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两点多钟的时候,店里的后门打开了。
“……让你久等了,原口先生。”
“辛苦了。”
“……嗯……你改在这里等我?”
“嗯。”
两人并肩走在一起。目的地不是春季的公寓,也不是秀司的住处,他们净挑一些人迹稀少的小巷缓步前进。
“今天怎么这么晚?”
“……嗯,抱歉……我答应店长当正职人员了,刚刚他拉着我做一些详细的说明……”
“正职人员?”
秀司挑起一边的眉毛重问一遍,春季脸泛红潮地说:
“嗯……我是想说这样混下去也不是办法,所以……”
“……这样啊……加油哦!”
“……嗯。”
春季喜不自胜地接受他温柔的鼓励。
夏天就快接近尾声了。迎面吹来的和风带着闷热的暖意,夺走他们互相依偎的借口。他们保持适当的距离并肩走在一起,秀司突然停下了脚步。
“……原口先生?”
比他先走一步的春季回过头来,不安地抬眼凝视着他。
四周悄无人迹。在远离尘嚣,只有静谧月光洒满一地的小巷里,两人默默地互相凝视。
秀司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口说道:
“春季,这一个月来我认真想过了……我还是喜欢你。所以我希望跟你恢复交往。”
“……”
“我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说不定我们最后还是会分手,但是,我绝不希望分手的理由,只是因为你是个男人。”
“……”
“我跟英子谈过了。我很明白地告诉她,我第一次找到一个跟工作同样重要的对象。过去不论对谁,我都是抱着可有可无的心态,但现在不一样,我希望能跟自己真心喜欢的人交往。”
秀司用富有磁性的嗓音,一句一句说得明白仔细。
他目不转睛地凝望春季微扬的眼眸,看得出他的眼神产生了动摇。
大大的眼睛、柔顺飘逸的褐发以及尖尖的下颚,无一不吸引着他,不过他最喜欢的,莫过于他那坦率、热情却又脆弱的性格。
秀司咽了一口唾液,不疾不徐地接着说:
“我喜欢的人是你而不是其他任何一个人。就算你是男人……就因为你是个男人,我才会在一开始就被你吸引。”
“原口先生……”
春季的双唇拼命打着哆嗦。看在眼里的秀司向他靠近一步,缩短两人的距离——下一瞬间,春季被他温柔地搂进了怀里。
“是男人也好,是女人也罢……这些都不是我选择交往对象的理由。我想跟你当一对更普通的情侣,就像以前跟英子以及其他女孩子一样,一起去散步、将你拥入怀中……”
“……嗯……嗯,我也是。”
“可是,我对你的爱比以前交往过的任何人都要深。”
语声方歇,春季的唇便被秀司封住了。他收紧环住背部的双臂,春季也用力地回抱着他。
两人密不可分地贴在一起,秀司把嘴唇凑近春季形状姣好的耳垂温柔地低语:
“我不想结婚的心意依然没变。不过,若是哪一天我想结婚,而那个时候我还喜欢你的话……我会跟你共度此生。”
“……原口先生……”
“我爱你的心胜过浩之千百倍。”
这是秀司有生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真挚告白。
秀司强而有力地搂住他,春季也掐起指尖,在秀司的耳边沉痛地倾诉:
“我也是。我也喜欢你。我喜欢你的全部。所以……所以我可以认真跟你交往吧?”
“嗯。”
“白天结伴出去,晚上两个人也相守在一起。就算我投入真情,你也会接受我的全部吗?”
“……嗯。”
听见他肯定的答覆,春季搂得更紧。
抱着单薄的身躯,秀司闭上了眼睛。
认真的感情向来只会令他觉得厌烦,春季却不一样。他希望春季能付出一切来爱自己。
而自己也会真心地珍惜——他相信自己一定会。
温柔的感动在胸口扩散。
真心去爱一个人,从心上人口中听到喜欢两个字。他感受着以前从不知道、也从不在乎的深情和羁绊。
用两掌轻轻捧起春季的双颊,和他四目相对。望着自己倒映在他眼中的表情,秀司再次叠上了他的唇瓣。
站在客观角度审视的自己是如此诚实。
诚实地谈着恋情。
和眼前这个倔强、任性、孩子气,却又比任何人都要纤细而容易受伤的春季。
****
“嗯……”
听见一连串懊恼的呻吟,坐在电脑前面的秀司把头转过去望着春季。
春季把脚跟立在沙发上抱着自己的膝盖,翻来覆去地看着手上的白色信封。
他拨了一下往后扎成一束却还有几根散落在额头上的发丝,如临大敌般盯着信封。
将写到一半的资料暂时存档,秀司反转椅子回过身来。
“干嘛啦?不要制造嗓音好吗!”
“……抱歉。”
“你不是该去上班了吗?还不赶快去准备。”
难得有心从下午就开始工作,却被人中途打断做事的兴致,秀司说话的口气显得很冲。
告白之后过了两个月。尽管秀司说自己暂时不想结婚,春季也说维持普通的交往就好,这段刚出炉的感情依旧威力惊人。他们贪恋着在一起的分分秒秒,遇到两人一起外出的日子更是难舍难分。
没过多久,春季便夜不归营地留在秀司的住处,若有似无地开始了同居生活。
由于同样都是一副牛脾气,吵架成了家常便饭。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吵完架和好如初的第二天早上,彼此的感情变得更如胶似漆了。
两个男人相爱什么也不对。因为看不到未来,所以大家玩玩也就算了。喜欢归喜欢,可是要住在一起或被对方束缚,那可就敬谢不敏了。
春季曾对秀司申告一般男同志的见解,但这个理论却不适用在他们两人身上。
当然,一样米养百样人。世上的爱情形形色,也不见得每一对同性恋情侣都是千篇一律。话虽如此,对眼前沉醉在爱河里的状态最为诧异的,搞不好就是身为当事人的自己。
工作被迫中断虽然触动他的火气,春季现在可爱的表情却轻易浇熄了自己的怒火,秀司不由得在内心苦笑自己已经病入膏肓了。
明明比任何人都要讨厌受到束缚,却不知为什么一点也不介意跟春季一天二十四小时腻在一起。要是他不在身边,反而会疑神疑鬼他是不是跟别的男人出轨了。
春季或许也一样吧!他就像个贞洁的情人守在秀司身边。一下了班就跑回来,两人独处的时候又拼命跟秀司撒娇。现在的他一妇放荡的形象,摇身变成一个可爱的情人,谁也不敢相信当初还是他主动勾引秀司上床的。
目前的问题只剩下两个。
其一是他们俩都是夜猫子,生活模式跟社会完全脱节。每天都睡到中午过后才起床,秀司傍晚开始工作的时候,春季则出门上班。总觉得他们活动的时间跟小偷没什么两样。
另一个就是春季把栽培箱搬进了秀司家,客厅因此被勒令成了禁烟区。他对花没有兴趣,更讨厌那些花会引来恶心的小虫子,而最令他不能接受的是,自己被禁烟的理由只是怕伤害到那些花而已。不用说,秀司当然是叫春季赶快扔了,可是春季却坚持不肯让步。
由于冬天就快来临了,引发争议的栽培箱目前呈现歇业状态。秀司基于道义问春季打算种什么花,春季只是贼贼地一笑并没有告诉他。
认真交往后,彼此的本质并没有因此产生太大的变化。既不会有事没事就黏着对方,也不会为了博取对方的好感而刻意装模作样。
反正他们一开始是在那种情况下交往的,再加上经厅了半年以上各取所需的关系,如今就算亡羊补牢也无济无事。即使撇开这个不谈,他们在下意识里也早已体认到,唯有彼此坦然相对才是最好的关系。
他们之间唯一的改变只有一点。那就是遇到感情上不认同的事,彼此都不再躲避。
他们不再像过去一样,光是在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上坚持自我,一旦遇碰到感情方面的问题却又逃得远远的。
望着春季皱起以男人来说偏细的双眉发出苦恼的低吟,秀司决定放弃继续工作下去。看来,也只有等春季上班之后才有办法回头工作了。
“你在烦恼什么?”
“嗯——”
听见秀司的发问,春季走过来面对面跨坐在他膝盖上。
“你很重耶!走开啦!”
“有什么关系嘛!小气!反正平常都做得不要做了。”
“这个不能相提并论。”
秀司冷冷地要他下去,春季却似乎没有走开的打算。
他叹口气往春季手上的信封一看,微微地扬起了眉毛。
正式同居之后,寄给春季的信件全都转送到秀司的住处。看见纯白的信封隐隐透出一个“寿”字,秀司顿时明白了春季苦恼的原因。
“……打开来看看吧?”
他从桌子的抽屉取出美工刀递给春季。
紧接着在小小的齿轮声之后,信封被打开了。
“……”
从里面抽出的是婚礼的邀请函。除了卡片之外,还附上一张回信用的明信片。
“……上面说什么?”
“他要我去参加婚礼。”
春季托着邀请函在秀司面前晃啊晃地。秀司板着脸凝视着。
水色的小卡片上印着几行文字,旁边另外多了几个方方正正的手写字,字迹风格非常吻合那个中规中矩的男人。
铅字的内容是站在双方家长的立场,所拟定的问候语和结婚典礼的通知,只有手写字自成一格。
“时间有些仓促,请你务必要来。”
简单而沉重的一行简文。
秀司眯起眼睛看着那几个黑色的文字。
浩之至今仍是他的心头大患。他是春季第一个喜欢上的男人——也是至今仍在他心头占有重要地位的男人。就算春季现在最爱的人换成了秀司,浩之在他心中享有的特殊地位这件事依旧不变。
秀司一直没告诉春季,其实他确信浩之是喜欢春季的。听完春季描述他跟浩之惜别那一夜的对话,更加深了其中的可疑性。
如果事实真如他所猜测的,那么命运就太捉弄人了。他们深爱对方整整八年,尽管各自走上不同的道路仍相互保持联系,这中间明明有漫长的时间和数不清的机会,而他们却白白地错过了。
瞥见秀司眉间的两道皱纹,春季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对他妩媚一笑。
“……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嗯……”
像是在试探秀司的回答一般,春季嘴角含笑掂着卡片的一角在额头上来回轻敲。望着他这副让人又恨又爱的表情,秀司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想去就去啊!反正那家伙也眼巴巴地在等着你。”
“说的也有道理……”
春季假惺惺地想了一下,跟着笑眯眯地直盯着秀司的脸。
“我真的可以去吗?”
“……当然。”
嘴上虽然同意了,秀司的心里却窝囊极了。
总不能叫我说不准去吧!
春季现在最爱的人是我。秀司不是没有自信,只是面对春季单恋了好几年的情敌,心情难免五味杂陈。
察觉春季一直盯着自己的表情,秀司赏了他一记白眼。
逗了他一阵子之后,春季把卡片放在桌上抱住了秀司。
“干嘛?”
“……我要去。”
“……”
“我要去告诉浩之,我现在很幸福,希望他也能得到幸福。”
秀司任由他搂住自己的脖子,一句话也没有说。春季笑着凑近自己的嘴唇。
“现在我终于说得出口了。”
“……”
“因为有你在身边陪着我。”
不带半点迷惑的一句话和温润的双唇。春季的话正象征着秀司现在的心情。
在那双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眸注视下,秀司也抱住了春季。
抵在双颊的柔软发丝有着甜蜜的、从未体验过的恋爱香味。
熟悉的景色逐渐接近,原本背靠着椅垫的春季挺直了脊梁。
有别于东京住宅区的气氛,一户户恬静的房屋比起东京栉比鳞次的住家要来的宽敞,而且附设了庭院。这其中又以木造房屋居多,时髦的钢筋水泥建筑则屈指可数。
发现高中时代常跟朋友一块去的零食店,春季忘情地把身体探到驾驶座和助手席之间。
“停在这附近就行了。”
“好的。”
司机笑容可掬地回答后,按下了计程表将车子停靠路旁。春季取出两千圆递给这位亲切地停止计费的司机。
“不用找了。谢谢你。”
“谢谢。”
司机笑着跟他道谢。春季报以一笑,开门下了计程车。
礼拜六下午四点。一月的风带着彻骨的寒意,在空地上嬉戏的小孩个个都戴着手套。再过不久太阳就要下山了,骑马打仗的游戏却进行得如火如荼。
穿上计程车里脱掉的外套,春季也不看那群小孩一眼,迳自迈开步伐缓步前进。暴露在寒气中的手背被冻得憔悴不堪,但右手提着手提包、左手拿着大纸袋的他,也没办法把手放进口袋取暖。
熟悉的房子和曾经光顾过的小商店。尽管五年来一次也没回来过,故乡依旧敞开怀抱迎接无情的春季。一切都没有改变,离家虽然还有一段距离,他却情不自禁地下了车沿街漫步而行。
春季抱着怀旧的心情走在没有中央分隔线的柏油路上。来往的车辆并不多,反而是注意幼童的警示牌和凸面镜处处林立。
边走边左顾右盼的春季左脚踢到了大纸袋,他于是停下脚步。底部呈正方形的饭店用大纸袋里,装满了浩之和芹香婚礼送的礼品。三点喜宴结束后,春季跟几个高中时代的同学约好五点在小酒馆续摊。由于彼此住得很近,所以大家决定先回家换件衣服再集合。
正当春季低头整理里面乱成一团的纸盒时,背后突然响起呼唤的声音。
“那不是春季吗?”
他吓了一跳回过头去,只见哥哥的老婆律子正拎着超市的塑胶袋站在那里。
“大嫂……”
“果然是你,好久不见了!过得还好吗?”
“嗯。”
“你五年没有回来了,所以我去买几瓶酒回家庆祝一下。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你!”
看见大嫂亲切的笑脸,春季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律子是在春季念高三那一年嫁给大他五岁的哥哥,婚后他们搬到老家附近的公寓过了两年甜蜜的新婚生活,春季到东京找工作之后,他们便搬回老家同住。几年不见,个子娇小、身材苗条的律子小腹似乎有些微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