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赫戈哲拄案而坐,伸手指问道:“你是何人?”持的是半生的汉话。
我立於当地,沈声道:“听说汗王英明惠颖,深得人心,这就是汗王的待客之道麽?”
赫戈哲面露不悦,自案上拿了个酒杯,道:“这便是上次挑剔我礼数的使者的头骨,你瞧好看麽?”那酒杯白惨惨的颜色,怎麽喝得下去酒,恶心都恶心死了,不过倒是好个下马威,谁说夷人不如汉人懂得御人之道。
我抿唇一笑,道:“听汗王的言辞,是研习过汉人诗书的。我不才卖弄,汗王以己之妄凶,成他人之赤胆忠心,後人只闻那些果敢赴死的名臣,不闻其戮者为谁。”
赫戈哲嘴里咕哝一句,方笑道:“那麽,你坐下来,说你的事吧!”
我遂坐於一侧,问道:“汗王手下所率甚众,个个勇猛善战,为何却一直打不过汉人?”
赫戈哲有些惊异,口中道:“汉人狡诈。”
我一笑道:“兵不厌诈,汗王是说汉人聪明麽?”
赫戈哲有些不悦,道:“汉人的土地繁茂肥沃,我地寒苦。”
我又笑道:“汉人连年,无不饱受水灾,旱灾,蝗灾,其余天灾人祸,不可计量,汗王有什麽灾荒?”他自然有灾荒,只天性如此,不知从何计较。
赫戈哲耷拉下眼皮,摇摇头,道:“好像没有。”
我起身踱了几步,才道:“我可为汗王估量,汗王疆土不是不广袤,人众不是不兴盛,汗王若能善理经营这土地,连天朝都要羡慕它水土丰美,物产精良。”
赫戈哲问道:“如何经济?”
我因道:“胭脂族善游牧,可曾规划路线,保养土地?胭脂族并非无粮产,可曾精耕细作?胭脂族再向西行,远处又为何族何土,可有人堪量?”赫戈哲有些毛躁,抱肩而视,摊著腿脚。
我轻笑一声,不再开口,归坐静声。
赫戈哲便问道:“为何不接著说?”
我答道:“此等事务,过於繁杂,须长期详谈,慢慢施行,治国当如烹小鲜,万万不能急於求成?”
赫戈哲大笑,道:“原来用意在这里,你有什麽要求?”
我一笑道:“没什麽要求,只是和汗王闲谈而已。”起身欲辞。
赫戈哲笑嘻嘻过来拉我的手,因道:“急什麽,我同天朝向来和睦,先生留几日耍耍。”
我因笑道:“既然和睦,我时时可来,叙情不在这一时半刻,来日方长。”
赫戈哲略咬了咬唇,才笑道:“不错,那麽──送先生!”
我拱手辞离,上车时,那军师过来问道:“请教先生台甫?”
我眯了眯眼睛,笑答:“我是多觅罗齐.祺毓。”军师登时面露惊色,只听尤瑞郎轻笑一声,传音入密道:“七爷好大的胆子,就不怕被他们拘留下来!”
回到营地,尚谭周早在门口等候,团团转转。我入帐将经历一一说明,尚德鑫道:“七爷有些唐突了,他们若是心生歹意,留下七爷,可怎麽是好?”我拍了拍他手背,似有安抚。
谭培因道:“七爷把话说了一半,只看这赫戈哲如何行事了?”
周正青却道:“你要养虎为患麽?”
我因道:“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法,助他经营国土,一面将他视线引向西疆更远处,在那里扩疆拓土,让我能放心起兵,无後顾之忧。”
尤瑞郎道:“以後呢,他日益强盛,必虎视中土。”
我因道:“安逸而居易生安定之心,他的子孙未必如他一般好战,还可以和亲,通商,关系越亲密,越难滋生战事,这是後话,不必担心。”又笑道:“以後我也未必看得见,谁知道呢?”尽人事而知天命,我只能做到如此。
赫戈哲在大帐里听了军师哈赤密所语,道:“这王子真是胆大包天,不过他的提议又让我心有所动,天下的鱼肉不是一块儿,兴许有更好吃的。”又笑了笑,道:“不过生得如女娃娃一般,身上香得怪,我只想打喷嚏。他们中原贵族都是这般娇弱,怎麽拿的天下?”
哈赤密低头道:“中原人爱较心机,臣早年游历,知道他们有多无耻,官员们为了升官,能把自己的老婆孩子献上去,臣亲见一人把自己儿子送给一个快死的老官。”
赫戈哲本来年轻,更加兴致勃勃,问道:“送男人行贿,有什麽用?为了服侍,哪里比得了女人周到温柔?”
哈赤密算是赫戈哲的长辈和师傅,凑过来低声叙了遍内中乾坤,赫戈哲起先十分惊异,後才笑道:“他们真是古怪,竟有这麽多花样!”伸手按了按腰间掖的香囊,那是他妙手空空得来的,怕让哈赤密知道了又要絮叨半天。
哈赤密又说了几句,无非是要赫戈哲不要著急,静观事变,赫戈哲打发他下去,便有一身材高俊的女人走上来,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头上编了无数小辫,在颈後攒成一只又长又粗的发髻,带著异族的豪放之气,憨然笑道:“汗王,请用饭吧!”
赫戈哲望著她,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笑道:“安卓,过来!”
那女人稍稍犹豫一下,自己宽下外袍,姗姗走过来,在赫戈哲脸上一亲,有些疑惑,道:“汗王怎麽身上这麽香?”
赫戈哲将她按在自己膝盖上,手便不规矩地摸上圆圆结实的乳房,在臀上又揉又捏,嘴里道:“哪里能比你香?”便没头没脑地亲咂起她来,脑子里却忍不住想那人会是什麽滋味,又怪哈赤密胡言乱语,让自己竟然生了同男人亲热的念头,著实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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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日,静水无波,胭脂族未有任何动静,我因笑道:“他们倒沈得住气,看来还须推波助澜。”便命人放出话去,我将拜访格尔蒂王谋事。他也算英雄人物,我若助他,亦为胭脂虎狼之患。
果不其然,赫戈哲传话来,愿与详谈,遂定地点於两营当中,各让五十里,以示诚意。
我仍带尤瑞郎前往,其他人等各有差事,大军之内,岂能无稳坐之人,尚德鑫须当此任。赫戈哲亦亲往,只身边没有哈赤密,看来思筹甚密。
在帐中坐定,赫戈哲直切主题,道:“王子有何求?”
我微微一笑,道:“鄙国情形,汗王或许略知一二,不过是大位之争。我被新君构陷,远遁西疆,虽无重耳之险,亦怀重耳之志。”
赫戈哲大笑道:“王子胸怀天下,著实让人佩服!”
我最怕这话,因道:“不敢言此,只祖宗庙堂不得拜祭,膝下儿女不得天伦,若说只为意气之争,倒也牵强,但心中怨气,不吐不快!”
我抿了一口茶,道:“话至如此,汗王已明了我之所求。汗王也可不答应,西疆诸事僵持不下,胶著经年。若汗王答应,我之後方为汗王胭脂族,倘有所悖,汗王不费吹灰之力便可要我死无葬身之地。我为汗王兴耕牧,养民众,勘土地,谋远方。硕土无疆,汗王不必只在这一块儿中土上费心思,君临天下,何必问其渊源,何必问其自何方?”
赫戈哲眼中眸光闪动,少年英雄气渐长,因笑道:“愿同王子和谈!”又起身道:“击掌为誓!”
我亦起身,上前一步,笑道:“汗王豪爽,必成千秋大业!”遂伸手三击掌。如此,祺焱,你我,指日可待!
出来大帐,有人快马飞报两方,马上摆上筵席,祝酒为寿。
矮桌毡椅皆摆出来,无数处篝火燃起,很快传来浓郁的肉香,赫戈哲同我坐於正位,笑道:“今日之事,为百年之功!”
我朗声笑道:“皆因汗王大度仁慈,愿保西疆平定百年!”遂持起一杯酒,直直端到赫戈哲眼前。此言一出,赫戈哲便难以更改,不然两军对前,胭脂族人前,颜面扫地。
赫戈哲抿唇一笑,黝黑的瞳孔闪过一丝微光,瞬息便逝,起手按在我手背上,低头喝了半杯,笑道:“我听说中人立誓,必饮同杯,今日不妨如此,以示兄弟亲合之情!”
座下人纷纷喝彩喧哗,尤瑞郎看向我似笑非笑,我将杯中残酒尽倾口中,掷杯当地,向赫戈哲笑道:“今与汗王成兄弟之谊,如有相悖,身如此杯!”
赫戈哲一击掌,乐器奏起,一从胭脂女人款款上前,舞动腰肢,如风吹柔棉,丝线缀成的彩球晃动不止,裸出颈项臂膀腰间雪白的肉,果然是异族风光无限。
我本不胜酒力,略略饮了几杯便已沈醉,且近日来体乏神虚,更有怯意。赫戈哲倒是神采奕奕,剑舞助兴,纵横捭阖,举手投足间,约有精妙之气,因想倘周正青在此,便可知他师从何人。
不可让他过於嚣张,便示意尤瑞郎出席。
尤瑞郎长啸一声,抽出腰间三尺寒波,又兼白衣,回身转刺,恍如惊鸿,剑法曼妙无比,既我方兵士亦如痴如醉,我因暗笑,他日尤瑞郎率兵独当一面,这便是他服众的第一步。其实尤瑞郎单论剑法,未必比得过赫戈哲,但他深得中原武学精髓,招式漂亮,繁复花杂,绵绵不绝,让人应接不暇,喝彩声反倒盖过赫戈哲。
赫戈哲也未露不豫之色,盛赞尤瑞郎,颇有惺惺相惜之情。尤瑞郎一笑,对赫戈哲赞不绝口,我也第一次见他马屁拍得山响,又如此不著痕迹,但又叹了一口气,只怕他头角峥嵘,变得珠圆玉润。
我忍著沈酒头痛到了半夜方辞,赫戈哲率众离去,方才还是歌舞升平一片,现只剩点点篝火残留,恍如大梦初醒。
尤瑞郎与我同坐,两眼直望著车顶的流苏,道:“恭喜七公子,如愿所偿!”
我拿手指按著眉间,道:“这才到哪儿,前程尤一望无边,不知归路呢。”突想起喝的那半杯酒怕是浸过赫戈哲的胡须,忍不住心中难受,只低头抚著胃口想吐。
尤瑞郎看了我一眼,笑道:“可见七公子是乖张的,喝一口酒罢了。难怪当初四爷於女色放心你,过於自爱之人,不会干出格的事体,不待别人动手,自己先恶心自己,恨不得把肠胃翻出来洗洗。”
我摆摆手,争辩道:“你就平易近人?他们胭脂的酒你喝了几口,你可吃了一口肉,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倒来嘲笑旁人?”
尤瑞郎拍了拍我肩膀,笑道:“至洁者易失,我失了畅雪宫,你失了天下。”他本意嘲慰,我也不愿再揭人伤处,只轻笑点头,失了祺焱,是我一人之过。
他突然滑身下去,枕在我怀里,慢慢道:“人生若只如初见……”
我竟伸手抚了抚他的头顶,道:“佛说,荠子之劫,积沙成城,每隔百年,置一颗沙於地,如此来往,直至成城,劫数方过。”
他侧头问道:“佛说,一瞬便为弹指百年,记恨百年,不如一瞬。”眼中光辉,灿若晨星。
我心中长叹,道:“佛说,千千劫难,为千千世界,所有流年纤尘,尽书於前世恩怨长短,不可估量。”
尤瑞郎垂下眼睫,道:“是,我一人手植因果,还有什麽可说的。”便合目而暝,有如稚子。
我亦合目,祺焱是我的因,我是祺焱的果,所以无话可说,无情可诉,无语动人。
历经一月,订立出胭脂事宜的详细计划,与赫戈哲看,也已准过,立可施行。他十分豁达勤政,同我一并勘测胭脂土地,肥沃贫瘠,一一测量纪录成册。
哈赤密时常用狐疑的眼光望著我,不错,如此详实的资料让我知晓不是好事,不然我又怎麽在将後滞肘胭脂,以保东进无虞。全部相关档案,我都命人备份,何处水源,何处流沙,万一开战,有所戒备,只有时想到我竟如此奸猾,不逊於祺翰。
只是事务劳顿,时间迫急,待西疆事宜略定,我便开往京师,不再空耗时日,现下如此用功,不过示赫戈哲诚心如许,又可限制赫戈哲,早派人前去胭脂边境勘测,但愿有所收获,这样双方各自牵制,不敢妄动。
起先我还可以踏遍土地,後便骑马,後便乘车,看旁人收集纪录,只略微指点。早年我曾对照《水经观年》,每每出巡都有所对照,几次增补,只为将来离了朝廷和祺焱,以可为他踏遍河山,开垦沃土,丰檩天下粮仓。
赫戈哲也十分有趣,十分孩气,送了我几张亲手打的熊皮做褥子,毛扎扎,暖融融,铺在车上,颇有坐拥!比之感。我亦送他一件精工细作的水貂轻裘,被他穿了两次便挂坏几处,只好束之高阁。尚德鑫并不高兴我同胭脂族如此过密交结,常常荐言道:“王爷尊重,频入夷人之地,若有不测,要臣如何担待?王爷只需作出姿态便可,不必亲力亲为。”
周正青只道:“七爷安稳些,还有大事要做!”
尤瑞郎倒十分明了,冷笑道:“王爷每天累个臭死,只为了夜深人静好入梦麽?我这里有迷香,一样可以要王爷酣然入梦,不计前尘!”
我便痞笑道:“你若有忘情药,给我来一丸,从此千山万水,我亦能轻巧而过。”
不能妄想尤瑞郎与尚谭十分交好,他虽腹诽赫戈哲,却与他十分亲近,有时切磋剑术,纵马而游,於此看来,尤瑞郎还是个少年郎,素慕英雄,爱惜豪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