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宜沈吟片刻,他想起自己初入宫时,曾出去游过御花园,一路上宫女太监指指点点,议论起来毫不掩饰,个个笑得前仰後合,才陡然意识到自己娈童的身份,索性关起门来,再也不出去招惹是非。
皇上见沈宜一直似有所言,只是不开口,遂道:“有什麽说出来,有朕呢!”这话其实体贴无比,沈宜也只笑道:“没什麽,皇上待我已是优渥眷属,还有什麽不知足的,我年轻性子急,一时说话没体谅,请皇上发落。”便要滑下床磕头。
皇上拦腰抱住他,将他按在床上,轻笑道:“这麽小心翼翼的,还有什麽意思!”
沈宜的後脑是昨儿才撞的,猛一沾床,忍不住轻声呻吟一声,皇上连忙将他扶托起来,连连安慰,沈宜眼里含著忍痛的泪,晶莹光亮一片。皇上竟不由地意乱情迷起来,因笑道:“这也不妨事,来……翻过身来……”
祺焱府里,一片和乐,他方讲了个笑话,逗得众人笑成一团,苏芙秋笑道:“今儿才见识四爷的脾气。”他本要说飞扬跳脱,陡然一转,道:“仁和宜下。”
尤瑞郎抿唇一笑,看了苏芙秋一眼,才笑道:“四爷的潇洒是蕴於身内的,七爷的,是周身凌人的。”又看了我一眼。
我因笑道:“我平日是娇纵些个,有人说我是个砍树摘梨的主儿,我也认了。”祺焱轻轻一笑,那话本是他考评我的。
祺焱正色道:“这些日子总有折子弹劾老七,被皇上压下了,其中有一条是豪奢竟贵,花十几万两银子买个男童,还有什麽交接江湖异类的话。”他用词文雅,可想而知那些御史言官如何逞刀笔之勇,我因笑道:“後边儿的事倒也罢了,前者岂不是撞了皇上的木锺。”
祺焱并未表明态度,只道:“还有就是皇上念记兄弟,这几日阮王爷便要到了。”这阮王爷是先皇的遗腹子,也是苏芙秋的宿命冤家。
苏芙秋没有说什麽,只拿筷子拨弄盘儿里的菜,半晌才抬头一笑,道:“皇上有了春秋,思念兄弟也是有的,此事与储君毫无干系。”
我同祺焱对视一眼,尤瑞郎何等机敏,因笑道:“我这两天听说了件事儿,本八爷病著不该说。”他顿了顿,才道:“现今风气,是附庸风雅的人多,一个郎中为八爷看病,完了在纸上题了两个字:扇骨,众人都以为他溜须拍马奉承八爷风骨清明,结果拿到八爷跟前,竟惹得八爷一笑,道:扇子的骨头本是竹子,不过是老笋(痨损)罢了。”
这笑话实则伤感,没想到老八这麽想得开,因想到他挑唆我同祺焱生分,心中又是一寒,因道:“他也是苦中作乐罢了,听前去探望的官员说他现在快瘦干了,可怜见的,一闭眼,还是他素衣长袖,站在树底下读书的模样。”
苏芙秋却突然开口道:“只怕快要变天了。”他抬头望著阴凄凄的天空,又沈默下去。
我心中有些不忍,便道:“芙秋且安心吧。”
他望了我一眼,起身告罪道:“四爷七爷,尤公子,我身上有些不舒服,先下去吧。”便踽踽远行,消失在墨色的花影里。
我喟然叹道:“都说人间好,都说世间妙,到头来,不过镜花水月枉一趟。笏满床,蛛网立结梁,朱玉楼,都作了烟花场,昨嫌纱帽小,今厌紫蟒长,忽一转,口噙糟糠香!”
尤瑞郎沈默不语,恁得长袖善舞,言笑玲珑,竟也无话可说。
祺焱心中知晓我旁敲侧击告诫他的意思,面上几分哀戚,又几分无奈,我竟又想起他少时被祺翰欺负跪大太阳地的场景,苏芙秋想的没错,他如是正宫所出,得天独厚,怕比我更风流俊逸,而不想现今一般小心翼翼,如渡冰河,三步一顾,他怎麽洒脱得起来。
我竟忍不住眼中酸楚,干脆合了眼,便听尤瑞郎道:“莫言举世无谈者,随处一指便为春,七爷过忧了。”他出身锺鼎富豪之家,幼时便受皇上嘉奖,自然行事骄奢随意,处人也颐指气使,又怎能体味身居人下的滋味,现今随侍皇子,也未受过任何委屈,江湖里头,更是一呼百应,真是比正牌皇子凤孙们还要风光百倍。
祺焱婉然一笑,道:“尤茱这话不错,劝君莫负少年头,春光无限,虽料峭些个,但比夕阳无限也好上许多。”又道:“尤茱一同忙碌了许久,也累了,先去歇著吧,我在同七爷拟立一下明日呈给皇上的条陈,便也安歇了。”
尤瑞郎一笑,竟有些孩气,微微躬身,起步离席。
祺焱这才走到我身後,温热的手指按在我眉骨上,轻声细语:“你表面倜傥,心事比我还重,又想那些积年旧事做什麽,尤瑞郎说得好,随处一指便为春,不要劳这些心神了。”
夜风细细,带著些柔软香甜的花香,把这夜布置得恬淡非常,我也只好一笑道:“不劳心神,便劳身体,免得虚度春宵。”祺焱轻笑一声,手指探入衣襟下,如若春江抚浪。
君临天下 37-38
仲夏时分,阮王瑞湘奉旨入京,皇上命我同祺焱迎接。等杏黄大轿入了玄德门时,鼓乐齐鸣,礼炮冲天。
瑞湘自轿中下来,笑吟吟携了我同祺焱的手,入宫而来,他面若明月,目如寒星,修身玉立,除眼角一点余纹外,宛如风华正茂的翩翩少年,侧帽风流。
祺焱因笑道:“皇叔一路可好?”
瑞湘一笑,道:“沿水路而来,风光无限。”又向我笑道:“这就是小胭王吧,我第一次见时还在繈褓里,仿佛女娃娃一般。”
我遂笑道:“正是侄儿。”我男生女相之名,四海皆闻。
便有太监过来宣旨,皇上在顺溪宫接见。一进去,皇上并没坐在正座上,只盘膝坐在一明黄的团龙墩上,手持一串佛珠。内侍轻声禀报:阮王爷到了。
皇上微微睁开眼,放下佛珠,笑道:“瑞湘来了,快进来吧。”
瑞湘行了大礼,便斜签著身子坐下,皇上因笑道:“这麽著,还不如站著呢,你只舒坦著坐,兄弟还这麽生分做什麽?”
瑞湘才放松身体坐下,因笑道:“皇上哪里的话,君臣之礼是臣的本分,皇上念情是皇上宅心仁厚。”
皇上遂向祺焱道:“本要你皇叔住在宫里,惟恐他不方便,就安排在行宫里吧,出入得意些个。”
祺焱一一点头,笑道:“儿臣知道了。”
皇上便挥手要我同祺焱退出去,笑道:“朕同兄弟独个讲话,自在些。”又命身边的人全出去,才向瑞湘道:“这麽些年,一直把你搁在旁边,心里必然有所怨恨吧。”
瑞湘把手盖在自己膝盖上,笑道:“哪里,皇上有皇上的主意,臣在那儿过得也舒坦无比,全仗著皇上洪福了。”
皇上啜了口茶,轻轻放下那碗,才道:“京城里从来不安静,朕是不愿你搅到这污水了,才让你出去。”
瑞湘暗道你派兵节制我一个有钱无权的王爷又该怎麽说,又想起其他兄弟们发配的发配,充军的充军,有的关在高墙里不见天日,皇上待自己还是仁慈的,便笑道:“皇上处处为臣著想,体贴下情,微臣感激涕零。”又伸手拭了拭眼角,再抬起头来,眼圈发红。
皇上也仿佛有些伤感,沈著嗓子道:“你先回行宫歇著吧,明儿再陈奏正经事儿。”瑞湘便起身告辞。
我同祺焱回到他府里,苏芙秋正坐在厅里看康睿康琼的习字,顺手加上眉批,见我们进来,才笑道:“王爷回来了。”他自然知道我们去接阮王的事体。
我点点头,随手点了康睿的字,笑道:“虽稚气,却隐有风范了。”
祺焱因笑道:“夸他做什麽,比你那时候可差远了。”
正笑著,便听有人禀报:阮王爷来了。
我等三人一凛,这王爷也忒不安分了,现下立嫡君之际,竟这麽不避嫌。远远地便见他已到了中厅,苏芙秋轻声道:“我先去了。”便起身避到屏风後的暖阁里。
便听瑞湘高声笑道:“不请自来,唐突了。”
我同祺焱连忙迎接,因道:“本该去拜会皇叔的,倒让皇叔亲自来了,失了礼数。”
瑞湘跨步进门,满面笑容,道:“侄儿跟叔叔,哪里那麽多礼数,反倒生分了。”一眼便看向苏芙秋方才批改的字张,随手拈起来,笑道:“这便是世子们写的,嗯,调教调教,便是美玉良材。”
那上面明显有苏芙秋的小楷字:促织灯下吟,灯光冷於水。
我心下一抖,只盼他辨认不出,又想他贪慕苏芙秋的颜色,也未必看得出。
祺焱因笑道:“孩儿们涂鸦之作,污了皇叔的眼。”便手指悬挂的一幅黄庭坚的字,因笑道:“这才是大家手笔。”
瑞湘抿了抿嘴唇,方放下手里的笺纸,踱著步子打量那幅字,笑道:“不错,这个确是珍品。”
祺焱又笑道:“难得皇叔过来,不如乐上一乐,叙叙旧。”
瑞湘摆摆手,笑道:“我正要去宫里,皇上招了晚宴。”又略一思忖,道:“我在外面听说皇上盛宠烟熙宫,冷落六宫,虽没什麽,可帝王偏宠,却是六宫混乱的头,皇上的家事不安,也要影响朝政安稳。”
他这麽评论皇上作息,的确唐突不恭,我同祺焱身为儿子,也难在长辈面前说父皇的是非,只好不作声。
瑞湘一笑,道:“我便去了,有空在叙吧。”便施施然离去,我同祺焱将他送出府。
回到厅里,苏芙秋已经出来,苍白著脸,负手而立,我上前安抚道:“这是天子脚下,皇子的府第,芙秋安心些个。”
祺焱也道:“他是皇上的兄弟,来到京里还不是诚惶诚恐,夹著尾巴做人,哪里还顾得了别人。”
苏芙秋点点头,勉强一笑,道:“四爷说的有理,我是被他吓怕了。”眼睛里竟然泛起一层水,他城府这麽深,竟被瑞湘揉搓成这样,叫人心寒。
他踱了几步,哑著嗓子道:“不怕四爷七爷笑话,我的事儿爷们一清二楚,阮王爷真是……”他喟然叹道:“恶毒歹毒得无以复加。”他仿佛想起什麽,陡然掩住嘴,一手抵在桌面上,微微颤抖著。
我并不知道阮王爷的性子,但却耳闻风月场里折磨人的手段,当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伸手按在他肩上,轻声道:“芙秋何等慧颖洒脱,不应拘於旧事才对。”
便招人过来道:“将苏先生扶到暖阁里歇著,燃些静心神的香,有什麽事儿叫我!”便由他们把苏芙秋扶进去。
祺焱叹了一口气,道:“只见阮王文雅俊秀,竟这麽能作践人!”
我冷笑一声,道:“他才是蛇蝎心肠,你没见苏芙秋的背上腿上,尽是火炙的印子,我那天捡著他时,落魄得比条癞狗还不如。”
祺焱无奈一笑,道:“你火气上来,无论好人恶人,都一概贬之,这是什麽体统。”他顿了顿,道:“只不知道这王爷进京究竟是奉旨,还是自请。”若是奉旨,便是皇上有话说,叙情是小,朝政是大;若是自请来京,是想趟这皇子争位的浑水,还是为了别的什麽。他袖手走了两步,道:“老二贤慧的紧,简直可册封仁王了。”
我打断他道:“四哥多虑了,对那些污七八糟的贪官污吏仁慈,难道是父皇愿意见的,他纵容宽下,莫不是显了皇上不仁德。”
祺焱道:“这个理儿我也知道,比著他,仿佛我是阎王一般,冰冷专横,说句实话,我亏待过哪个官员。”
我情知他为皇上办差,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事儿不少,我再怎麽帮他,此种苦楚,也只他一人知道,况且他来日为君,我又怎能事事分忧,与其将来成为孤家寡人,倒不如现下历练出来,将来的苦也不觉得苦了。
我便道:“四哥待人,用的是正经道理,二哥无论怎麽贤德,优柔无束,虽则他也狠心非常,但那狠心躲在仁慈後面,更让人後怕,难道皇上不知道。四哥直中取,二哥曲中求,皇上不能明辨是非麽?”
祺焱一笑,道:“你的嘴愈发甜了,涂了蜜糖一般。”我逞著性子伸手过去,笑道:“我的嘴,可不只甜……”
祺焱向後退了一步,倒坐在塌上,由著我解他的前襟,含笑道:“你倒是摆出登徒子的谱来。”伸手滑了一下我的脸腮,我顺势抓住他的指尖,含在口里轻啮。
祺焱也情动起来,慢慢喘息著,一边轻笑道:“旁人尽道你是儒雅王子,哪里知道顽皮的猴儿一般,床事上风豔无比。”
他微咬下唇,唇色豔如桃李,慑人心魄,手下的肌肤如玉石般光泽润滑,又结实柔韧,让人爱不释手。我便愈发疯魔起来,因笑道:“这是桃花宿孽,四哥就别罗嗦了,认了吧!”
烟熙宫,皇上带了瑞湘进来,因笑道:“沈宜还在睡懒觉麽,都什麽时候了。”便见沈宜从里面出来,手上尚有墨迹,有些嗔怒道:“我抄写书稿呢,皇上来了就是混搅麽?”
瑞湘一惊,他对於前朝旧事所知甚少,但也从老宫女口里了解个大概的恩怨情仇,方才听到沈字,便已吃惊,现在亲眼见了,更是心潮起伏,皇宫深院里头竟然住著个不折不扣的男人,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君临天下 3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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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宜眼珠在瑞湘身上打了个晃,看他与皇上面目有几分相似,心里隐约有了计量。皇上笑道:“这是朕的兄弟,阮王瑞湘。”
沈宜俯身一揖,命人端上茶来,皇上便笑道:“见也见了,你自己去忙吧,我同瑞湘说几句话。”沈宜有些狐疑,带著个人来就为了看一眼,但只是退下去。
皇上同瑞湘各自坐下,才慢慢道:“你是兄弟,这话朕才对你讲,仁皇帝身边不乏男宠,也没有秽乱朝政後宫,朕现今不过碰上个爱惜的,偏就招了满朝的不忿,朕是罢朝了,还是疏政了。”
瑞湘才明白,这皇上是要自己以王爷之名说服那些御史言官,不要计较沈宜的事儿,自己是仁皇帝的儿子,说起前朝的话自然有分量。他略一思忖,才笑道:“皇上的家事,自然随皇上的心思。”看来是把差事应下了。
皇上展颜一笑,道:“还是兄弟们知心。”他用指头摩著手里一只汉白玉环,又道:“你这次进京,可也看了什麽,听了什麽?”
瑞湘便笑道:“皇上春秋鼎盛,这话本不该说,眼下看来最要紧的便是,嗯……”他不好继续说下去。
“夺嫡!”皇上接到,目光一转,蕴射出天威莫测的度量。
瑞湘低头复道:“皇上圣明!”
皇上一抿唇,道:“依你怎麽看?”
瑞湘沈吟片刻,才道:“臣久不在京城,说的话未必切中肯綮,但耳闻几位皇子,个顶个的贤德文瑞,说句实话,哪一个放到敌位上,都是可造之才。但……”他双手握了握,道:“皇上总要遴选出一位嫡君。相较之下,二皇子文慧娴德,四皇子刚正不阿,七皇子,只可惜伤了阴贽,不然也是百里挑一,性情虽有孤傲,但也柔和,至於八皇子,卧病在床,不然也是文采精华。”他絮絮地说了这麽多,只是夸奖了一番,未有什麽切实的进言。
皇上轻笑一声,道:“瑞湘但讲无妨,这是兄弟们的私话,谁能知道不成。”
瑞湘道:“微臣以为皇上心中早有定夺,更应审时度势,观其心底性情。治天下者,需得光明磊落,这是其一,再者,善於省身自悟,能下闻,不骄纵……”他又说了许多帝王道理,但未有明指,皇上同他说话,也未指望他能有什麽好法子,只是一笑,道:“瑞湘说得好,朕静心观望吧。”便话锋一转,道:“朕现今总是回忆陈年旧事,果然是老了,你看你,比朕小不了几岁,竟尚如翩翩少年模样。”
瑞湘笑道:“臣怎麽能和皇上相比,皇上日理万机,臣每日只是吃饱睡觉而已,浑浑噩噩度年而已。”又道:“微臣唐突了,方才见著沈公子,皇上又说十分怜惜的话,不想思忖皇上宅心仁厚,真乃性情中人,此情此景,叫臣惭愧。”言罢,犹似有所语。
皇上听这话十分舒服,因笑道:“情之一事,非当事人不可体味。”
瑞湘突然离席,跪地道:“臣有不情之请,岂皇上成全。”声音怆然,一股幽凉情愫。
皇上十分疑惑,道:“你说吧。”
瑞湘俯身一叩,才道:“臣想请皇上一道旨意,赦一人之命,意思防同前朝的免死金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