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维占了便宜,脸上都泛着红光,高高兴兴地找个空位置坐了。前后左右,都把彩色的小铁盒子挂在脖子上,像挂着速效救心丸。
周围有只穿了几块布的女人,有穿着褐色薄褂子白汗衫的老人,也有手脚不老实的。严维拿逛动物园看动物的心思去打量所有人,嘴角噙着笑。
他去的那个游戏间就建在超市里,看见有人拿钱换游戏币,他就有样学样。游戏间里还有游戏机,在角落摆成一排,只坐着寥寥几个人。
人多的地方,都是一色的外接摇杆,有玩赛车的,有玩死亡鬼屋的,端着枪咚咚地射击,僵尸不断从地铁车厢里窜出来。靠后面的有三台跳舞机,一台打鼓机,鼓棒大多都敲折了。
他在旁边看了会,抽了根凳子在推币机前坐下。以前没几家游戏间愿意摆这个,只要一不留神,就有人使劲踹,一脚能踹下来一大堆钱。
严维眼睛盯着玻璃罩,膝盖上搁了两大盒铁币,左右手都攥着一枚,同时从两个投币口投钱,用的是巧劲,投了五、六次,下面就哗哗地吐了十几枚出来。
他这样耗了两小时,背后偶尔有人停下来看着他玩。
过去不怎么懂,这一刻却真他妈的觉得人生像台推币机,生下来,就开始了被推的一生。离深渊最近的硬币落下去,又有新的硬币掉下来。一大堆硬币慢慢向前,总有几个走的特别快些,匆匆结束短暂的一生,也有几个卡在角落里,和大部队脱节。
虽然同一排的硬币略有先后,但总体还算一个整体,这就是所谓的同世代人。
虽然能把自己混进身前的群体里,只是想不通,这一代和那一代,除了快慢,又能有多大的不同;还是像旋转木马一样,如果没有骑着一匹,等时光动起来,你跑得再快,也总是差着那么几步?
严维伸了个腰,站起来,后面的人也就散了。
对面有玩射击的,严维晃过去,看别人玩了会,也学着往机器里投了几枚硬币,把沉甸甸的模拟枪抽出来,射击,上膛,又射击,上膛。子弹没了,抖一下,弹匣又满了。
等过足了瘾,严维才坐着公车原路返回,到了地方,没等到观光车,只看见路旁停了一排单车,他围着转了转,发现有几辆用的是卡后轮的老式锁,就装成系鞋带的样子,蹲下去,拿砖头砸开了一辆,骑着就往半山腰跑。
进了疗养院,就是个大下坡,两道的银杏树又高又直的,叶子簌簌的落下来。
严维出了一身汗,骑得正开心,看着下坡就撒开双手双脚,闭着眼睛冲了下去,风声呼呼的扑着耳朵。
前面的车喇叭声响的很不是时候,严维睁开眼睛骂了一句娘,用力往旁边拐了一下,弧度不够,幸好有人从旁边用力拽了他一把,两个人坐倒在地上,车擦着鞋子过去了。仔细看,是郁林。
那个人手心全是汗,手跟铁箍一样的箍着他,微微发着抖。
他箍得太紧,几乎令人喘不过气来。
严维被车灯亮晃晃的照着,才知道人死前未必会往事历历在目地重播一遍,像他,就头脑空空白白,什么也来不及想,只是觉得满心的苦。
这样东奔西走的一辈子,被风吹到哪里就是哪里,劲鼓得再足,也是场竹篮打水,越是折腾,越是瞎忙。胸口梗着口气,恨不能哇哇地哭出来。
严维被郁林箍在怀里,好半天,气才慢慢缓过来,安安静静的拿自个儿的额头抵着郁林的肩窝。
郁林满身的汗,好一会,才去推严维,严维倒赖上了,软着不动。
郁林有点发火,「你这一天都去哪了。起来说话!」
严维被推得脑袋后仰,差点晕眩,撑着地爬起来,郁林跟着他起来,铁灰色的西装上脏了,草叶子细细碎碎的沾在上面。郁林身上那种干净的味道,刚才那一搂,就从鼻子里灌进去,呛得眼睛酸疼。「我去了外边,游戏间。好多新鲜东西,没见过。」
「你多大了!」郁林几乎是吼了出来。都有些歇斯底里了,他过去从不这样失态。直到有行人路过,他才回过神,拽着严维的手腕,半拖半扯地往回走。
严维迁就着他,嘴角还蕴着一抹笑,皮着脸,只是偶尔说:「你弄疼我了。」
郁林进了屋,倒渐渐安静下来,两人对看着,只听见郁林的喘气声。
看见他那抹笑,郁林呆了呆,这才松了手,整整自己的衣服。
严维穿着鞋进屋,在茶几上找到纸巾,笑嘻嘻的看着他。「呐,瞧你一头的汗,擦擦。」
郁林的面色越发阴沉,好半天才说:「用不着。」
严维看着他,笑了笑:「你舍不得我。」
听见郁林冷哼,他的嘴角反倒翘得更高。
「记不记得那次车祸?」他说着,斜眼瞅郁林的神色,那人目光灼灼的瞪着他,似乎也有些后怕。
严维一边笑着,一边摸了摸自己短短的发茬。记忆都有些模糊了,人还是无法释怀。
「我那天明明走了人行道,我规规矩矩的,是那辆车追着我撞。我满手的血,还在一个劲的想郁林,我舍不得郁林。」
他说到后面几个字,声音又轻又模糊。
严维朝郁林走了几步,认认真真的看着他的脸,眼睛黑是黑,白是白,像是两扇木头门板卸了门闩一把推开后,猛扑进视线中的第一抹光。
严维轻声说:「我知道你没把我给忘了,我也没死。我们,我们……」
那声音像是拨着琴弦,拨一次,弦倒要颤上三颤,从心尖开始抖起来。郁林僵在那里,用力的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窗帘布厚厚悬着,一重又一重,欧式吊灯没亮起来的样子,只是个沉甸甸的摆设,在人的头顶上高悬着,还要提防它砸下来。
严维见郁林迟迟不说话,嘴角故作镇定的笑容终于挂不住。其实谁又能有个底呢,哪来的一道秤,把真心实意都来量一量,谁又能担保它不在岁月里缺斤短两。
郁林静静的站了站会。
「严维……」他似乎不知道如何接下去,先叹了一口气,才慢慢地把剩下的字句挤出来,「你晚说了三年。」
第四章
天气好的时候,严维会带着郁林去山上。一般总黏着几个尾巴,大家一起野炊。烧的炭,用的锅,烤的东西,各自从各自家里背来。
偶尔就他们两个人。郁林家里有照相机,带几卷胶卷,山前山后的转。
严维把照相机挂脖子上,逮哪都拍。他拿镜头对准郁林,男孩身后一丛山花。「笑一笑,郁木木,笑一笑。」
郁林就努力的勾着嘴角,总不怎么成功。
「念,茄子。」
郁林说:「茄子。」
闪光灯亮了起来。
严维从照相机后面探出脑袋,咧着嘴大笑:「嘿,你会笑嘛。」他蹲在地上,拔了一大把狗尾巴草,「木木,下次找个会拍照的,给我们合张影。」
「好。」
他们摆弄着照相机,最后一张拍完后,倒胶的声音长长的,两颗脑袋挤在一起,直到天要黑了才肯回去。山里岔道多,路滑,严维紧紧握着郁林的手。
一个说:「我知道路。」
一个摇着头说:「我怕把你弄丢了。」
严维一听,乐得不行,手插在裤袋里,在客厅里走了几圈。他又忘了脱鞋,鞋纹印在地板上,一撮撮扎手的短发,整个后脑勺看上去青青一片。他这样笑咪咪的,又漫无目的的转了好久,才说出一句:「郁林,你就不怕是你早说了吗。」
两个人各自看着屋子里的某个角落,偶尔视线碰到一起,又漫不经心的错开。
郁林反手甩上小阳台的门,用手理着散落在额前的发丝,从严维身边走过去,疲惫不堪的模样。
严维突然伸出手来,从背后松松的勒着郁林的脖子,像哥们一样勾搭在他背上,轻声说:「我现在黏你,烦着你,惹你生气,是因为我不舍得把你像日历一样撕了,再翻过一页新的,老子还喜欢你,所以不会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但是郁木木,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乎你了,你就什么都不是了。」
郁林比严维高,肩膀也宽了,这样搂着有些吃力。
郁林有些颤抖,不知道是不是气极了,猛地抬手,把严维从他背上甩下去,手握得紧紧的,松了一下,又握得更紧了些,大步上了楼梯。
严维朝他的背影叫着:「我没你耐心好,我比不上你,你知道的!再错过去,就真他妈的没机会了,我们这一辈子……」
他一口气喘不上来,又成了嘶嘶的声音。五脏六腑都在喘着。
「别他妈错过了」,这愿望焦急痛苦的像水龙头一样水花四溅,满满地溢出来。
他对郁林的那些念头,沉甸甸金灿灿像个大宝藏,让他真觉得为了这份在乎,丢点面子,横刀夺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自己这样粗俗不堪的人,也只有这份惦记,像水晶一样透亮,敢于呈现人前。
二楼哗哗的水声好半天才停。
郁林用冷水泼着脸,渐渐冷静下来。
他取下毛巾,把水迹擦乾,换了件外套。
临去公司的时候,见严维的房门反锁着,就静静地在门前站了一会。
严逢翔的办公室位于soie的最顶层,比附近的商业楼都要高出一截。
郁林进去的时候,里面对话的两个人几乎同时停止。
郁林顿了顿,将企划递过去,「你要的那份。」
严逢翔示意他放在桌上,对另一人摆了摆手,那人随即告辞。
郁林前脚走,那人后脚跟着迈进电梯,按下不同的楼层键。
郁林扣紧袖扣,随口问了句:「你们聊些什么?」
「找人的事。」
「找人?」
迎着郁林探寻的目光,那人只是笑:「经理和严少爷还没散吧。」
郁林变了脸色,昂贵的宝石袖扣在他指缝间闪着微弱的光。「什么意思?」
电梯门缓缓分开,那人出了电梯,挥了挥手,「没散就不能说了。」
和郁林的短兵相接,并没有给严维更多机会,严惜没几天就背着琴谱跑了回来。他不在的时候,严维总是躺在沙发上,把电视的声音调到最大。但现在,严惜只要一出房门,严维就会把自己锁进门里。
让两个相见如仇的人住一间屋子,有人泰然自若,就有人如坐针毡。严惜喜欢抱着一篮炸薯条,趴在地毯上看电视剧,富贵挨着他,轻轻地打着呼噜。房门内外是两个世界,谁也说不准严维是在那头睡了,还是整夜没合眼,弓着背,一直坐在床沿。
苦熬了几天,严维开始往外面跑。音响上时常搁着些零钱,严维拿着钱,一次比一次走的远。有一回,郁林从公司出来,看见严维从对面那条街晃过去,嘴里叼着豆浆的吸管。郁林一直跟着他,走出好远,直到那家伙消失在人群里。
郁林那天心神不宁,企划书上连错几处,晚上做梦,梦见严维走了,喘不过气,一下子醒了。
第二天,严维去摸音响上的钱,摸了个空,他望了一眼跟在身后的郁林,挠着脑袋,「木头,我出去转转。」
郁林和他对视了一会,低声说:「你身体还没好呢。想要什么,我带回来。」
严维不愿意。「我就想出去转转。」
郁林静静地看着他,过了会,掏出钱包,又把那些零钱拿了出来。严维高高兴兴地推开门,听见郁林在后面叫他:「维维。」
严维转过头,郁林才轻轻摸了摸他后脑勺的发旋,「早点回来。」
崔东登门拜访的那天,正好撞见严维从外面回来。他头发长了,自己又打理过,显得人精神不少。见崔东坐在沙发上,打了声招呼,就回了房间。
他们寒暄了几句,郁林一直有些走神。崔东听着严惜吃薯条的声音,笑着说,「恭喜,操心了好几年,终于能放手了。」
郁林转过头来看他,严惜也掉过脑袋,崔东愕然,扬眉笑了下:「怎么了?」
严惜从地毯上坐起来,「你们聊。」
走过郁林的时候,他的嘴角像是嘲笑般的撇了撇。
电视里突然枪声隆隆的,爆破声一阵厉害过一阵,音量又大,总让人觉得整个客厅都在晃。
郁林半晌才说:「我不想他出去……」
崔东隔了个沙发,说:「啊,什么?声音大点。」
「我是说,外面乱着,我不放心他,我不想放手……」
崔东侧着耳朵,战争片还在那里硝烟弥漫,话都听不见,于是有些气急败坏的抓起遥控器,按了静音。
「说什么呢?」崔东问他,把遥控器重新扔回沙发上。
周围骤然安静了,几乎能听到老猫打呼的声音。
郁林拿过一边的书,打开,慢慢地抚平书页上的折痕。「没什么。」
严维没想过郁林会来找他。那条路乱糟糟的,很窄,车几乎开不进去。两边是由暗蓝色霓虹灯点缀的理发厅,黑色的大塑胶袋堆放在KTV的后门,严维和几个人蹲在路旁,捧着热气腾腾的便当,埋头吃着。
这里刚下完一场冷雨,到处都是积水,油腻腻地朝下水道流去。
严维竖着雪白的衬衣领,看见那辆高级轿车的车灯在眼前暗下去,愣了一下。
郁林摇下车窗,对严维说:「上来吧。」
严维没动,郁林笑了下,「上来啊。」
和他蹲在一起的人瞪大了眼睛,看着严维慢吞吞地走过去,低声说:「我上班呢。」
他见郁林没有要让步的意思,这才犹豫着上了车。
「怎么找到这里的?我好好的,这半个月薪资刚下来……」严维说着,把手探进裤袋,摸出已经被坐得有些变形的烟盒。
郁林从后视镜里看见他嘴里叼着烟,到处找打火机的样子,喉结动了动,一把抢过烟盒,扔了出去。
严维被他吓了一跳,自觉地把嘴里的烟掐了。「我就偶尔抽抽,没上瘾。」
郁林皱着眉头,说:「跟谁学的,扔了。」他看严维待着,又低吼了句:「扔了!」
严维发泄似的把揉碎的烟丢了出去。
郁林沉默了一会,俯身替他系好安全带,慢慢地倒车出去。「你从哪里买的假身分证?最近查的严,等身分证补办好了,再找份工作,也不迟。」
严维看着窗外,哈哈笑着:「没事……屋子里待着实在是没意思。都弄成这样了,还指望让你养着,算什么啊。」
这段路连坏了几盏路灯,前面尾灯衔着暗红色的一抹色彩,照得车牌清晰可辨,只是不停的更换,有人超车堵进来,有人换了车道,于是挨得最近的那个车牌变了又变。
柔和的车灯照着郁林端正的侧脸,他开得不快,却皱着眉头,皱着眉头,又稳稳掌着车速。
严维又想起过去的事,那时候的郁林,喜欢穿白色的、没有一点污渍的套头毛衣,好比灌木丛中优雅地生出了一株乔木。他现在这样,心里什么都憋着,自己累,别人还要提防他的突然迁怒,和过去大不相同了。
「我想过了,」郁林终于开口,「住一起,是我考虑不周。」
严维有些尴尬,揪着自己长了些的发尾,「是要……我搬出去?我还没找到地方,再给几天……」
「维维,不是赶你走,」郁林的声音莫名的焦躁,「有个新住宅区,我带你去看看。」
严维结结巴巴的接了句:「不是,我、我住不起。」
他一时不知道看哪里,眼神游离着。
郁林踩了一下油门,「你去住就好了。」
严维一脸疑问的瞪着他,半天才说:「不是,我弄不懂你,是你说要分,都、都分了,干嘛还管这、那的……」
郁林骂了句:「罗嗦什么!」
严维瞪着眼睛看了他一会,才冷笑出来:「我罗嗦。是,我、我吃你的住你的,所以你让我住、住哪我就必须住哪,你、你让我说话我就得说,不让就嫌、嫌罗嗦。」
他彻底结巴起来,一口气断了几回,倒吸着气,绞尽脑汁地思考话语,想表达内心万分之一的愤怒。
「你给钱我就得要?给我套房我就非得住?我不住,我宁愿睡路边上!你这是、你这是……嗟来之食!」
他终于想起来那个词,用力的捶着车窗,咚咚的响,「停车。」他用力拉着车门,可是锁着,拉不动,「停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