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催我回去了。以后你想我了,就朝东北方祷告,如果师父不在,我一定会来看你的。”低低的交待,每一声都打在我的心底。
“孙子,临走还婆婆妈妈的?!”半空中突然伸下一只巨手来,擎了他的腰,往空中牵引而去。
我追赶出来,只听见空中轰轰的震响:“你小子别忘了我啊!我是三门山兰若居逍遥道人门下首座弟子,人称金刚不坏道法高明流芳百世青春永驻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大吉大利不见不散石方大师是也!记得想我啊!”
这么长的名字,想你还不累死我?我莞尔一笑,轻松地抬起头,只见东边天地交界的地方,浮云冉冉,尽被抹成金色,一轮生机盎然的红日,正欣欣然蒸腾直上,晨风轻送过来,漫山遍野的山杜鹃绽放了,一片清新的味道……
山魈
--情见录之七十
“锵,当啷啷……”牢门禁闭,修长的手牵动沉重的枷锁,在黑暗中划过一串火花。火花过处,一张淡绿色的脸,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
衙门外,蜂拥的人群如不是被衙役所阻,已经冲进大门来。百姓高呼着:“杀死他!杀死他!杀死他!……”喊声震天,端坐在大堂上的武夷县令谢爻紫面对着众多士绅,神色沉郁,手心握着惊堂木,却始终没有放下--
庭前有柳,恰值冬末,萧瑟凄凉,清疏的枝条在寒风中摇曳,零落中也见得三分婆娑。一年前的闽侯县里,春柳成行,燕子如梭,与这沧桑无聊的情景却是两般模样。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童子们的朗朗读书声,在清露润湿的街瓦巷石上跳跃,氤氲的晨雾若有似无地在房前屋后缭绕,偶尔一个两个淘米洗菜的村姑路过,淡绿的裙角露出粉红的绣花鞋。
书生迟步,从淡影疏摇的柳林中行来,一青一蓝。蝴蝶迷路,往身上招摇,翩跹间,见青衣书生微笑,淡淡地回眸:“人影如画,连彩蝶也迷上了你。”
蓝衣书生剑眉舒展,星目澄澈:“不知是彩蝶迷上了爻紫,还是爻紫迷上了彩蝶?”
青衣书生仰望雾影缥缈的天穹,折过一枝新柳,说道:“忘蝶与柳意,希君始终寄。参天有玄爻,冠衣玉戴紫。”
爻紫却不接那新柳,微微有些叹然,问道:“意寄爻紫么?忘蝶,你真的不跟我一起进京赶考?”
忘蝶摇了摇头,眸中望着水光中两个亲近的身影,突然又有些不忍:“我自小寄情江湖,想的只是泛舟天下,官阶之地,非我所衷啊。只是你……”
爻紫拉过他手:“随我去吧。我们可以绕道北上,先游武夷,再去金陵。等我考完,我们再一起泛舟扬子,遨游洞庭,你看如何?”
望向男子心意拳拳的眼眸,忘蝶竟再也找不出理由拒绝。
双燕掠波而过,青青溪水,恍惚了一对俊俏人影儿……
桂林山水甲天下,不如武夷一小丘。
水有青蓝紫,荡漾成天女织衣。茶有绿红黄,开敷遍满山芬芳。爻紫与忘蝶泛舟游山,取道大王峰。把桨的山民一路游说,指天论地,说这武夷本是山林,并无水泉,只因为有一名俗世男子恋慕仙女,与天相争,筑巨斧,破天穹,令银河巨水流落遍野。天帝听说之后,勃然大怒,将那男子一指指为石山,而成大王峰。而仙女情深意重,不愿再归返天庭,留在武夷山间守候情侣的残躯,日久年深,而成玉女峰。两人顺着山民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不远处,一对情侣遥相呼应,款款相对,似乎即使化为木石,心中的那一份深情却依然不改。
两人不禁唏嘘,对望了一眼。爻紫在心前划了一个圈,淡淡地划向身前的人。忘蝶微微沉郁的脸舒展开来,仿佛那一天湛蓝的颜色,他低头凝视那碧波中的两个人影,心中无限的温情,竟无一个字眼可以代替……
到得大王峰下,山民突然阻拦道:“两位真要从此横过武夷,取道浙赣吗?”见两人点头,他脸色急变,说:“这山顶上经常有山魈出没,已无人敢走,两位最好还是绕道!”
爻紫从来不信鬼神,昂首挺胸,笑道:“我等是读书人,自有圣德真君庇佑,即使真有什么山魈,他也不敢加害。”一把握住了忘蝶的手。忘蝶见他坚持,也不再多说什么。
登临大王峰,山草葱郁,野花丰茂,偶有灌木丛生,雉兔隐匿,凭添了许多生机。半山腰,忽然从微阴的天空中飘来微雪,临风舞动,洋洋洒洒,宛如春神耕播稻种一般。爻紫与忘蝶自幼生长于岭南,即使寒冬腊月,也未曾见过这雪,如今在这高峻挺拔的大王峰上见到落雪如花、嫣然清凉的景致,更觉希奇,游兴盎然,反正左右已经无人,他们相携相扶着,直奔峰顶而去。
两人越往上行,雪下得越是厚实,如鹅毛般翩翩磊落,堆积了一地的银白。两人伸手到空中去承接冰晶,放在掌心赏玩抚弄,还互相抹到脸上颈间,玩笑打趣,望着彼此身上渐落渐多的雪色,只觉得眼中的人儿益发亮丽英挺起来。
忽然,忘蝶冷不丁打了个喷嚏,两个人这才意识到寒意渐深,直逼心腹,这时想要往回下山,却已不见了来路。爻紫一把抱住了忘蝶,嬉皮笑脸地往他脖子里呵着热气,淡淡地说:“只要有你在我身边,心就会跟阳春般温暖。我们继续往前走?”忘蝶笑了,点了点头,虽然身体微微有些僵硬,心头却是一片热腾。
终于到了大王峰顶,天色却渐暗了。两人虽然嘴上都不说,心里也都开始焦急起来。只见周围一片银装素裹,茫茫皑皑,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哪里是山石,哪里是草木。
爻紫望着唇色微紫的忘蝶,心中刺痛:“蝶,若不是我强迫你来,今日你也不用受这样的苦处了。”
忘蝶望着他忧伤的眼睛,微微有些僵硬的嘴角牵动了一下,笑了:“傻瓜,我们不是说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么?这点寒意,你就心疼了?”
爻紫牵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上:“你明白我的心意的。”
四目烛对,星星烁烁……
蓦地,一个青绿色的身影在爻紫身后一闪,鬼火般消失不见了。
忘蝶的脸色一变。
爻紫问道:“怎么了?”
“山魈。”
两人神色凝重,一起往那身影消失的方向赶去,心中有些慌乱,加上雪天路滑,爻紫一个趔趄,竟将脚踝卡在石缝里了。“啊呀……”倒是忘蝶先痛呼出声,伸手扶住了爻紫,只见爻紫脸色惨然,眸中微有泪光闪动,看来竟是痛入骨髓。
忘蝶慌忙帮他将脚拉出石缝,只见血从破裂处微微渗出,很快就凝结了,只是皮面青紫,浮肿起来,竟是扭到了筋骨:“你怎样?”忘蝶大恸,看着那伤口,仿佛是自己的心在流血一般。
爻紫咬了咬牙,朝天打了个哈哈,说道:“没事,我还能走。”顾自往前行去,只听他哎呦一声痛呼,又滑倒在地。
“你别逞强了!我来扶着你。”忘蝶扶着爻紫,往前行去,只是他毕竟是个书生,爻紫身材又比他伟岸些,如今要扶着他在雪地里行走,倒是没走两步,就歇了三歇。
爻紫见他辛苦,执意要自己走,可是,脚刚一着地,就剧痛穿心,仿佛那只脚已不是自己的一般。
好不容易找了个山洞,忘蝶扶着满头大汗的爻紫走进去,却发现山洞很小,刚好只能容得两个人,两人便紧紧相拥在一起,蜷缩在洞中。
这时,爻紫才想起来,两人一路游玩,并没有带着干粮,如今要在雪地里饿上一顿,心中顿时又是着急,又是后悔:“要是我不拉你来,要是我们不走这条路,要是……”
忘蝶望着他说了那么多假设,焦急惶乱,满头大汗,心里一片爱怜,伸手托起他的脸颊,瞅着他清澈的眼睛,说道:“一切都会好的。我们在这里等到天亮吧。”
爻紫稍稍觉得放心,一天的劳累慢慢袭来,两人就这样空着肚子,拥抱着,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淡远的白色世界里,有一个青衣的背影在蹒跚前行。爻紫想叫住他,伸了伸手,只见那男子转过头来,朝自己微微一笑,是忘蝶,自己永远珍爱的忘蝶!爻紫正想微笑以对,突然,那人影恍惚了一下,变成了一个淡绿色的妖异,清澈的眼睛,冷冷地,冷冷地直瞅到自己的心里。爻紫心中打了一个冷战,转了个身,竟苏醒过来。原来不过是南柯一梦。
他伸手想抱住身边的忘蝶,却一把抱空。爻紫四下检视,只见两个行囊都撂在一边。可是,忘蝶却消失无踪了。他去哪儿了?难道……被山魈掳了去?不会的,如果是山魈,一定会惊动自己的!那……
爻紫心头一片撕裂般的疼痛,他啪地站起,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腿脚早也恢复如初,他也不在意这事,慌忙冲出山洞,但见遍地一片皑皑,连个足印都没有留下,一夜清朗了的天空,一轮红日正冉冉东升,只是,自己的忘蝶却再也不在身边--
“忘蝶--”一声厉吼,回荡在武夷群峰之间。
忘蝶……
“啪”的一声脆响,惊堂木摔在了公案上。谢爻紫醒悟过来。他抬头,见士绅和衙役都惊讶地望着自己,才发现自己竟是当众失态,两行清泪已盈满面颊。他慌忙揩去泪水,淡淡地说了句:“天色已晚,请各位士绅先回府邸。本官先验过那山妖,明日再公告百姓。”
为首的乡绅姓王,是武夷的望族,对这位新到县令能够雷厉风行擒下山魈颇感钦佩,只是见他现在又有些优柔寡断,心中微有不快,不过,人家毕竟是权职在手,所以他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上前一鞠,客气地答道:“妖孽凶狠,大人可要小心,我等明日再来问讯。”带领一群士绅都退出去了。衙门外的百姓见士绅都退了出来,也不敢呼噪,听说县令要审验妖孽,明天就要昭榜公告,心中也有些安定,缓缓地,竟也退去了。
爻紫褪去官帽,散去朝服,屏退身边衙役师爷,独自往这牢笼里来。
夜,渐行渐近,宛如,那一夜的大王峰顶--
半夜,忘蝶被刺骨的寒冷惊醒,他抬眼望了望洞外,大雪已经停了,朗朗的月光照在大地上,反射出点点荧光。身边的爻紫缩紧了身体,在睡梦中冻得直打哆嗦。他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只是那肿块却没有消退下去。忘蝶爱怜之心顿生,想伸手去抱住他,却见洞外一个青影一闪。他心中一惊:是那个怪物?他挣扎着爬起,行到洞口,想守卫爻紫。
却见洞外不远处,立着一个青面俊俏的书生,青衣青鞋,手中还握着一把青纸扇,精灵般的眼睛冷冷地盯视着自己。忘蝶见他有九分人样,心中的惊惧便淡了几分,上前恭敬问道:“先生是山中人?此来为何?”
那书生打开那扇子,恁冷的天气,还摇起扇子来,悠哉游哉:“救人。”声音清脆,却若近若远。
“先生会医术?”忘蝶欣喜若狂,“那快请先生为我救治好友!”
书生却没有移动身形,淡淡地说:“有个条件。”
忘蝶眼前微微一黯,难道是劫财的?“先生可是要诊费。我俩只有进京赶考的盘缠,余数不多,如果先生肯倾力救治好友,我等回乡后定重金酬谢!”
书生摇了摇头,扇子上一个白面的无常鬼若隐若现:“你得留下,陪我三日。”
忘蝶心思电转,他回头望了望蜷缩着的爻紫,想想如果两人就此下山,恐怕没到山下,两个人都已经空腹力尽而亡,于是,一咬牙,答应道:“好。”
书生嘿嘿轻笑,扇子一转,一个红脸的弥勒佛的形象悠然纸上。他倏地一声,风一般地飞过忘蝶,来到爻紫身边,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打开后,一股清香顿时萦绕四周,他用修长的指甲挑了一丝膏油敷在爻紫的伤处,但见那伤口浮肿转眼就消退了下去。他合上锦盒,纳入怀中,又同时掏出一个锦囊,倒出两粒丹药来,白色如玉,晶莹剔透。他启开爻紫的牙关,送了一粒。然后转身,飞也似的来到忘蝶身边,扇面一恍,又是无常鬼模样,笑道:“这个是毒药,他吃了,你可敢吃?”
忘蝶先前见他医好爻紫的外伤,以为这药是内服的灵药,如今听他说是毒药,心中顿时一阵悔恨,怒斥他道:“你这妖孽,为什么救人又要害人?我们与你又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置我俩于死地?”
“我最见不得两个男子卿卿我我,生死不离。”书生轻笑道,“当年他若有半分你俩这么痴心,我也不用看破凡尘,避入深山,苦修道法。所以,凡是恩爱的,我必拆散!”他盯着忘蝶既恨且惧的模样,痛快地笑了,“他吃了我的夺魂丹,不出一时三刻,必要一命呜呼。你可要吃?难道你不想与他在黄泉底下再续孽缘?”
忘蝶听他说得真切,一咬牙,要吃那丹药。那书生却将掌中丹药倒进自家口中,笑道:“我要你陪我三日,哪能让你如此轻易就死?”左手一伸,将忘蝶抬到肩上,在雪地里飞也似的跑起来。
“爻紫--”
月光如水,漫洒在银白色的大王峰顶上,这一声凄清的呼喊,似乎惊动了睡梦中的爻紫,他摇晃了一下身体,眉头紧皱起来。
“当啷--”牢门开了,进来一个人。蓝衣当风,面颊却已不复当年丰腴,只是清俊的眼睛,依然那么澄澈,定定地望着伫立在墙边的妖孽。
那妖孽身披枷锁,也不说话,也只是定定地望着他,然后,冷冷地说出一段话来:“忘蝶与柳意,希君始终寄。参天有玄爻,冠衣玉戴紫。”说到最后,语气竟渐渐软了下来,隐隐有些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