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问我:“是这儿么?”
我点点头,缩到爹爹的怀里,夜风有些冷了,而且,风里边有些呜呜的声音,好像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爹爹放下我,往河岸走去。
我拉着爹爹的大腿,轻声说:“爹爹,我们回去吧?”
爹爹不理我,四下眺望着,朗声说道:“白露,是你么?你还在吗?”
没有回音。
爹爹又说:“白露,不论你是人是鬼,你都出来见我啊!”
还是没有回音。
爹爹颓然坐倒在岩石上,叹了口气:“唉……那天我们约定在这儿见面,一起逃到关外去。可是,我爹拼死拦住我,让我和柳娘成亲,说我要是跨出院门一步,他就当场死在我的面前。我心一软,就答应他了。等我晚上赶到这里,却见不到你了。你知不知道,这七年来,我一直都在打听你的消息?有人说,在苏州见到过你,我就连夜赶去,可还是没有找到你。难道……难道那天你就投到这河里去了?白露……是……是我对不起你……”我第一次看见大人哭,而且,哭得这么凄凉,爹爹就像一个孩子,捂着脸,抽噎着……
等了半天,我觉得有些冷,颤抖着扯了扯爹爹的袖子,说:“爹爹,我们回去吧。”
爹爹抬起头,眼睛都哭肿了,本来亮黑亮黑的剑眉也抹得有些呲,他望望周围,幽幽地说:“白露,你真不愿意见我么?”他一咬牙:“好,我回去交代清楚,明天再来还我欠你的债!”
他抱起我,大步走着,空中突然一声呼哨,一个巨大的影子掠过长空。爹爹和我都抬头望去,依稀是一只大鸟的模样。
这一夜,爹爹把娘亲请进书房,把我锁在门外,我扒在房门上偷听,只隐约听见娘亲问道:“那我和孩子怎么办?”爹爹低声回答:“我对不起你们两个。”后来好像娘亲和爹爹吵了起来,再后来我困了,就靠着门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等我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一个人睡在床上,娘亲坐在旁边抹眼泪。我迷糊地问:“爹爹呢?”
她一把搂住我,说:“孩子,以后只有我们娘儿俩相依为命了……”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我觉得要失去爹爹了,赶忙推开她,喊了声:“我找爹爹去!”鞋也不穿,往河边跑去。
当我呼哧呼哧地赶到那块岩石的地方,我看到爹爹一个人,朝着河心走去,我正想叫住他,却听见空中一声低鸣,那只白色的水鸟落到对岸的柳树上,化成了那个白发垂肩、白衣长衫的水鬼,他淡淡地笑着,手心捧出那块龙玉,说了句:“淳浩,你终于来了。”
爹爹欢声答道:“白露,是你么?我来了……”
我踌躇着,叫了一声:“爹--”
爹爹回过头来,朝我笑了笑,往对岸走去。河水涌起一朵浪花,爹爹的身影消失了。那水鬼呵呵笑着,也一头扑到那河心里,只听得呼啦一声巨响,水面撑开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里,两只硕大的白鸟撑开了翅膀,往湛蓝湛蓝的天空飞去。
我跺着脚喊:“爹--”
其中一只鸟回过头来,脖颈一伸,一块青亮的东西掉了下来,我上前拾起,却就是那块被拿去的龙玉。
后来,我和娘亲给爹爹起了一个衣冠冢,而我年年都要来祭拜,娘亲却每年都说心疼,所以一直没有来。今年清明,微雨如织,我就这样坐在爹爹的坟头,想着当年的故事。突然,天空中一阵翅膀扑棱的声音,我抬头望去,正是那雪白色的大鸟绕着我的头顶飞翔,他们彼此追随着,依偎着,啼鸣清脆,我从胸襟中取出那块龙玉,爱惜地抚摩着,望着那空中恩爱的一对,淡淡地笑了……
画魂
--情见录之五五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红尘,白马,一个穿着白衣长衫、狐皮坎肩的男子追月而行。他的长发用一根青云簪就势扎起,微微有些零乱,英挺的鼻翼随着马身的上下跳跃而急促地翕张,背上是一个蓝色包裹,长的掩不住的露出半截画轴,右侧前襟上分明画了一曲梅花,在柔和的月光中隐约泛着金粉。他微微咬着牙,只顾往南奔去,即使是要远离自己出生成长的京城繁华三万五千里,也在所不惜。
从京城南来的官道上,渐次有薄雪、朔风、彤云、明月、青草做伴,越是往南,青色便越是荣盛,男子的心,也越是觉得解脱欢娱,淡珠色的唇角,缓缓浮出一丝快意的弧线。正观赏着那漫天的清色柔情,男子的脑海中,却突然浮起一双暧昧的眼睛死盯着自己,心中一恨,手中的鞭子便重重地打了下去,那马吃疼,四蹄扬起,跑得越发快了……
京城,有其表面上的极至的浮华,因为是在大明天子的脚下,百官朝护着,自然商贾云集,才俊显达蜂拥而至。十六年前,名震江南的第一画师巫伯年携带怀胎九月的妻子抵达京城,借宿在淮扬楼上,每日在天桥上作画典买,以期哪个慧眼的达官看上,能够推荐给王爷皇上。可惜京城里有名有地位的画师实在太多,当年北迁前豪情万丈的巫伯年渐渐也就没落成了一个街头画匠,等到妻子临盆,儿子落地,依然没有求得半个名声。看看囊中渐渐羞涩,他心中便起了返乡的念头。
却便巧,他最后一日在天桥边上摆画,天亲王府刚满十六岁的云璐王子携书童乔装游玩,喜欢上了巫伯年的一幅《江南行云图》,便想纳他做自己的画师,巫伯年满心欢喜答应了,回淮扬楼带上妻儿进了天亲王府。虽然从此成了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门客,却也能保得衣食无忧,巫伯年的锐气渐消,成日里与王府中的其他僚客厮混,再也不求什么显赫的功名。至于膝下的儿子,巫伯年便以那幅带来安隐生活的《江南行云图》为凭,起名巫行云。
这巫行云刚满三岁,便显露出过人的绘画才华,春时画柳柳成风,夏时画莲莲作舞,秋有寒蝉,冬临大雪,画意盎然。巫伯年见他喜画,便倾其所能熏陶培养。等巫行云到了十岁上下时,画技已经与父亲齐平,自此随笔作画都能传神,京城中竟无过其右者。那时,天亲王薨逝,云璐王子继位,每天就带着他到各个王府和爵府里去厮混炫耀,一时间传为京城神童。想来巫伯年夫妻也是命薄,没享用几年清福,便在行云十五岁时过世了,云璐王爷代行云办了个隆重的葬礼,也算风光了一场。
却说巫行云自幼作画,整个人由里到外透着一股子灵气,加上本是江南的血缘,到了十六岁时更出落得风神飘逸,眉目百转,宛然天人。这年除夕深夜,云璐王爷突然徽招,说是要行云给他画肖像。行云刚刚吃过年饭,本来无事,也不喜欢和人厮混,早早就睡下了,这时从榻寝上起来,匆忙整理了画具,跟随两个太监往王爷的寝宫而去,当时太监的神情已有五分戏谑,他心里顿觉蹊跷。等进了寝宫,太监就把门给封了,行云不禁忐忑起来。他走进内堂,发现伺候的太监宫女都退下了,云璐王爷裸着上身倚靠在床箦旁,下半身用攒丝蟠龙锦被盖了,一双暧昧的眼睛死盯着自己。那一刻,巫行云是说什么也无法忘记的。他满面羞红,急忙说道:“王爷既然已经就寝了,行云这就告退。”却听那云璐笑道:“孤想让你画的,便是孤睡时的模样。”行云楞了,不过马上晃过神来,说:“既然这样,行云马上作画。”飞快地翻出画具,准备早早了结了这尴尬的场面,好回自己的小屋去。可是,云璐却从锦被下站了起来,居然是全身赤裸,毛发俱现,颤颤悠悠地向着行云走来,唇边的笑更加诡异了:“要画孤睡时的模样,你这样画怎能传神呢?来,到孤的怀里来,体会一下孤想你的心情。”一把将行云攘住了,温热的唇咬住了他想要呐喊的嘴,伸手往他怀里探摸。行云一阵慌乱,右膝一撞,正中云璐的要害。他趁王爷捂着下身的当口,飞奔到门边,猛力一撞,出了寝宫。想想在天亲王府再也呆不下去,慌忙趁着夜色,驾一匹快马,逃出城来。出城时,因为城门的守卫都知道他是王爷身边的红人,便开门放行。巫行云想想京城左右都是云璐的势力,看来是没有办法呆了,也许江南会有父辈相熟的人可以投靠,便急催快马,往南方赶来。行走间,看到路边有卖字画的,心里又怜惜起自己拉在王府的画具来,便到就近的荣宝斋买了笔墨纸砚,用一个蓝色方巾包了,背在身上。这几天在官道上奔走,虽然也吃了不少苦,可是,巫行云却觉得总比在王府中受人奴役来得开心,想想当年父亲竟为了求得一己安逸而寄人篱下,不禁有些唏嘘。
这样想着,巫行云远远望见前程中一片灯火,细心一算,今天居然是元宵节,以前听父亲说,江南每年元宵节都有灯会,今日见到了,才知道竟是这般的繁华景象。
远远的,已经是河一般地流淌,明月当空,星儿却都落了这凡间,装点得一个城市如梦中一般晶莹。行云紧走几步,才发觉自己已经到了金陵城,这个曾经藏纳了六朝金粉的古都。他下马,缓步行来,但见满街满巷子都是描画的灯笼,春风暖暖,醉人于无形,灯笼摇曳,仿佛少女节庆时的霓裳。偶尔酒楼上买笑的客人欢声举杯,应和着一群娇贵甜腻的笑声。酒楼下,孩童们围成一圈,放着蛇行的烟火,叫嚷着,嬉闹着,一两个扎红色麻花辫的女孩子拿着糖葫芦和面人,站着男孩子背后,又是紧张,又是迫切地看着追风的炮火直冲上云霄,然后跟着蹦跳着,有如三月天梅枝上的喜鹊。灯市里的大妈大叔也勤加吆喝,似乎今天的生意特别红火。行云瞅见一盏莲花灯,心里喜欢,正打算上前商量价钱,却听得众人一声呼哨,指着天上说:“孔明灯--”但见平野上一盏盏圆柱形的灯笼逶迤成龙形,向着明月追去,灯笼上隐约是些墨迹,听说是放灯的人的愿望。行云看着欢喜,也不与老板讲价,买了那盏莲花灯,问了城里河水的方位,便牵了马走去。
渐渐地,人有些稀落,虽然没有了方才的热闹,却也别有一方孤游的韵味。行云漫步走到河边,但见上游的莲花灯正缓缓飘来,星星点点,火光摇曳,恰如一河忽然都开了莲花,只是空气中飘着的,却是加了玫瑰屑的烛油香。行云把马系在河边的柳树上,用火褶子点了灯芯,手捧着,将那莲花灯放到水中,冷冷的,那水有些彻骨。他赶忙将手抽回,目送着自己的灯随着那流水,渐飘渐远,竟忘了许一个愿,也许,愿从来不是许成的。他淡淡地笑了,拿出一块蓝丝锦帕,揩了揩手,陡然听得对岸一个惊讶的声音,抬头一看,除了柳枝倾斜,绿影婆娑,却什么也见不到。他回头解了马缰,打算在城里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再看看今后的去留。
走了一段路,却听得人潮一阵汹涌,直往后挤来,行云本来就高,远远望去,但见一匹枣红马的背上,一个青衣蟒袍的男子微笑而行,那斜凤轻飘的眉线斜插入鬓,高轩的鼻梁下一对轻粉的薄唇,左右顾盼间,竟十足的皇族气派。行云心中一动。再仔细看时,只见那人周围的兵丁都甲胄旌旗,步伐如一,迎风招展的那幅黄缎大旗上赫然写着“金陵王”三个字。
又是一个王爷。行云心里暗自嘀咕,正要低头走过。忽然那马上的金陵王远远地望来,眸中含笑,就如夏日里荷花开放一般。行云忘了低头,眼睛一眨,唇边不自觉地往边上一挑,傻傻地点了个头。那金陵王依然故我地前行,似乎这一瞥不过是偶然中的偶然,万一中的万一,可行云心中不知怎得,竟再也割舍不下,远远望着那耀武扬威而去的身影,不禁有些怅然若失。
才走了几步,抬头便是一个望江客栈,行云要了房间,神情恍惚地来到屋里,忽然手痒,铺开画卷,挥笔画来,不到一刻钟,只见墨汁未干的宣纸上,金陵王临风伫立的玉影飘然如生。行云把笔一撂,坐倒在椅子上,一双秋水般的眼睛就盯着那画,那人,心中竟如潮水般翻滚:为什么,自己居然会对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如此挂怀?而且,他也是那种高门大院里的王爷,和那个云璐还不是一路的货色?可是,他的眼神,那种谦谦君子的眼神,难道是我看错了?不--我怎么居然在想一个男人?对啊,他是一个男人,一个有权势的男人,可是,为什么想到他竟然会这样心跳,就跟那晚,在天亲王府,我看到云璐的身体的时候?难道,我竟然喜欢上他了?不是的!我不可能喜欢一个男人,一个和云璐一样的王爷!可是,好像,我确实喜欢上他了……
行云这样想着,迷迷糊糊之中就睡倒在椅上,梦里似乎还是在天亲王府,自己睡在榻上,突然,云璐赤裸着身体,淫笑着走来,将自己紧紧地抱住,自己浑身没有了力气,瘫软在他的怀里,抬眼去看他的时候,发觉他似乎年轻了,成了金陵王的模样,那谦和的慈爱的模样,爱抚着自己,侵蚀着自己……
鸡鸣,天微微有些亮了。行云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才发觉自己不过是在望江客栈里,推开窗门,只见窗外大江东去,浪涛汹涌,一轮红日蒸腾直上,漫天的霞光异彩。行云又想起了昨晚那梦,想起自己在梦中竟还是笑着的,不禁有些惶恐,回到那卷画前,伸出手,想一把撕了,却有些舍不得,捧起来,放在眼前细细地端详,这一端详,却再也不想撕它了。他取了卷轴、丝绸,将画裱起,挂在书桌前,用手支了下巴,又是一阵端详……
日子过得飞快,行云从京城带出的银两渐渐用罄,客栈老板和伙计的脸色再也不如当初那么和蔼可亲。行云咬了咬牙,还归当初父亲的旧行当,到街头卖画。由于他的画生意盎然,声名一时雀起,竟然每日都能卖出三五幅去,荣宝斋更邀请他到斋里帮衬,日子也就慢慢安宁了下来。
虽然行云出到街市上时,身上已经十分累赘,可他还是时刻将那金陵王的画像放在身边,就担心放在客栈里反而遗落了。而每每独处的时候,也就把画挂起,端详着,茶饭不思,想着彼此可以在一起的快乐和甜蜜,一时欢喜,不自禁就笑了,可想想一切又都是虚幻,心下凄恻,眸间便泛起泪光。就这样日思夜想,身体竟渐渐憔悴起来。
这一晚,行云又支着下巴在那金陵王的肖像画前发呆,突然叹了一口气,屋子里竟起了一阵回音:“唉……”他以为是自己的耳朵恍惚,也不在意,笑了声说:“想你都想得发疯了,唉……要是你能从这画中走下来,那该是我一生最快乐的事了。”心下一沉,又自嘲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