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的圣殿在黄昏落日下的景色一定是绝美,可惜那毕竟不是属于人间的风景。
所以我们终究无法靠近。
「卓越,」他干裂的嘴唇挣扎着最后叫我的名字:「卓越你相信我,我是爱你的……」
这么坦诚的话语,如果在什么都还不知道的时候听到,我会是怎样地高兴。
「我知道,」我走到他面前,把他的脸捧了起来:「所以我并没有怪你,南凌!」
他不堪重荷地将头枕到我的胸前,紧紧地搂住了我。
「我早就知道,人类的产生是上帝的特权。我这样亵神的行为,总有一天会付出可怕的代价。我想像过各种赎罪的方式,却从未想到过我会真正地爱上你……」
他低低地语调中混杂了压抑已久的自责和疲惫,如此长时间心灵上的煎熬早已经对他做出了最残酷的惩戒。
「我一直对自己说,龙奈离开你以后,我会比他更爱你,我竟会奢望我可以替代他,我竟会以为我能够让你一直幸福下去……」
绝望到极点的啜泣声。
南凌,上帝已经和你开了如此大一个玩笑,我是真的不会怪你。
凑到他的额上,我深深地看着他。
「南凌,谢谢你……无论如何,谢谢你对我所有的好,更重要的是,谢谢你给了我一个机会,和龙奈相遇。」
他在我一字一句的缓缓陈述中,缓缓流下泪来。
还是干净而善解人意的南凌,和我所知道的没有半分差别,他的眼泪已经可以将他所有的罪与罚全部洗掉。
「我希望会有一个人一直爱着你,陪着你幸福地走下去……」
「你呢?那你呢?卓越你要干什么?」他惊恐地加重了手中的力气,将我的身体箍得快要断开。
「你还不懂吗?南凌……没有灵魂的人造人失去了生命以后是无处可去的,龙奈……他一个人孤单了那么久,该是我去陪着他的时候了……」
最后一次在他唇上轻轻一吻,我将他放开。
龙奈,这一次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将我们继续分开了。
最后踏进基地的时间,比自己事先预想的还是要晚上了一点。
没办法,很多事情边回想边操作其实是很花时间的。
记忆毕竟被清洗过,点点滴滴的过去无法被完整的归还,真的是很遗憾的事情。
只是遗憾而已。
反正从今以后会有那么长的时间一直陪着他,他那爱说爱闹性格自然会把我们一起分享过的快乐不快乐半点不漏的补给我听。
基地里的灯光一如既往的通宵不灭,走廊两边是完全对称的墙壁和门,一片接着一片长长地延伸下去。如果眼睛眯起来寻找尽头,会隐约觉得这样的灰色没有止境,沉闷得让人窒息。
密闭的环境里,连昼夜的更替都感受不到,像是和人间都失去了联系。
偶而会有行色匆匆的身影从那些千篇一律的门后走出来,除了规律性的服饰以外,手里永远是厚厚的资料而脸上永远是陷入思考的表情。
无论开门挂门,还是咳嗽或者呼吸,全都是无法打破沉默的声音。
所以我现在这个檬子,大概是不得不引起他人的注意。
「卓越……这么晚了还过来,加班吗?」
「是啊!」
我咧开嘴毫不吝啬地笑。
枯燥的科研生活其实已经把所有人的矜持都磨到了极限,随便的一点例外和异常就足以打破所有脆弱的肃穆和严谨——何况我现在把十几盒冰淇淋抱在怀里,每走一步都岌岌可危的样子实在很滑稽。
沉闷是不得已的格式化,向往变化的跳动才是人的本性。
他曾经在花鸟市场盯着玻璃罐子里面那些游来游去的鱼很认真地对说我:「即使知道跳离水面会无法呼吸,可是看到那些不一样的世界,还是忍不住会把头探出去。」
龙奈,你说得很对呢。
「这些东西是要做……实验的材料吗?」
「不是……」我想了想,小心翼翼地从那一大堆甜食下抽了一只手出来,然后递了过去!「这是哈跟达斯今年的最新款冰淇淋,我特地去买的,你要不要尝一个?我还有很多!」
面前那位据说有三个博士头衔,至今未婚,从来都只习惯和人谈论学术性问题的女同事嘴角逐渐张成O型。
其实她也才三十二岁,吃惊的样子也还挺漂亮的。
「尝尝吧……如果喜欢,今年情人节可以和喜欢的人一起去!」
说到这里嗓子忽然有点涩,避开女博士动容的眼光赶紧把冰淇淋塞了过去。
真心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无论贵贱,只会冲动地想送他甜食和绒毛玩具。
龙奈,原来这个道理你老早之前就已经懂得了的。
走廊尽头的电梯空空地等待着,我径直走进去,按下通往地下实验室的按钮。
下降的速度并不快,可以留出很多的空隙再去想想别的事情。
我想起位于尉典办公楼最顶层那间实验室,高高的伫立在云间,我在那里看到了自己诞生的全部过程。
应该是很神圣的仪式,可惜上帝并不住在那里。
「叮咚」一声,电梯停了下来,眼前是上着密码锁的实验室大门。
「NAN LING LOVES ZHUO YUE」
我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慢慢地输入,然后听着大门唰地一声缓缓打开的声音。
心灵的角落全部被照亮,熟悉的玻璃容器位置依旧没变。
其实哪里有那么远?
上帝一直陪在身边,而天堂后花园一直就在心中而已。
把一直抱得很没形象的甜食很小心地一件件摆到了玻璃容器里,重新转身,把实验室的门用力地关上,再耽误了几分钟把密码锁的程式破坏。
NAN LING LOVES ZHUO YUE从此以后就是一个过去式,不会再成为这里的通行证。
再没有人可以进来——其实这本就是仅仅属于我和龙奈两个的地方。
最后一件事情,把手机掏了出来,拨出一个号码。
「喂!」
「尉典……」我顿了顿,给他一点时间反应:「一切,如你所愿!」
他的呼吸声明显地滞重了起来。
「你在那里?」问题一出口就直奔重点,他果然是了解我的人。
「这个你又何必再问呢?」我微微叹息,把电话凑得更近了些:「以后……好好对南凌!」
某个敏感的名字,撩动了某根微妙却不自知的弦,电话那头的声音明显地焦躁了起来。
「你等一等!」
这个时候,还有什么要等待的?
「我,或许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你和南凌之间……」他词不达意的犹豫,想是尽力在做着某种让步和委屈。
我几乎是笑着把电话挂断了。
尉典,原来你并不明白,我不需要任何人给我机会。
并非你有逼迫我什么,也并非因为我害怕,我所做的决定,只是因为我知道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而已。
幸与不幸,其实谁又比谁更清楚?
比起遗忘自己的回忆,回忆起自己的遗忘是更可怕的事情。
即使我绕了很长的一段路,但如今,我毕竟已经走到了幸福的门前。
可是你呢?
手机开始反覆有来电的铃响,一阵接一阵,像是在和我比耐性。
好吵!
我索性把电池整块卸了下来。
销毁程式的启动装置我一丝不苟地操作完成,然后走进玻璃容器静静地等待着。
啪搭一声,整个容器彻底锁紧。
预热开始,四周冰冷的温度在一点点升高。
我蹲下身子将冰淇淋的盖子一个个揭开,香草味,柠檬味,奶油味,巧克力味……所有甜甜软软的味道全部冲着我涌过来。
真香!很惬意地吸了吸鼻子——想像那个小家伙被围在这一大堆东西里面高兴得冒泡泡的模样。
对了,还有件事,差点给忘了……
从衣服口袋里掏了掏,把一张折得很仔细的白纸给拿了出来。
龙奈我还要给你画张小白才好——这么久没见了,如果你装做不认识我,我总要送你点东西逗你开心。
画一个毛毛的狗头,他会冲你一直摇;
画两个圆圆的眼睛,他会高兴地冲你笑,
华裂到耳根的嘴,他一直叫你会不会很高兴?;
画软软小小的身体,会被你搂着,一直陪在你身旁……
嗯,不对!小白怎么能和我争,应该是我会一直陪在你身旁!
把手里的成品很严肃地端详了一下,最后还是不得不一声叹息。
龙奈,抱歉,这副画只能勉强归为野兽派的作品,希望你不要怪我扭曲小白的形象。
好了,现在真的是该做的都做完了,就等着全世界给我们放礼花吧。
「啪!」——很好听的一声,第一缕淡紫色的光束终于喷射出来了。
真美!
我挪了挪身体,把脸颊贴到了玻璃容器上。
好高兴,我还能记得那个时候你的唇在这片玻璃上落下的位置。
虽然是晚了点,我这样吻你,我想你应该还是能感觉到的。
已经没有力气再移动了,高温下的意识模糊成一片,唯一还能感受的是唇紧贴着的那片玻璃是清凉的。
画着小白的那张纸是不是已经熔化了?
很好!
龙奈,我们就要见面了呢……
PART3——蝴蝶效应
我终于……一无所有了!
不记得自己在地板上坐了多久,那么多冗长又混乱的回忆紧紧缠着我,一个接一个,像是永不止息的梦魔要将我吞噬。在我以为自己将永途陷落其中无法醒来的时候,基地给了我一个电话。
平日里最厌恶在私人的时间被打扰,而今却是没有人能够想像我那种几乎是踉跄着飞扑过去拿起听筒的模样。
纠缠着的回忆和颠覆实在太可怕了,尤其是在如此空旷又静默的时刻。那阵响铃把我唤醒,至少证明我依旧存在着……不然,我会以为自己真的已经在记忆的沼泽中死去。
电话的内容简单扼要,阐述完整个事件没有多过三分钟,这是基地一向的风格。汇报结束的时候,基地对于在我休假的阶段的打扰表示了礼貌性的抱歉。
其实为什么要抱歉呢,这个假期对我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只是我依旧拒绝如基地要求的那样,回去处理它们所谓的「紧急事件」。
三号实验室密码系统被破坏,实验品毁灭系统人为启动,有不明物体被销毁,灰飞烟灭只在一瞬间……
卓越,一切如你所愿。
即使化做粉尘,你和龙奈终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不分离了吧?
我给了你做为一个人「人」的身体,思维,记忆……还有计划外的爱情。
你却什么也没有给我留下,走得干干净净。
只是我清楚,我依旧是没有任何立场来怪你……
基地是不能去的。卓越最后停过的地方,我能够很敏感地嗅到熟悉的气味。
至于这个房间——
四下环视了一圈,心里是越来越浓重的恐惧。
一个人……这么大的地方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
飞速地衣服抓在了手里,我逃也似地飞奔而出——
那个地方……那个人……
再痛恨也好,再恐惧也好,再多的纠葛也好……
我无处可去了,我只有他了!
尉典,我只有你了!
◇◆◇
摩天大楼最顶层的实验室,袒露着我全部罪恶的地方。
秘书小姐看见我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尉先生正在办公室里等着你!」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底有一闪而过的蔑视,在她的经验里,我在尉典的办公室待上一整夜以后,再衣衫不整出现的暧昧情形已经不是一次两次。
我根本无力去解释什么。
何况,这些又哪件不是事实呢?
房间的门被颤抖着打开,然后又迅速的关上,我靠在墙壁上低声地喘息着。
如果长期被罩上了伪饰的纯洁光环,人类在最初制造过罪恶的地方,反而会有解脱般的安心。
别再惩罚我了。我宁愿赤裸裸地面封我所有的罪行。
整个实验室窗帘都严严的拉着,暗得像是未知名的地狱。唯一的光源来自于电脑的显示幕。听见开门的声音,操控着萤幕显示正在欣赏着什么的男人并没有回头,依旧是专心而沉思着的姿势。
我就那样远远地站着,一瞬间竟是失去了上前的勇气。
在每个辗转难眠的夜里想像过一千次再次见到他时候的反应,可是真的见到了,我竟不知道怎样的反应才是正确的。
该上前狠狠地给他一个耳光,拎着他的衣领恨声质问,还是该扑到在他的怀里放松下来,失声痛哭?
似乎都不对……在他面前,我应该早就失去了这样的权利。
「你来得还真是够晚的……」
像是终于发现了我的存在,他懒懒地站起身,一步步向我走过来。
健硕的体形,肌肉饱满的样子,眉眼之间是与生俱来的骄傲和英气。这样的尉典和大学时代的他,又何曾有半点不同呢?
「我还以为你会在第一时间就过来欣赏一下那个纯洁善良的人造人的自毁过程呢……」
他在我面前站定,细长有力的手把我的下巴用力地抬了起来。
「不过现在也不迟,我可以陪你再看一遍……镜头抓得很好,就一下而已,他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闭嘴!你不要听!
干燥的嘴唇嗫嗫地蠕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尉典手中的微型遥控器晃动了一下,实验室正前方的大萤幕瞬间就亮了起来。
卓越……坐在玻璃容器里静静等着被销毁的卓越。
和他在一起这么久了,我竟不知道他会这么笑?那些发自内心的愉悦,我终究是给不了他的。
「精彩吗?你的这个人造人,对你……实是是很好呢!」
耳垂忽然一疼,尉典的牙齿已经重重地咬了上去。
「知道他最后一个电话打给我说了什么吗?他让我好好的对你……哈哈……好好的对你……」
像是想到了什么可笑至极的事情,笑声骤然响了起来。
「这竟是他最后一个要求,我又怎么忍心会拒绝呢?南凌,仔细算起来,我也真是很久没有好好对你了……」
胸口处骤然间暴露的冰凉让我的神经猛的一抽,终于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了。
「不!尉典你停手!你要干什么?」瞳孔瞬间抽紧,我拼尽了全身力量挣扎着。
「干什么?对你好啊……」除了惯有的冰冷和嗜血,他的语气里掺杂了我所不熟悉的东西,可是我已经完全没有时间去分辨了。
不可以……不可以在这里!
大蜚幕里的卓越还在那么干净的笑着,我怎么能在他面前这样?
「尉典,求求你……我求求你,不要这样,不要在这里!」几乎是带上了哭腔的求饶声,可是依旧阻止不了身上的衣服被一件接一件的被剥落。强势如他,我又何曾能有过违背他意思的一刻?
他那些带着羞怯的温存,甚至是让人忍俊不禁地百依百顺……都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情了,我怎么会天真到以为我会拥有一辈子?
我曾经怎么会有那么可怕的错觉?会以为这种强势的力量会一直贴着我的脊背,会以为他会那么温暖的对我不会离开?
「不要拿这种表情和我说话,你知不知道这个样子只会让我很讨厌!」大概是我疯狂挥舞时候的指甲划到了他,他眼睛疼痛地眯了一下,重重的一个耳光给我抽了过来。
那么大的力气,没有半分余地,我的耳膜嗡嗡地响了老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