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若止睁着眼,想笑,却也想哭。
“你明白了?我们不是同类。”杜狷叹道。
若止走上前去,直走到他的近前,近到连彼此的呼吸都可以听得见:“那又怎样?你应该明白我的心意。”
杜狷掂起若止的手,握着:“难道,这就是缘分?”
“我不知道缘分是什么,我只知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冷冷戋戋的眸,注满了相思和幽怨。
用指尖轻轻抹过若止的淡粉的唇,然后把手停在他的腰上:“你愿意么?”
长睫落下,粉面含羞,低低的一声回应:“愿意……”
烛花落地,青纱掩映。园子里,听得的是虫子的欢鸣,月从云纱后朗朗放出亮光,圆润的笑容辉映了那枝头的春桃,只是风一过的时候,霏霏洒洒地,落了一地的春红……
汗湿,相互依偎,情浓如胶漆,四目交流,似乎半分也舍不得。忽然,一只青蛾穿过笼纱,直扑烛火,“哧--”的一声,化为青烟。若止看见了,禁不住轻轻地咳起来。
杜狷掂起他的脸,叹息道:“你身体这么弱,我不该……唉……”
若止笑了,眼睛里涌现出无限的憧憬:“我已经来不及在乎了。那蛾子虽然命尽了,却也放了一分光亮,我有了你,死也开心。”
“那……我以后天天晚上来陪你。”爱惜地拂弄着若止的脸庞,杜狷的眼中流过一抹凄伤的湿润。
日日是好日,花开有人怜。
若止白天里有些委顿,晚上却似乎又有了精神,不时也会叫些燕窝银耳之类的羹汤到他的房间。他与杜狷守在一起,也谈些诗词,或者合力作画,竟有了神仙般的生活。
可是,花家中突然起了风言风语,说是一个家丁夜起方便的时候看到少爷屋中有两个人影,还有一个丫鬟看见一只奇怪的白鸟常在夜间飞来府上。而若止似乎也变得勤快了许多。大家都传是妖精作祟,这讯息不免又传到老爷夫人的耳中。这一晚,夫人命自己的贴身丫鬟到若止窗下观望,等那丫鬟回来禀报,才知道个中机巧。夫人与老爷一合计,觉得是妖精迷惑了若止,便心生一计,在若止窗前作了些布置,招来了许多胆子大的家丁,于黄昏时守在窗外。
又是月明星稀的时候,风中却隐隐有些腥气。若止只觉得这一天都过得十分不耐,便更期待杜狷的到来。他伫立在窗前,左右张望,好不容易见到空中有白羽飞过,定睛一看,却不是自己的意中人。他有些颓然,坐到窗前,翻开《论语集注》,戏谑着读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
只听得空中扑棱一声,若止丢下书,扒着窗去看,果然是那白鸟。正要暗道欢喜,却发现窗前枝草间影影绰绰的都是家丁,忙喝道:“杜狷,别……”
那鸟已经停在枝稍,家丁们将绳一拉,原先布置好的大网便将杜狷逮住。
若止慌忙叫道:“快放了他--”鸟声也已凄厉莫名。
老爷喝道:“别听他的,快杀了这妖孽!”手起剑落--
只听得屋里咚的一声,若止的整个身体都瘫在了地上。
夫人慌忙进屋,抱起若止呼天喊地,又掐人中,又熨心口。好半会儿,若止才醒转过来,他朦朦胧胧地见到父母焦急的面孔,却说不出的厌烦,只问了一句:“杜狷呢?”
老爷气道:“什么杜狷?那妖孽已经死了!”
若止圆瞪着眼,呕出一滩血来……
这一夜,绍兴城阴云密布,苍天之上,泣雨如血。风狂卷过枝梢,所有的桃花、李花都谢了,呜咽的声音在四处游荡,秋月山顶的泉水竟决堤而下,在山间冲出一条血河。绍兴城的人们都觉得奇怪,纷纷闭户锁门,求神的求神,拜佛的拜佛。等第二天天亮的时候,血雨也停了,山间街头竟都长出那血红血红的花来,两只白色的鸟儿从这个枯枝飞到那个枯枝,不停地鸣叫着,喙边竟啼出血丝来,而那啼鸣凄厉委婉,听者断肠,仿佛那是一个永远也无法释怀的前尘故事……
鸳鸯
--情见录之五二
“哎呀。”亭上的人被绣花针扎了手,轻轻叫了一声,身后的丫鬟慌忙跑上前来问道:“少奶奶,您不打紧吧?”那人皱了皱眉,将手指放在唇中咂摸了一会儿,摇了摇头,簪环叮当脆响。丫鬟退开了。那人明眸微转,朱唇微启,露出细白的牙,说道:“我渴了,去弄碗冰镇酸梅汤来。”丫鬟福了福,往内堂走去。偌大一个后花园,一时只剩了这珠光玉影的人儿,怅怅然竟长叹了一声,手中一紧,使性子将绣花针扎到那未绣好的并蒂莲上,禁不住开口骂道:“这该死的唐思泉,去苏州买几匹布也要花三天!害得我在这里装淑女,居然还要学起刺绣来。”声音朗亮,与方才的扭捏分外不同。等他说完,却又来回四下张望,见确实没有旁人,才斜倚到那送春亭的桥栏边,望着满池的莲叶发呆。
想想自己进唐府都快一年了,也不知道妹妹与那柳公子如何了。他又长叹了口气,往事又浮上了脑海。
听说还是在自己出世之前,父亲就已经是镇江府远近闻名的私塾先生,他因为当年殿试错打了殿上的鹤嘴而名落孙山,知道自己无望再走仕途,便举家迁来镇江,以教书营生,当地的举子暗地里都戏谑他为“落鹤”,父亲却不以为意,因为自家姓许,反而在结交朋友时以许落鹤自居。镇江府一直有一户唐姓的望族,以经营布匹为业,家财万贯,父亲来时,唐府的主人名叫唐德望,为人极为豪爽,周济乡里,招攘门客,得了唐孟尝的雅号。唐孟尝因为仰慕父亲的才学,竟与父亲八拜为交,结为金兰。自此两家互相走往,关系也日渐亲密。
记得自己还是很小的时候,就看到孪生妹妹先是与唐公子结了娃娃亲,然后,又是那个唐公子与自己结为金兰。稍大些的时候,自己才知道,原来两家在母亲怀胎的时候就已经指腹为婚,而和自己结为金兰、和妹妹结亲的唐公子就名叫唐思泉。唉……想来这姓唐的家伙是自己的前尘冤家。
小的时候,两家的孩子都玩在一块儿,一起在父亲的私塾里学文。妹妹不知道怎么,就是喜欢和那个北桥头柳家的公子坐在一块儿,对唐思泉却是爱理不理的。那唐思泉倒好,老是装可怜,窝在自己边上。等柳家公子欺负他了,就要自己这个结拜兄弟去帮他大打出手,妹妹就在一边劝架,而心里却更不喜欢这姓唐的小子了。
可是……可是为什么自己却暗地里会喜欢上他呢?是因为在学文写字的时候,他使劲用手挠自己的痒,往自己的脖子里吹气,还是因为在大家一起脱光了衣服下河游泳的时候,他老是腻在自己身上?一年前,妹妹终于要婚嫁于他,却与柳公子私奔了,害得父母碍于迎亲的队伍而只好将自己修饰打扮,哄骗着上了花轿,自己害羞是害羞,还有点心慌意乱,可是为什么却没有半分的不情愿呢?
那天是八月十五,正是月圆花好的时候,自己忙里忙外帮着妹妹张罗,收拾着嫁妆,偷闲坐到那桂花树下,然后就犯傻,想着和唐思泉相处十六年了,那家伙终于是要娶了自己的妹妹当上自己的妹夫,这心里楞是有一股子又是郁闷又是酸楚的味道,难道不是大喜事么?为什么自己要郁闷,还心里泛酸?桂花很香,郁郁的,让人沉醉。想起十岁那一年,两人也才到这树腰上,矮矮的个子,谁也不让谁,要抢着上树采桂花去。自己当时力气大,一把把他推倒了,吱溜吱溜没两下就爬到了树梢上,望着他在树底下翘首盼望的样子,心里又不忍,轻声跟他说:“泉娃娃,别伤心,我摘桂花赔给你!”他却真露出可怜的伤心样,害得自己随便采了些花就跳下树来,一把揣到他怀里,抓耳挠腮地向他讨饶:“泉娃娃,别伤心了好不好,小琴给你赔不是了!”他立马换了一副开心样,大笑道:“我就知道小琴会对我好的,哈哈哈--”自己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的伤心样是假装的,马上要去撕他的脸,可是看他粉嫩粉嫩的又不忍心,于是就香了他一口,说:“哼,这算是罚你的!”他却死皮赖脸地笑了:“我才不怕你罚我呢!要是你将来有本事娶了我,我天天让你罚也没关系!”自己大眼瞪小眼,问他:“你不是要娶我妹妹的吗?难道还要我娶你?”他却咯咯地笑了:“我才不娶你妹妹呢!我呀,就嫁给你,吃你的,睡你的,整天闹腾你,害你一辈子不得安静!哈哈哈--”那个时候,自己是追着想打他,可事后想起来,却有那么几分开心,隐约也想着,要是自己能娶他,那该有多好啊!可是,想不到现在,居然是自己嫁了给他,而且还是用了妹妹的名字!
妹妹倒也机灵,趁父母和自己都分心准备婚事,瞅个空就从家里后门溜了,在闺房里留了个字条,说是与那柳公子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颇有非柳氏不嫁、非柳氏不守的架势,末了还惊天地、泣鬼神地来上那么一句:“自此与父母兄长天涯相隔,虽不能偿还亲恩于堂前,亦于冥冥中日夜祷念家亲之恩德。”看来是要终生不归了。父母见门外迎亲的队伍已经到了,瞅见身边儿子的模样,居然心生一计,要自己暂且顶替,自己说不好,父亲就跪下来求,自己哪儿禁受得起这大礼,慌乱中就答应了。然后就是要带上这些簪衩玉环,可怜自己堂堂男儿,还要在十六岁的时候让母亲在烛前用绣花针穿耳孔,那痛楚,又岂是一般人当得的!!!所以当时自己就下定决心,为了抵偿这辛苦,说怎么也要整一整那姓唐的小子。一赌气,上了花轿,抬进唐府,拜了天地,接着,就入了洞房。
那洞房……唉……说起那洞房,居然到今天还让人脸红心跳。毕竟,那是人家的第一次嘛!盖着红布头,眼前晃着红烛的光,楞是瞧不见一个人。心里早就烦了,却听得醉酒的脚步声。那家伙傻楞楞地就坐在自己对面,斥退了丫鬟,呆了半晌才掀开头盖,闷声闷气连带打嗝,满脸通红地跟自己说:“子瑟,亏你长得和他一样……嗝,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是……嗝,我也不喜欢你!所以……嗝,从今天起,我们各睡各的。”自己存心逗他,捏了声音问:“那你喜欢哪个?休了我,娶她过来不就是了?”他郁闷地一甩手,说道:“你头发长,见识短……嗝,知道什么?那个人,我能嫁他就好了,还想娶他?嗝~~”自己脑筋急转,试探他:“哦?那家伙想来是个丑八怪,名字难听得很!”他一急,说得好顺溜:“谁说他是丑八怪了?你照照镜子。和你一般的模样,他的名字叫胡子琴!”那一刻,自己竟含了泪,楞了半晌,心里千言万语也说不出来,突然一把抱起他来狂香。他酒醒了,还以为眼前的人儿是女儿身,想不明白一个女子哪来的这么大的力气,连声喊道:“快把我放下!”自己朗朗地笑了,恢复了原来的声音,说道:“傻瓜,你不是要让我罚你,天天这么罚你么?”自己摘了簪环,谢了喜服,还了男儿身,他才醒悟过来。等自己告诉他妹妹逃婚私奔、父母李代桃疆的事儿,他一股脑儿躺到自己怀里,说起胡话来:“小琴,你知道么?自打小我就在菩萨跟前求,说要是我能和你永远在一起该有多好,就是死了,化做鸟了,只要我们还是在一起的,那也是美滋滋的事啊!”自己搂着他,紧紧地搂着他,说:“泉娃娃,不许你说傻话,以后咱们不是就可以在一起了么?”然后……然后就是洞房那回事啦!!!唉……没理由害羞的呀,明明是他在下,自己在上,可为什么想起他清秀的脸庞、纤弱的身体就脸儿泛红,心儿急跳?该不是那家伙给自己下了蛊?可是,就是下了蛊,自己也是喜欢的,谁叫他是自己的前世冤家呢!
等到周七回家省亲的时候,自己竟有些舍不得,就担心妹妹回来,重新入嫁,居然临出门和那家伙抱头痛哭,依依切切,旁的人都以为是新婚难舍呢,却哪知道内里的真情?幸亏回了家,妹妹依然杳无消息,父母也不知道如何是好,自己便假装委屈,说是再假装一阵子,然后坐着唐家的轿子又进了唐府。可是,烦人的事真的是一桩连着一桩。本来自己是堂堂的七尺男儿,却要装成三寸金莲,扭扭捏捏地走路,扭扭捏捏地说话,出不得门,见不得人,上要对公婆恭敬有礼,下要对丫鬟小厮客气平易,时不时要学着熬点冰糖燕窝银耳羹孝敬唐老太太,还得在那唐孟尝跟前福了又福,到今天,那老太太居然说要看自己的女红手艺,趁着那家伙到苏州贩布当口绣一幅并蒂莲花出来,这种一针一线的女儿活,可辛苦死自己这用来挥毫写大篆的手啦~~~~~~~~
许子琴好生郁闷,随手在亭上捡了块石子就投到湖里边,只听得咚的一声,激起一圈浪花。突然,一双手掩住了他的眼睛,他的思绪中断了。那双手的主人捏着嗓子问道:“少奶奶,你猜猜我是谁?”
子琴也不打诨,直着嗓门喝道:“唐思泉,你这死鬼!这么些天才回来,闷死我了!”
那思泉慌忙顺势掩了他的嘴,将唇凑到他耳边咂摸着,轻轻地说:“别生气,我不是回来了吗?你这么大声,不怕我母亲听见?”
“我才不怕她听见呢!居然让我学刺绣,害死我了。”子琴虽然嘴礼说着不怕,声音却放低了,伸出那被绣花针扎了无数次的手指。
思泉一把含到嘴里,轻轻吮着。眉眼间媚笑着,盯着子琴。
子琴心里不禁一动,下身一紧,顺势便将他攘到怀里:“瞧你这死相,跟只发情的猫似的。”
思泉将手往他下身探去,触到硬的,笑了:“呵呵,你说自己呢?想死我了,小琴~~~”
两人的身体越来越近,搂得越来越紧……陡然听得远处轻轻的一声咳嗽,两人慌忙分开,整了整衣衫,就看见丫鬟红着脸过来了,福了福,说道:“夫人请少爷、少奶奶醉月厅说话。”迟疑了一下,又说:“少奶奶要的酸梅汤,夫人说亲自给少奶奶调制,让少奶奶过去享用。”
两人对视了一眼:又要应付老太太了。思泉一正衣襟,扶了子琴,子琴踮了脚跟,颤悠悠地随着思泉,两人相依相偎,往那醉月厅而去。
老太太似乎在醉月厅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急急地让那丫鬟扇扇子,见两人慢悠悠过来了,先自向着身后的丫鬟高声说道:“儿大不由娘啊,从苏州回来,这小子头一个就去瞧他媳妇,倒把我这娘亲撂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