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见录3————蓝蝎子

      烛影摇曳，画卷一阵波动。行云站起身来，一双诧异的眼睛看着那画中的人从纸上轻飘飘地落地，然后，微微笑开了，坐到桌前，凝视着他。行云问道：“你……你真的……”

      “是你的画意和思念，让我活过来的。”淡淡的，依然在笑，与画中的一样。
      行云走上前，将手搭在他的肩上，轻轻地触碰：是真的！对，是真的！
      “你……”行云望着他，望着活生生的他，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是你的。”依然，淡淡的笑，挂在那样俊俏的脸上。
      行云的脸一下子通红了，这些天来梦里心里想的都是如何与他在一起，如何缠绵，如何缱绻，如今一个真正的人站在自己的面前，自己却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温热的唇，袭上他的脸颊。行云一呆，双手自然收束到那男子的腰间，从深心里叹出一口气来：“我……我好喜欢。”
      解襟，除衫，赤膊相见，耳根、唇边都是那么温暖麻痒的感觉。笑了，行云从心底里泛出来的笑，焚烧了脸颊，焚烧了身体：对！就是这样！我要的，就是占有！我要的，就是被占有！

      高潮过后，汗涔涔地躺在男子的怀里，行云微微有些抽泣：“你答应我，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男子笑了，依然是画中那淡淡的笑：“是的，只要你这样想着我，爱着我，我就不会离开你。”他的手温柔地拂摸过行云光滑细腻的肌肤，依然眷念地说着：“你想要我怎样都可以。”

      “爱我！永远爱我！”行云呢喃着，恍惚睡去。留下那画中的男子，依然抚摩着他，唇边琢磨着：“爱……爱……爱……”依然那样淡淡的笑，平静无波的眼眸注视着睡梦中的行云，“爱……爱……”

      鸡鸣，天又亮了。行云翻身醒来，发觉那画还是原来那副模样。
      难道，昨夜是梦？可是，那感觉，那触摸，那纠缠和急促的呼吸，一切都是真的。难道，那画只能在夜晚才能变成真人？
      行云猜测着，站在画前一再地捉摸，也不下楼用餐，一天就这样在期待中度过。当窗外明星闪动，月笼轻纱的时候，行云的一双眼睛就盯着那画，屏息静气，呼唤着：“活过来吧！像昨天晚上一样。”

      那画真也听从，男子微微笑着，从画卷上行云流水般地落地，将手轻轻搭在行云的肩上，淡淡地说了句：“我来了。我是你的。”
      行云紧紧攥住他的手，声音已有些哽咽：“是真的，是真的。你终于还是来了。”
      缱绻，缠绵，用所有的生命化做呼吸，化做触摸，化做身体的每一片切入、亲昵、纠缠的肌肤，笑意带着泪水，如碎珍珠般，散落在青纱帐里，散落在红鸾巾上……
      花好，月圆。行云终于相信自己拥有的是一个真实的男子，虽然只能在晚上，而男子始终是那样的淡然的微笑，但是，那毕竟是属于自己的男子，是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男子。

      他是爱我的！行云这样想着。在两个人相拥缠绵的时候，他这样想；在自己一个人晨起时，他这样想；在街市上卖画营生的时候，他这样想；在红烛燃起，画中人飘然而下的时候，他这样想。就这样想着，整日里，他的脸上都泛起那样的微笑，与画中那淡然的微笑一般的深沉的微笑。

      这一天，行云在街市上刚卖出两幅画，看看日头渐渐西下，心中又记挂着那夜晚之约，便开始收拾。正忙碌间，突然一个朗亮的声音响起：“这画怎么卖？”
      行云抬头，却便呆了，那分明是画中人，那眉眼中淡淡的微笑，那谦和的气质，虽然穿的不过是平民的衣衫。难道时辰已经到了？或者他竟可以在白天出现了？突然，行云念头一转：啊，他是真正的金陵王。

      金陵王见行云半天没有搭理他，又笑了，缓步走上前来，用纸扇一挑他的下巴，轻声地问了一句：“不卖画了吗？”
      行云一下子羞红了脸，躲开他有些戏谑的眼光，说了声：“收摊了。”
      金陵王笑了，拨开扇子，扇面上是一只野鹤在闲云中嬉戏：“那我明天再来。”又盯了他一眼，直瞅到他的心里去，朗朗一声笑了，飘摇着，离去。
      行云目送着他的身影，心中一阵慌乱：他是真的金陵王！他……他喜欢我！可是，那画中的……想到这里，他手里擎过那随身带着的画，爱抚着，慢慢地，慢慢地，笑了。

      回到客栈，行云关了房门，将那画又重新挂起，只见那男子依然淡然飘落。行云匆忙抱住他，问道：“你跟我说，你爱我！你说！”
      那男子深深的眼睛有些木讷，轻轻的声音：“爱……爱……爱……”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连续地，疯狂地叫嚷着，行云将男子拌倒在床上，用唇狂热地在他的身上亲吻着，吻遍每一片肌肤，“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这是第一次，行云没有困得睡去，他偎依在男子的怀中，望着那始终如一的淡然的微笑，心中隐隐有些淡漠，喃喃地问道：“爱一个人，难道真的这么难？”
      就抱着这个想法，行云一直守到了天亮，等那男子飘然消逝在画卷上，他的眸中，不禁燃起一丝寂寞：毕竟，那不是真的。
      正踌躇间，突然门外一声唱和：“画师巫行云，金陵王有请。”
      是他？！行云翻身起来，收拾了衣衫，回头看了看那挂在窗前的画，走出了房门，只见两个太监守在门外，对他笑了笑，指引着客栈门外的攒花轿子。
      在轿子中摇晃着，行云的心头也在摇摆：不知道王爷叫我去做什么？画画？还是……那我怎么对得起那画中的人儿？可是，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唉……
      金陵王府，与那天亲王府一样的荣华，连个守门的兵丁也眉上带光，一副不屑世人的神色。行云淡然地跟随在两个太监身后，走在王府中，耳朵里听着远处依稀传来梨园的唱闹声，仿佛还是那旧日天亲王府中的光景。两个太监也不跟他多说话，径直领着他来到一个大屋子前，唱道：“画师巫行云到--”

      行云望见这屋子前后都是繁盛的桃花，心中不禁喜欢，走进去，但闻得一阵如麝如兰的香气扑鼻而来，举目望去，到处都是经史子集、书画砚宝，原来是王爷的书房。一个身着青衣缎袍的男子站在窗前，回身看着他，却就是那画中描摹的人物：金陵王。

      金陵王见他望见自己就楞住了，禁不住一笑，轻飘的眉一挑，眼睛中蔼蔼的一道柔光：“你来了？！”
      “我……”行云慌忙作揖，却被金陵王快步上前，一把拉住。行云抬眼，正遇上那甜甜的笑，如火如荼的眼神，心中一软，轻柔地应了一声：“我来了。”
      金陵王捧起他的脸，叹道：“你知不知道，自从元宵节那一眼，你就让我想得好苦！”
      行云不知道该说什么，眼神慌乱，却还是让金陵王抓住：难道要告诉他，我画了他的肖像，放在房中，日夜思念而幻化做人，与我夜夜春宵？一想到那夜夜春宵，行云禁不住两颊泛红。

      “你知不知道，我好喜欢你！”金陵王将他抱住，手一滑，扶住了他的腰。
      行云想挣脱，可是，身体竟似乎不听使唤，自然依靠在王爷的肩上，魂魄里一个声音由衷地叹了出来：“嗯，我也好喜欢。”
      桃花，飞落，无处不春风……
      “喜欢我吗？”行云偎依在金陵王的怀中，依然这样执着的声音。
      “喜欢。”金陵王捧起他的脸，嘴唇轻盈地点过，又激起一阵热浪……
      黄昏，第一次觉得黄昏是这么恼人！行云坐在回客栈的轿子上，手心握着金陵王给他的后花园的钥匙，耳边似乎还荡漾着那迷醉自己的声音：“记住，想来的时候，你从后花园进来就可以了。不必通过前门，也少得宫人们议论。”末了，还在他耳垂上留下一个温柔的吻。

      喜欢，就是喜欢这种占有和被占有的感觉！而且，这么真实，听得到他说“喜欢我”这样的字眼。行云暗暗下了决心，他将钥匙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紧了一生的幸福。

      回屋，灯下已经坐了一个人，淡然的微笑，向着他伸手：“你回来了。我是你的。”
      行云淡漠地推开他的手，说了句：“你不是真的。”
      男子依然笑着，只是眸中有了一丝忧虑：“我不是真的？！你喜欢上别人了。”
      “不，我喜欢的还是你，不过，是真实的你！”行云并不认为是自己负心，有些急于辩解。
      “你不需要我了？”男子依然淡淡地笑着，眸中的忧虑更深。
      行云抬眼望着他，手心里还是那金陵王府的钥匙，可心里依然微微有些不舍，摇了摇头：“我……”需要他吗？需要？可是已经有了真正的金陵王，自己又不能分心两个！不需要？可是，彼此之间毕竟有这么长的缠绵！

      “你不需要我了。”男子淡淡地笑着，摇了摇头，“我感觉到你对我的思念已经减弱，看来，我该回到画上去了。”
      “你……”行云不知道该挽留，还是该赞同。
      男子的影子渐渐淡去，影子里，突然传来一声淡淡的呼吸：“我……爱……你……”
      行云伸手去抓他，手一探，竟触到了那画，但见画上的人影依然俏立，只是脸上的微笑消失了，眸间隐隐是一星半点的泪痕。行云看得有些不忍，随手一卷，将画收到一边，翻开手掌，望着那钥匙发呆：这样也好吧！因为，毕竟，他是喜欢我的。对了，该告诉他这一切，告诉他这画的故事，也许，他会了解，我已经爱了他这么久！

      想到这儿，行云起身出门，趁着月色赶往金陵王府。有钥匙，就可以开那种豪门大院的门，行云心中不禁又泛起些欢喜。他穿过后花园，往那书房而去。经过一个庭院，突然传来一阵嬉戏声，一个嗓音腻声地说：“云，我喜欢你！”竟十足是金陵王的声音，而另外一个声音回应道：“我也喜欢。”却便是自己的声音。行云一阵诧异，脚步缓了下来，凑近身体，去看那院子中的人，只见两个玉面粉妆的伶官对立着，忽然扑哧一声，两个人都乐了，其中一个说道：“王爷黄昏后跟我说这一段故事的时候，我还乐呢！天下也有这么痴情呆板的人！”另外一个却也笑道：“亏是王爷有手段，这样性子高傲的角色也吃了。”原先那个登时就笑了：“呵呵，不像你，是自个儿送上门去的。呵呵……”行云脸色一变：难道他都是骗我的？他慌乱起来，赶紧几步，往书房走去。走近书房，却见灯火全无，心里更加黯淡。他恍惚着，在王爷府中闲逛，偶然又听到一个大屋子中一阵狎戏的声音，其中一个声音突然喝道：“你们都站好了，让我一人亲一下！”这声音，也是金陵王的。难道也是假装的？行云心里想着，凑近那窗户一看，却见屋里赤身裸体站了四个男子，当中一个却不是那说着喜欢自己、永远不会离弃自己的金陵王么？

      哦……一声凄厉的呼喊，竟生生压抑到了心底：不能让他知道我来过了！要是他知道我明白了他的私密，还不知道要怎样整治我！
      行云错步走着，摸索着到后花园的路，一步一个踉跄。出了院门，他孤零零站在夜色中，头顶有老鸦飞过，月光冷涩，万物一片苍茫。
      我什么都没有了！原来，都是在骗我！不！我还有他，那个永远不会骗我的他！
      行云想到了那画卷中的男子，想到了那夜夜缠绵、无法释怀的思念，脚下禁不住飞快起来。回到客栈，冲进房间，打开画卷，行云迫不及待地低声呼唤着：“你回来吧！我需要你！”可是，等他定睛一看，却发现那画中的人儿竟是面目模糊。行云马上想到了收起画卷时那男子脸上的泪水，难道，是他自己将面目哭花了吗？行云心中一阵凄恻，竟如撕裂了一般，他终于明白那种爱，那种曾经盈然纸面的爱--

      我要恢复他！我一定要让他重新回到我的身边！
      行云打开画具，想凝神再画出那肖像，可是，每每想到金陵王竟然与三个男子一同媾和，手中的笔就怎么也不听使唤，重新绘上的画像，不过是一个虚有其壳的影子，昔日的风采却再也见不到了。

      行云苦撑着，盯着那画像发呆，泪水禁不住流下脸颊，滴落在画卷上。
      又是鸡鸣，突然，门外又一阵唱和，依稀是昨天那两个太监的：“画师巫行云，金陵王有请--”
      难道还要去？行云决绝地摇了摇头，手中画笔一挥，将自己的身影画在画卷上，那男子的身旁……
      门外两位太监只听得屋中一阵喧哗，巫行云凄切地叹了一声：“都是假的！都是假的！”然后是三声长笑，一切又重归寂然。他们觉得十分蹊跷，慌忙推门去看，却见屋中一个人影也没有，书桌上一卷大幅的人物画，却是一对男子相偎站着，互相哭诉的模样。那青衣蟒袍的自然是他们的金陵王，而那白衣憔悴的男子却便是巫行云，那巫行云的画像似乎尤其灵动，眉目间宛转凄然，仿佛是活生生的一般。他们见找不到人，就将这画拿去给金陵王。王爷看过，笑了笑，随手扔给了太监，命他们烧掉，毕竟，王爷亲近男宠的事情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可是，等太监将那画拿近灯烛，只见那火呼得一下窜起三尺来高，循着房梁直上，但听得风火里，一个凄厉的声音在撕喊着：“都是假的！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那一场大火，把个金陵王府烧了个罄尽，人们从此也没有再见过巫行云。传说，那画并没有被烧毁，清时一个擅长丹青的官丞经过金陵时，抬头看见在原先金陵王府的天穹上，正悬着那幅画，画中的两人，似乎相依相偎着，淡淡的，依然是那样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