天同色,一圈一圈的涟漪,是微皱的春的笑靥,水面反射来的莹莹水光,在眸中折射成七彩,好生亮丽;远处还传来家童叫酸喊苦的童音,袅袅地随风,如丝般流淌,听在耳里,也觉得愉悦。

      突然,头顶一声低鸣,一只白羽飞禽掠翅而过,少年抬头,鬓角的发丝点点星光。鸟儿飞得有些急,晃眼而去,少年急切间循着影子跟去,没留意脚下,踩到湖边的淤泥,身子便往后一倾,喉中想喊--

      不知道怎得,发觉一个坚强的胸膛承受住了自己,鼻息里,问道一股似麝非麝、似昙非昙的香气。那一声呼喊便停在喉间,忘了发出。少年抬头,望见一双朗朗的眼睛,定定地盯着自己,有些关切,有些隐约,棱角的剑眉,英挺的鼻梁,厚薄适中的唇吻,只差没有说一句话。少年隐隐觉得有些晕,眼睛晃了晃,问道:“那是什么香?”

      那人笑了,不答反问:“你叫什么?”
      “花若止。”脸颊泛红。
      “花、若、止。”唇红齿白,咀嚼着这三个字,“花、若、止。其人如花,其身如纸,其名如兰,其心如水。”
      微笑,惊鸿一笑。若止孱弱的身体委顿在那人的怀中。
      “少爷--”曲青从后边赶了上来,却发现若止躺在一个陌生人的怀中,竟似乎晕了过去,慌忙跑上前来,对那人呵斥道,“是你欺负我家少爷?”
      那人见曲青认真,眉眼笑了:“他是你家少爷?是他自己晕过去了。”见曲青半信半疑,继续说道,“这里风大,附近有个月神庙,我们送你少爷去那里休息如何?”
      曲青点头答应了。那人将若止搀在怀里,一步步往月神庙行去。
      若止迷糊中觉得自己似乎在云里行,身边温热温热的,鼻息中全是那似麝非麝、似昙非昙的香气,心里不知道怎么,只是觉得喜欢,竟不舍得睁开眼睛。忽然觉得唇边有些湿,然后是一种甘甜的滋味,身体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倦意稍稍消退,眼睛也就睁开了。可是,刚睁开,发觉自己竟跟方才一样,还是委顿在那人的怀里,心里一动,脸颊又红了。

      那人微笑着看他,轻声说道:“再喝点,休息一会儿。”
      若止喜欢这唇间的甘甜滋味,见是那人端了个玉碗给自己喂服,忙问道:“这是什么?”
      “百草清心羹。虽然对你的病没有什么用处,但是,至少可以让你恢复一点体力。”
      “你是谁?”若止挣扎地坐起,留神看他。
      “我……”那人掂起鬓边的一绺长发,“我姓杜,单名一个狷字。”
      两人凝眸,都想看出对方的心思,越往深里去,却越觉得细腻。若止眨了眨眼,支撑着站起,四下张望:“这是哪儿?”
      “这里是月神庙。”一旁的曲青答道。
      “月神庙……”若止望着端坐在神龛上的少年,眉目间竟有三分与自己相似,忍不住想找面镜子,转头间又遇上杜狷的眼睛,那么深,竟似乎看穿了自己,心不禁砰砰地跳起,脸儿也红润起来,“你……”

      “我……”杜狷接口,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傻傻地一笑。
      “我……我家住在绍兴城斜巷里,门前挂着花姓灯笼的便是。”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个,若止的脸又红了,慌忙扯了曲青的手,“曲青,我们回去了。不然,爹娘要惦记了。”临到门口,却又回头,见那杜狷还是欲言又止的样子,抿了抿眼帘,淡淡地笑了。

      若止走出三两步,听得身后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是“我会去看你的。”若止也不回头,身体颤了颤,点了点头,拉着曲青疾步走去,害得曲青嚷道:“少爷,慢点,别又摔着了。”


      游秋月山已经是一周前的事了,虽然爹娘似乎都没有发现,可是,若止却一直还是闷闷不乐,眼前只是恍惚着那个高大的影子,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家丁们似乎看得更加严谨了,曲青更是再也不肯陪自己出去游玩,若止每日守在园子里,却已茶不思、饭也不想了。

      “若止,来,喝碗为娘亲手熬的参汤。”夫人命丫鬟端着参汤过来,小心呵护着。
      若止回头,没有什么好脸色:“不用了。”
      “若止,瞧你,才几天,身体越发瘦弱了。乖,娘亲来喂你。”夫人端起参汤,舀了勺,送到他的唇边。
      “不用--”若止一推,碗勺叮当脆响,一碗汤也洒了。
      “你现在怎么这样?”夫人有些恼了,却又苦起了脸,摇了摇头,让丫鬟收拾了,退出屋去。
      若止起身到花瓶前,瓶中插的是曲青新买来的山花,也是那种雪白的无名花束,还带着些清新的味道,禁不住叹了口气。耳边突然听到屋外的声响,却是母亲在责打曲青:“你这小奴才,都是你把少爷带坏了。我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怂恿你少爷出门?”边打边哭,“看看若止现在这个样子,我的心啊--”

      若止皱了皱眉,原来他们都知道了,怪不得戒备更严了。只是听得曲青叫得凄惨,忙走到门口说道:“别打他,是我自己要去的。母亲想让孩儿吃什么,孩儿就吃什么便是。”

      夫人止了打骂,破涕为笑:“好,这才是我的好若止。”
      端着一碗新熬的参汤,若止尝了半口,一边曲青在伺候着,鼻青脸肿的。若止看看他可怜,舀了勺送到他嘴边,说:“你喝。”
      曲青退开了:“不用了,少爷。曲青是奴才命,喝不起那么精贵的东西。”
      “都是我连累了你,算我补偿你的。”
      “不,是曲青对不起少爷,偷钥匙的事让贾叔知道了,贾叔又告诉夫人,夫人就下令要看紧少爷,再也不准少爷出门了。”曲青眼里噙着泪。
      一听“再也不能出门”这几个字,若止的心又凉了,他放下那碗,眼前又恍惚看见那双朗朗的眼睛,似笑非笑,还有那宽阔的肩膀,温暖的怀抱,可一时间似乎再也见不着了,心中一急,只觉得胸口一股逆气涌上来,“哇”的一声吐了一地,定睛一看,竟是红色。

      曲青吓坏了,却被若止一把抓住,摇了摇头:“不要告诉任何人!不然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曲青吓坏了,忙点了点头。
      若止任由曲青收拾地上的血渍,唯唯诺诺地退下,望着窗外渐渐东升的月亮,心中一阵辛苦:月神啊,月神,难道我花若止就是这么命苦,气命将完时,还不能见到自己喜欢的人?

      忽然,窗外有清脆的鸟鸣,若止抬头,眼前一个白影恍惚,似乎就是那日在秋月山顶见到的鸟儿,心下更加凄凉:白鸟还是昨日的白鸟,人却已经不在了。
      却见那鸟扑棱一下飞到屋里,右转三圈,竟化成了人形。若止定睛一看:不是杜狷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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