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临天下————梓寻[下部]

作者:梓寻[下部]  录入:04-25

      不久,瑞湘便派人来接,见到他是在一家道观里,青衣拂尘,不问人间事。他只随口布置几件事,便不再开口,收眉敛目,十分默和。一是沈宜出家,已经落发,若我想见,也要看他愿不愿意出来。二是两位世子在园子里读书,对外面说是京城里的穷亲戚投奔,他们去留,看我的意思。

      我先去了沈宜处,一座小小的寺庙,布置简陋,门上朱漆脱落,墙上斑驳,生满苍翠的青苔和蜗牛,我上前轻轻叩了叩门环,一个小和尚前来应门,我向他道:“我是沈七,找拙世师傅!”

      小和尚跑去又跑回,带我进去,一个著灰黑布袍的和尚,穿著僧鞋青袜,正在打扫院落,踽踽而行,寂寥落寞。我望著那发青的头皮,开口叫道:“沈宜!”
      和尚抬起头来,双手合十,道:“施主!”便带我进他的厢房。
      一桌一椅一床,墙壁年深日久,有些发乌,桌上几张素笺,上面是佛经偈语,恭恭敬敬用小楷抄的,我起先以为是朱砂,仔细一看,竟是刺血所书。再看向沈宜的手指,用布巾裹著。

      我在心中叹惋,因道:“抄经贵在心诚,不必如此。”
      沈宜微微一笑,道:“古来以血抄经的人并不少,我只不过是效仿前人,没什麽。”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皮,笑道:“报应不爽,谁教我从前老骂人秃驴。”
      他摸摸索索,拿出一箱纸稿来,道:“这是我半生心血所得,本欲付梓,百事耽搁,现下交给七公子,倘有时机便替我办了吧。”又道:“那时候意气人生,逆转尘世,打算叫做《青楼诗观》,现下了然恍悟,就叫做《诗观》吧,作者……无名氏。”

      我陡然无语,本来千番话语,都成了唇边叹息,因道:“你安心过日子吧,我还有事要做!”
      沈宜正在研墨,孤零零立在窗前,仿佛百念都灰尽,我起身欲辞,他却提起笔来,拉开我的掌心,在上面写了个饱满浑圆的“心”字,千辛万苦嘱咐道:“谁都可无心,七公子万万不能,切记!”

      我沈默片刻,才道:“你什麽都知道,还要我有心,未免太过强人所难。”沈宜伸手按在我胸口上,道:“谁说无心,倘若无心,为何还有这麽多眼泪堆积,我不要善待别人,只要你善待己心,起兵事宜,关系重大,须历尽险苦,行事为人,莫要自己难为自己。”

      我才点点头,道:“你既然如此明白,也用这话自勉吧!”他的手尚未离开,我仿佛被鬼支使了一般,伸手按住他,凑到他唇上辗转厮磨,冰凉入骨,他轻轻拍著我的後背,含糊道:“我都知道……”

      起身出来,回头沈宜正站在门口,低头合掌:“阿弥陀佛!”小和尚笑逐颜开地跑来,大叫道:“师傅,我刚才看见那──麽──大的一只鹿跑过去,身上还有梅花印子!”

      沈宜一笑道:“你只管撒欢,一会子长老又嫌你聒噪,罚你夜里剪灯。”
      小和尚跑过我,直向沈宜处,讨好道:“我知道拙世师傅会给我求情的!”沈宜抿唇一笑,如江南春雨,润物无声。
      我抖袖离开,仿佛丢弃满怀花瓣,那些京城风华烟雨,如此消融。他从箫竹红韵里走出来,进了佛门,都说佛门清静,清苦,清寂,我看它反而云集人间风流,彻骨销魂,青灯黄卷,美人如玉玉如骨。

      见到康睿时,是傍晚时分,他刚自书房出来,手上墨迹未干,我只记得他还是个雍容华贵的小王子,现下看来已是翩翩少年,眉宇间蕴著几分刚毅,有意无意地提示我,他是那个人的骨血。对坐下来,我才道:“你向来聪明伶俐,自然知道我想要你怎麽?”

      康睿抿了抿唇,道:“七叔要办大事,要有继承人,不然无以安天下。”
      我点点头,道:“此去风险无比,故而我只带你一人,明天清早便动身,你和康琼辞行吧!”
      康睿却跪下来,道:“我不愿去!”zybg
      我有些诧异,不由问他,他思忖了许久,才道:“我待康琼,如父亲待七叔,他日立王妃,我又如何看待琼儿?”
      我隐约知道他了解我同祺焱的缘由经过,从他母亲的葬礼便可洞悉一二,他聪明的,怎不会抽丝剥茧,我同祺焱再周密,也未必不露些许马脚,时过境迁,也不必在乎他知道此事,反而……,我便开口道:“你明知这道路险阻,又有前人之鉴,为何还一步步踏上来,就不怕死无葬身之地麽?”

      康睿答道:“七叔比我聪明十分,不也一样麽。我若爱他,总要割舍些东西,无关紧要。”他低下头,道:“我也知道七叔心里苦……”
      我一笑,便道:“你不肯来,我便物色他人,或者干脆自己生七八个小娃娃预备著。”又自嘲道:“这万里江山,在人眼里不过是个累赘,你父亲死在这上头,你便聪明地逃出来,不肯再碰。”我慢慢道:“那麽你就在侧观看我的行事吧,看我如何起兵,征讨,立国,杀祺翰,焚京城。”我看著他的脸色,那是少年英雄跃跃欲试的神情,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生子当如孙仲谋,又道:“你父亲死,不是因为爱我,而是因为技不如人,祺翰也爱男人,一样黄袍加身,面南而治。你比不过他麽?”

      我继续敲打,道:“等西疆略定,康琼一样可以过去,他同你南征北战,大定时,自然是铁帽子亲王,朝中又有什麽人敢动他?至於收立後宫之事,仁皇帝娈童无数,谁敢胡言乱语,你皇爷爷不也有沈宜,又有哪个支吾半句,你手上的皇权,军队,御林军,哪一个是吃素的,你到时候立个傀儡皇後,恩旨排遣後宫三千归乡,手腕硬气,谁敢置言?康琼渐长,纵在民间,你又怎麽让他不娶妻生子?你对他的心,他若知道,他若喜爱你,在朝在野,不也一样麽?”

      康睿低头沈思半晌,方才的英雄盛气收敛如初,果然是可琢之材,沈声道:“一切依七叔,但要约法三章,不许干涉我同康琼,不许逼我娶亲,不许……”他猛然抬起头来,道:“忘了你四哥!”他有些激昂,连声道:“他为你而死,你若忘了他,畜生不如,你若同别人好,我就一剑杀了你!”

      我点点头,道:“这个不消你嘱咐,我若忘了他,自行了断也就是了。”
      康睿展颜一笑,道:“就这麽定了。”便见一黄影冲进来,团团抱住康睿,甜甜笑道:“哥哥,哥哥,我找了你好半天!”又转身看我,迟疑地叫道:“七叔?”
      我点点头,康琼才扎过来,呜呜切切,揉搓了我好半天,才道:“我看朝廷的邸报,说七叔自尽而亡。”又自己轻括了下脸面,笑道:“乌鸦嘴!”又道:“可见朝廷也是胡说八道的,那麽,我爹爹暴病而死,是不是真的?”他转来转去,仿佛祺焱一下子能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我忍著眼里的酸楚,笑道:“好孩子,听话!”

      康睿过来拉他,轻声道:“琼儿,别冲著七叔淘气,我有话说!”
      我松开手,看康睿将康琼带到内室,果然不一会儿就听见康琼哇哇的哭声,又踢又闹。只听康睿柔声安慰道:“琼儿长大了,哥哥有事,很快便来接琼儿,不然我剁下节手指头交给琼儿,立下毒誓!”

      便听惊天辟地一声嘶吼,康琼叫破了嗓子,道:“哥哥,七叔,都是王八蛋!”
      我苦笑一声,康睿那叫什麽安慰,跟我把剑端到祺焱眼前是一个理,唯恐不够残忍,告诉那人说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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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走前夜,瑞湘来访,带我到他道观的後院里,一道石门被十二玲珑锁封著,俨然新建。瑞湘慢慢开了锁,轻声念叨:“苏儿,我带老七来看你,你若睡著,就安心睡著,我们不吵你……”

      我站与他身後擎著蜡烛,忍不住眼睛发酸,只道:“皇叔,别这样儿。”
      瑞湘并不理会我,径自走进去,穿过弯弯曲曲的甬道,眼前便现出一明亮宽敞的石室来,四角镶著鹅卵大小的夜明珠,天光如炬。正中是一副水晶棺木,璀璨洁莹,苏芙秋面如桃花,合目而暝,仿佛翻身便可起来说笑,全身上下只著了件月白的袍子,双脚赤裸在外,细白华润。只颈上一道乌黑的印子,有些怖人。

      瑞湘似在自言自语,道:“尤瑞郎赠的驻颜,不然我怎麽留住你,只望你青春红颜,可惜我垂垂老翁,不要厌弃我才是。”他突然凄叫一声,泪流满面,对著棺材又亲又舔,把衣服脱了满地,哭得团团转,道:“我都说了不再见你,为何还要自戕,旧情难忘,忘了我这个畜生有什麽难的。新恩难辞,老七一个乳臭未干的兔崽子,怎值得你性命相托?”

      他嘴里念念有词,扑到苏芙秋脚边,连声骂道:“那时我猪狗不如,下死力作践你,揉搓你,现在我就在你跟前儿,你若是个有血性的,就马上起来报复,现在死气恹恹的躺著,算什麽德性?”

      我眼见瑞湘没完没了地折腾,心都快呕出来了,只上前拉他,道:“皇叔,保重身子,你这般模样,芙秋怎麽安生?”
      他猛然转过来,全身只系了件松松垮垮的蓝青袍子,眼中一片血红,仿佛全身的兽性被激出来,失了神智,突然抱住我膝盖,露出一憨气十足的笑来,道:“芙秋,你怎在这儿站著,快坐下歇歇!”陡然把我抱起来,置到屋角的软塌上,自己挠了挠头,嘿嘿笑道:“久别胜新婚,咱们可不能辜负春宵啊!”

      我一惊,翻身而下,哪里知道他气大如牛,拎住我一只脚,便直拖回来,仍笑道:“害什麽臊,老夫老妻的!”
      我连忙高声叫道:“皇叔,我是祺毓,芙秋在那儿!”随手指向棺材。
      瑞湘看也没看,便伸手撕扯我的衣裳,笑道:“又消遣我,哄我走了,你又逃了,我可去哪里捉你!”
      我一急之下,怒声喝道:“混帐东西,瑞湘你睡迷了麽?苏芙秋早死了,早被你折腾死了,你还记得他身上你烫了多少疤麽?那天夜里,他跳水死了,你忘了麽?”
      瑞湘猛然停手,自己撕扯起头发来,突然自语道:“苏芙秋死了,在棺材里,那你是谁?”他看向我,我急忙从床上跳下来,去开那石门。他疾步跟过来,格格笑道:“你是瑞湘,对不对?你杀了苏儿。”便向我伸手过来,我矮身自他臂下钻过来,呼吸不定,仍死死地望著他,惟恐他肆意妄为。

      瑞湘纵身袭来,出手如电,我步法缓滞,被他按在身下,动弹不得。
      瑞湘哈哈大笑,一手扣住我的颈项,道:“我为他报仇,瑞湘,你死到临头了!”手上一较力,我眼前一黑,死命挣扎,却如案板上的鱼,只待刀割斧剁。
      神智渐渐抽离,我眼前恍惚,已无力呼吸,手脚麻痹,气若游丝。眼前慢慢浮起青芒的光彩,一个轮廓渐渐清晰,触手可摸,我喃喃叫了一声:“四哥!”
      耳边传来石门上升的声响,轰轰隆隆,一个清朗的声音道:“祺毓!”是尤瑞郎,我才松了一口气,软绵绵地倒在地上。
      待我醒来,仍在石室里,尤瑞郎站於一边,垂袖而立,瑞湘抱团坐在一角,被尤瑞郎拿细蚕绳捆著,他自己背对著我们,念念叨叨,听不真切。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一片火辣,便示意尤瑞郎解了瑞湘的绳子,他动也不动,视若罔闻。我只好自己下来,慢慢走过去,突听瑞湘低吼一声,半含著痛苦半含著欢愉,我已走到他跟前,只见他手上满是白浊的液体,正拿衣襟擦拭,心下又是恶心又是凄凉,捂著嘴退回来。

      尤瑞郎半含讥讽道:“你昏迷时,他就在一边干这档子事儿,我恶心死了,怎麽过去!”
      我又恼又怒,却说不出话来,但见瑞湘倒在地上,昏厥过去。尤瑞郎这才走过去,翻了翻他的眼睑,怎麽也不肯切脉,只道:“他刚才痰迷了,不要紧,这麽老了,疯了也没什麽打紧的。”

      正说著,瑞湘翻身起来,眼中一片清明,看了看四处,微笑道:“我怎麽了,只记得方才开了门,便昏昏沈沈,不知所谓了。”
      我过去扶起他,安慰道:“皇叔方才悲怒攻心,一下子失了神智厥过去,现下才好,一定要保重身体才是!”
      瑞湘狐疑地望了望四周,他的衣裳还抛在地上,但也未开口问什麽,只道:“你见了芙秋,他也见了你,你明儿便出发吧!”
      我点点头,同他一齐出来,那屋子里还飘著淫靡之气,苏芙秋美玉青竹,竟要如此度日,万事不得消融麽?
      瑞湘自回去,踽踽而行,他已经疯了,现下活著的不过是一副躯壳,同泥胎石塑一般。
      离了瑞湘,尤瑞郎才道:“那驻颜我做了手脚,瑞湘死後,那药也化了,连著水晶棺都化在土里,烟消云散。”
      我拱手谢他,尤瑞郎道:“驻颜一药,难以炼成,我只有三颗,一给了祺臻,一给了苏芙秋。”
      我哑著嗓子道:“还有一颗,是为谁?”
      尤瑞郎一笑,道:“我同祺翰反目,最直接的源头却是这药,依我的意思,给四爷用了,祺翰不肯,争吵起来,旧事一桩桩搬出来,索性反了。”
      他说得轻巧,我却知那里风云震变,险象环生,只道:“为了这个,丢了位子,实在不值。”尤瑞郎一笑,并不接语。果然岁月淘漉人,且不说他的错事,他果真成长了。

      第二天一早,便上路了。瑞湘没有出来相送,只道身体倦怠,他也应算是老人了,纵然如何神采飞扬,也难遮眼角细纹,昨日的折腾,实在损伤精神,怕是离大去之期不远矣。沈宜自然也没有来,他独居佛门,要的也不过是清静,我又何必一直拿俗事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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