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急迫的煞车声,破碎的玻璃碎片,他从车祸昏迷中醒来,竟已八年过去。
发的誓,总比过的日子动听,曾经相爱的他,却有了另一个倾心守护的恋人,独留他身陷那快转的高中岁月。
为了这份在乎,他愿意横刀夺爱、丢尽脸面,像场荒诞却让人无法下台的默剧。
他害怕,想哭,却没有眼泪,难过的不是老了,而是曾经如此相爱也不能到老。
那么,当初说好的幸福呢……?
楔子:
严维常说,人活着要像人来疯一样,生气可以,一会就好。
他像往常一样,口袋里揣满了打游戏机的硬币,叮叮当当的穿过马路,那时候街上都是单车,偶尔来几辆三轮车,后面的木板上搁满花盆。
四、五辆计程车开在马路上,还有能当公共汽车使用的面包车,一次能装十几个人,绕着固定的路线打转。私家车不多,至少不是很多,没怎么被车子废气舔舐过的天空颜色湛蓝。
车祸发生的时候,硬币从严维的口袋里滚出来,爬满人行道。
他觉得疼,想睁开眼睛,可是睁不开,努力地使劲,拔开一条眼睛缝,又没劲了。
严维想,我合合眼,一会就好,拖着郁林那个累赘,家里还养了一只猫,不能轻易翘辫子的。
「睁开眼睛。」
「睁开眼睛看看我。」
「……」
「进食时,要保持背部直立。等患者吞咽好了,才能喂第二口。」
「要经常活动躯干关节,保持腰背的功能。」
「看着我。」
「看着我,维维。」
「……」
「多推着他去草坪转转,看看外面。外部刺激对促醒是非常必要的。」
「交流的时候,语速要慢,语气要温和。」
「可以经常给病人唱些老歌,尤其是他喜欢的,注意观察他的神态,是否在注意听。」
「……」
「医生,医生,他朝我笑了。」
「微笑是不受大脑皮层和丘脑控制的,即使在意识丧失的情况下也能发生。」
「他背上和臀部都长了褥疮,以后褥子要保持干燥清洁。」
「皮肤有轻度破损,应该用碘洒涂患处,一天两次。」
「为什么他还不醒。」
「……」
「郁先生,是否确定开始请看护?」
「是的,我已经无法忍耐了。」
第一章
严维从高中时就是个不可思议的人。特长是挤公共汽车。
出门步行十五分钟,就能看见车站。等车人看见车子总是一窝蜂地挤上去,壮的撞人,瘦的被撞,上了车的鼻青脸肿,上不了的眼冒金星。他们中学的孩子挤车都有绝活,该如何侧着身子往前钻,有讲究。
严维更特别些,他每次远远瞧见汽车,车没停稳就跳上去,死死扒住车缝。
门一开,后面的人往前挤,就把他先挤进去了。
郁林第一次看见严维的时候,他正扒住车门,没二两肉的身子随着车身的颠簸左摇右摆。
那天,站台上站满了人,严维第一个上车,坐在靠窗的座位;郁林最后一个上,几乎没个站脚的地方,来来回回地被车门夹住。
严维总说:「开学做新生致词的人是个孬种。」
就算后来熟了,一去学校餐厅、小吃店、收发室等所有要排队的地方,严维就说:「小林子,你坐,你看包,排队你不行。」
他总能挤到最前面,买两个人的饭,抢糖醋鱼,掌勺的大爷一见严维就有了笑模样,一勺一勺地往饭里浇汤汁。
严维总给郁林取外号,心情好了叫小林子,心情不好了叫郁木木。
那个时候的郁林很宽容,他叫严维为严维,直到某个暑假的某个铁架床上,他叫了还在抵抗的严维一声维维。床单上全是汗,皱巴巴的,出了点血。
「你真狠。」严维咬牙切齿的说。
有他在,学校松了严了,都是一场疯魔。郁林在学校里官做得越大,严维就越能折腾。从开始的玩火花糖纸片,到后面玩金银闪卡,大伙像水手跟着船长排着队跟风。
等大家都在外套里套薄毛衣的时候,不知道谁说九四年的硬币含银量高,值钱。
严维把郁林的储蓄罐砸了,从三百个硬币里翻出四十几个九四年,拿到学校,一枚一枚的排开。等炫耀够了,又全塞进游戏机。
严维最奢侈的时候,买了个游戏机,一听说哪家没大人,就操起家伙往人家里跑,打坦克,打飞机。算好时间,等家长快下班了,脚底一抹油就撤。
只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有次游戏机怎么也调不好,把人家的电视机给报销了。挨了一顿揍,这才收敛了不少。
他外婆每月就领那么点钱,能玩的东西十分有限。但偏偏每个人都打心底里觉得他活得有意思,有乐趣。看着他每日里翻腾,生活就成了一件极有希望的事情。
第一次看见严维哭,也是在这个冬天。
郁林买来了饭,饭上还搁着两个热腾腾的包子。严维一口没吃,闹得脸红脖子粗,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郁林不会劝人,在旁边陪着,看见他哭的直打嗝,还帮他拍背,顺气。
严维好久才憋出一句。「我难受。」
过了会,「郁林,我上课的时候睡了一觉,梦见我们分手了。」
那是九七年。
现在回头想想,严维,九七年,都是过去的事了。
严维车祸后的八年零十一个月,阳光照在他的眼皮上,看护拿着温热的毛巾,帮他擦着脸,直到双颊都有了血色,看起来像个健康的大苹果。
比起隔壁房间只放着心电监护插尿管的病人,这里还多放了两台肌肉按摩器和感官刺激器。长时间的流食和营养针,虽然没能让他运动练出来的好体格安然无恙,也不至于过分萎缩。
严维的手指动了一下。
看护解开他的病服,用大毛巾蘸了热水,用力擦着,连身体也被擦得发红。方便易脱的松紧带裤子,一下就被扯到膝盖。像洗布偶一样,看护为严维胡乱地擦了擦下体,彷佛那里是真正的海绵。
女人麻利地把他的身体翻过去。比起用手抠出粪便,定期更换纸尿布的护理,这样的工作实在算得上清闲。
严维的手指又动了一下。
富康医院,从住院区六楼的窗户看下去,可以看见医院门口的大水池,中心立着一块爬满苔痕的大石,二十多条金鱼长着肉瘤一样的眼睛,在池子里游动。
主治医生就站在门前,看着还在努力挪动手指的病人。
虽然眼皮还是无力地耷拉着,眼珠子却在眼皮下不停滚动。活体徵兆出现的太过姗姗来迟,以至于医生重复验证了许久。
据看护工说,严先生恢复意识是在五分钟前,不过瞧他的样子,似乎要更早一些。
五天后,崔东照常记着病历,谨慎地使用催醒药剂。
「能说话了吗?」他拿着病历,戴着一副无框银架的眼镜,长相斯文,左手插在医师袍的口袋。严维的眼睛已经可以睁开了,看上去精神健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被他记了下来。
「郁林这兔崽子哭死了吧。」
记忆和发声组织都没有问题,不过仍需确诊。
医生从胸前的口袋拿出枝钢笔,和病历一起塞进严维手里,「能写字吗?写几个字。」
那只手真抓紧了钢笔,过了很久,才开始动笔。
崔东把头凑过去,见上面写着:毛病。
过去不乏有车祸后丧失书写能力的病例,不过严维看上去只有性格方面有些小问题。
看护像往常一样端着盆子进来,大毛巾,温水。
严维说:「不,不,换个人。她上次差点把我弄残废了。」
医生想了一会,被单一掀,脱了病患的裤子,露出两条瘦腿,戴上塑胶手套,开始察看他的下体。除了包皮被擦破了个口子,一切完好。
崔东把手套取下来,开始找消毒的碘酒。医院里刺鼻的酒精味,闻久了还有点香。严维连上药都不老实。
「郁林呢?」
「院方已经通知了郁先生这个好消息,现在估计已经坐上了加拿大返华的航班。」
严维噗嗤笑了一下:「郁林?他?」他的脑袋陷在白色的病床里。
「那小子单车都是我借他的,哪来的钱,大叔你说笑。」
崔东崔医生沉默了一会,看着严维长满软毛的脑袋。病患还以为自己刚刚成年,但那已经是八年前的事情了。
二十二个小时后。
一辆宾士S500停在空闲的车位上,看上去作了不错的保养。
郁林在驾驶座上坐了一会,松了松领带,似乎有些呼吸不顺。副驾座的严惜背着双肩包,里面是几本分量十足的钢琴谱,比郁林先一步打开车门。崔医生站在医院主楼的台阶顶端,靠着水泥柱等着他们。
郁林下了车,那是个连发尾都细心修剪的男人,看上去高大,寡言冷漠。大热天穿着随时能坐上圆桌会议厅的三件式西装,汗腺似乎并不发达。严惜穿着衬衣牛仔裤,他站在阳光下,倔强清秀的眉眼和严维有些神似。
「乘中间电梯上六楼左转,六一一病房。」
郁林说:「我知道。」
崔东摸了摸鼻子,「太久没来,我怕你忘了。」
那两个人从台阶走上来,一前一后,自动感应的玻璃门向两侧滑开,崔东看了眼严惜,那是个该去唱诗班弹竖琴的漂亮孩子。「郁林,今天就急着带他上去,有些操之过急了吧。」
郁林的步子缓了下来,顿了顿:「严惜,在大厅等我。」
他摸了摸严惜的头,进了专用电梯,左上方的摄影镜头安静的挂着,可它们确实在运作,投射在终端显示器上的影像,会有人观看,分析,再删除。
切割完美的镜面,贴在四壁,擦得光亮的黑色大理石地板,足以让任何人无所遁形。
郁林走出电梯,左转。医院翻修后,墙壁的上半部分被漆成白色,下半部分被刷成淡绿。他拧开门把,看见严维躺在病床上,戴着氧气罩。严维想把氧气罩摘了,被郁林制止。
「戴着罩子说不清楚。」严维说,声音闷声闷气的,呼吸让半透明的氧气罩蒙了层白雾:「你看起来像是郁林的叔叔。」他说着,挑着半边眉毛。
明明已经成了个苍白消瘦的男人,还在用这样桀骜的语气。
「我不是。」郁林在窗边坐下,那里放着小茶几,座椅,男人双手交叉着,似乎在斟酌最委婉的说辞。
严维盯着他,过了好一会,突然展颜笑了。「小林子。」
男人沉默着,太阳穴隐隐作痛,咖啡般的苦味在唇齿间四溢。郁林勉强笑了笑:「啊,是我。」
严维笑得眉眼弯弯,还是一点点挪动右手,把氧气罩挪开了一些,「坐过来啊。」他拍着身边的被褥。
郁林把西装外套脱下,放在椅背上。这个人一直很安静,但和过去比起来似乎又有些不同,像是风,无声无息的扑过来,撞翻,卷走,搅乱,连根拔起。
端正的五官,眉毛细长,薄嘴唇,眼神沉默而锐利,注视的时候能让人喘不过气,衬衣扣子每一颗都扣的严严实实的,禁欲派的作风。
「坐过来啊,」严维看着慢慢靠近病床的郁林,「你太高了,我看不到。」
男人蹲下身子,严维的手从有些宽大的条纹病患服伸出来,慢慢摸着他的脸,还有漆黑的短发。严维咧着嘴笑:「看到我,你一定高兴死了吧。」
郁林沉默着,严惜的影子从探视窗口上晃过。他眉毛又皱紧了几分,站起身来,把严维的手小心的塞回被单下。
「小林子!」严维提高了声音,不悦地大叫起来。
「唔。」男人模糊应了一句,心不在焉的语气。
「傻瓜,害羞什么,」严维又笑起来,声音放轻了些,像情人间的耳语:「想我吗?」
「维维,」郁林叹了口气,叫出这两个字,不但陌生,还像脖子上挂了一道千斤重的枷锁:「好好休息。」他有些敷衍的拍了拍严维的头发。
「你不怎么黏我了。」严维在他背后抱怨着。
郁林拿起外套,走出病房,和等在门外的严惜对视了一眼。从严惜身上能找到另一个人的影子,只是更年轻。
崔东把病历夹在腋下,微笑了一下,「睡美人醒过来就不可爱了,对不对。」
崔东感受到郁林凛然的视线,耸了耸肩膀。
严惜轻声说:「我对不起他。」
郁林伸手握住严惜的手,用了些力气。
严维进行复健的时候,是个很配合的病患。复健师一手握住他的关节近端,另一手握着手掌,缓慢地活动关节,直到引起疼痛时为止,每天要重复三、四次,时间由短至长。期间郁林也来看过几次,隔着玻璃,没进去。
严维每天都得出一身的汗,抬手、伸脚、屈伸转动,缓慢站起、行走、下蹲,如果完成的好,还要额外配合拉绳、提物。
严维总跟复健师闲聊:「我真倒霉啊,醒了一觉,人就老了。」
复健师话不多,针针见血。「你不算倒霉。知道我们医院最小的手术是什么吗?」
严维眨眨眼睛,「割双眼皮?」
复健师笑了:「是胆囊炎,前年有个人做这个,结果麻醉失误,也成植物人了。」她拧开自己的保温杯,喝了口茶提神,「人命就是这样。生啊,死啊,一个念头的事,说不定哪天轮到谁。
「听过金圣叹吗,点︽水浒︾的那人,临上法场时自己害怕,想提早解脱,就和排他前面的犯人调了位置,结果他的头刚砍下来,皇帝的赦令就到了。」
她说着,看看了表,「耽搁了五分钟。把哑铃抬高点,手别抖,你以为你在导电啊。」
崔东拿着病历往病房走去的时候,被郁林叫住了,走廊尽头的落地窗反扣着,窗帘放了下来,光线有些暗,那人的宝石袖扣微微发着光。郁林问:「他怎么样了。」
崔东笑着:「不怎么样。我们把附近的镜子都拆了,把他当小孩子哄。」
郁林皱了下眉头:「这不是长久之计。」他向前走去,感应灯一盏一盏的亮起来,桔黄色的灯光投在狭长的走廊上,又从远处开始熄灭。「我想和他谈谈。」
崔东翻翻了病历,又啪的一声合上。
郁林已经拧开了六一一的房门,床头的小瓶子里放了一把红色酢浆草,被褥叠着,百叶窗半开,阳光被遮挡成斑马线的形状,一道道铺在地板上。崔东的声音从走廊上传来:「房里没人,现在是四点十五分,是室外的复健疗程。」
男人沉默着,用手指挑开百叶窗的扇片。崔东站在门口,笑了笑:「他们在草坪,这里看不到。」
他说的那块草坪,是去年新翻种的斑雀稗、钝叶草草种,现在已经绿油油的一片。看护工帮严维借了小轮椅,靠石墙停着,墙上嵌着块长八米高两米的黑色大理石,上面写着募捐者的姓名,严维此时正扶着墙练习走路。
郁林的黑色皮鞋微微陷进柔软的草地,严维看见他,眼睛一亮,「嘿,小林子。」旁边恰好有几个散步的,家属举着点滴瓶,听到严维扯着嗓子,都笑起来。
郁林的神色一下子冷了,半天不说话,似乎憎恶这个称呼。有颗皮球在草地上滚着,停在严维脚边。他犹豫了会,弯腰抱起来,在手上玩了一会。
一个穿着吊带裤的小男孩跑过来,定定看着他。严维这才如此梦醒,把皮球递过去,「给。」
那小孩接过后鞠了个躬,笑着说:「谢谢叔叔。」
郁林顿了一会,仔细地观察严维的表情。
可严维还是笑嘻嘻的,扶着墙又走了几步,才说:「也是,你要老了,我也该老了。」
那块黑色大理石磨的光可鉴人,映着严维的脸,那是一张成年人的面孔,头发理得短短的,苍白,残留点俊秀。
「小林子,」严维发了会愣:「我在床上躺多久了。」
郁林微垂眼睑,语气淡淡的:「八年十一个月零五天。」
严维吐了吐舌头:「真久啊。」
淡金色的阳光镀在人身上,照着他的眼睛,像多了层鱼类的虹膜。细小的微尘像蒲公英一样飞着,严维往前走了半步,换了个笑容,往郁林耳边凑去:「你没有找过别人吧。等我好了,再帮你泄火,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