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爸爸了。
以後被人欺负的时候,可以找爸爸了。
他有很多话想要跟爸爸说,他想要告诉他妈妈有多爱他,每天都在等他回去,他想告诉他自己有多爱他。吃了那麽多苦,受了那麽多欺负,走了那麽多路,只为找到他,只是为了找到他──他在这世界上唯一的血亲。
眼泪不争气地滚下来,顾小月用手背擦眼睛,眼泪很快又滚了下来。他不想哭鼻子,要勇敢,要坚定,要像个男人......可是,眼泪有自己的主意,根本不听他管。
进来啊,怎麽不进来?男人似在微笑。
顾小月深呼吸了几次,轻轻走向厨房。心底的不安在加大,皮肤起了细微的颤栗,明明觉得很幸福,怎麽会这样?顾小月有些疑惑。这感觉......这感觉......这感觉让他想起幼年时迷路走进一个村子被猎狗追著咬的可怕经历。
顾小月全身的寒毛都立了起来。
怎麽会这样?到底是哪里不对?
犹豫著,迈进厨房,他看到了什麽?
黑洞洞的枪口!
39
好像突然被冻成了冰茬,连思维也停顿了。顾小月睁著大大的眼睛,视线上移,看见一双修长的持枪的手,雪白的白衬衣袖口,及腕的黑色呢绒袖口,银黑色的长宽呢绒风衣,两排明亮的圆形金属扣子一直排到圆领毛衣下沿,刚硬的下巴,挺直的鼻子,冷酷的眼睛,冰冷的笑容--传说中的赏金猎人。
你是我驱魔经历中所见过的最漂亮的狐精,也是最不机灵的一个。男人微笑,虽然不太忍心,但收了钱,也只好这样了。
为什麽......艰涩的声音像是声音的主人刚穿过沙漠走来。
我怎麽知道。
为什麽?单调提高,带著茫然。
有人雇佣了我,他给我钱,我取你的命,就这样。男人无所谓地说。
为什麽!突然拔高的单调带著风暴般的愤怒。
顾小月的眼睛像两团幽幽的火焰,男人觉得自己脸上像要被熔出个窟窿,忍不住退缩了一下,随即觉得这样太丢脸,把枪口顶到顾小月额头上,恶狠狠地说:臭狐狸,修得人形再好看又怎麽样,长得像人就是人了吗?切,狐狸就是狐狸,永远不会变成人!想做人?下辈子投胎别投错地方啊。
顾小月紧紧闭著嘴,全身都在颤抖。
男人的话像鞭子一样抽打著他的心。
没错,他不是人,不管他多麽用功,不管他看再多人类的书籍,他永远不会变成人。但他也不是狐狸,世界这麽大,他找不到同类。没有地方肯要他,狐狸们不要他,人类也不要他,而父亲......父亲要杀他!
他心中突然充满怨恨,妈妈!妈妈!为什麽要把我带来这个世界!
好大的脾气啊。男人用枪身轻轻拍了拍顾小月精致的脸,冷笑,不用这麽怨恨,我会让你魂飞魄散的......这是彻底的死亡啊。
我不要做人了!顾小月突然大声说。
什麽啊?男人奇怪地看著顾小月,奇怪他为什麽不害怕。别的小东西撞到他手里不是吓得尖叫就是瘫软成一团。这个好奇怪,非但不害怕,还说著奇怪的话。
以後,我都不要做人了!顾小月一字字地说著,一个手印在他手底下迅速结成。这个莲花印是专门对付驱魔人的。凌厉曾告诉他,只要祭出这一招,一百个驱魔人至少有九十九个中招,但用完了这招一定要赶快跑,因为顾小月身上的灵力根本不足对付真正的驱魔人,只能凭藉莲花印本身的威力镇住对方。
当巨大的光球在顾小月手中呈现的时候,男人几乎惊呆了。
不可能!男人大叫了一声,立刻又发出一声惨叫,被白色光球轰了出去,墙被撞了一个人形大窟窿。顾小月紧跟著从那个窟窿里跳下去,衣服留在了房中,他在空中变了身,尖嘴长腮,一身光亮的纯白毛发迎风披拂没有一丝杂色。
尖利的长爪划开男人的胸膛,脏器被抛了一地。
顾小月有点想吐,但他压抑了想吐的感觉。寒冷的风割在身上,可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冷。全身的血液都被点燃了,汗水潮水一般从每个毛孔往外涌。
变身成狐狸的身子痛苦地蜷起来,聚成一个小点的时候吃力地展开,每一块肌肉和每一根毛发都绷紧了,似乎痛苦到极点。当身体完全打开的时候,小狐狸仰起了头,张开嘴,对著漆黑的夜空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嚎。
他跳起来,在夜的城市里奔跑起来。
40
越过一座座高楼大厦,最终停在天凌名下的别墅里。打开一扇扇门,最终在一个衣柜里找到了他的父亲。那个名叫顾懿的男人被口塞塞住嘴,倒剪双手绑在椅子上。顾小月呆呆地望著他,顿时不知所措。
他突然醒悟,他也许搞错了一些事情。
顾小月全身僵硬,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麽变回人形帮顾懿解开绳索的。顾懿一把抱住顾小月,伤心忧虑地问:你受伤了没有?你是怎麽逃出来的!
杀那名赏金猎人的时候顾小月并不觉得害怕,直到现在才後怕起来,顾小月小腿抖得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他杀了人!他杀了人!凌厉知道了会怎麽想?凌厉会不会不要他?爸爸能接受一个杀人的孩子吗?
他竟然怀疑自己的爸爸!
他......
顾小月想放声大哭,却哭不出来。
不要杀我的孩子!不要杀我的孩子!顾懿忽然望著顾小月身後惊恐地叫起来,顾小月心里一寒,猛然回头。
没有!
什麽也没有!
後背忽然很冷,冷得像冰一样......
顾小月慢慢转头,怔怔地望著爸爸。
顾懿拔出匕首,狠狠地插进顾小月胸口!
为什麽要来找我!隔了这麽多年,为什麽还要阴魂不散地来找我!男人的表情凶狠而冷酷,又往顾小月胸口上捅了一刀,发出阴冷的笑声,我好不容易勾上那个女人,你知道我有多难?弄得好,我能拿到她全部家产,所以不管他儿子怎麽折腾我,我都忍著。你为什麽要来坏我的事?
顾小月没有办法回答他的问题。
他希望自己能变成聋子,变成瞎子,那样就不用再听下去,不用再看下去,心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疼。
爸爸......艰难地叫了一声,小小的动作扯动巨大的痛楚,顾小月腿一软跪在了地上,难过得窒息了,哭泣哀嚎和眼泪都聚在胸腔里,攒成一团,像是要爆炸,可是找不到出口,他觉得自己要死了,痛得要死了!可为什麽还不死!?
赤裸的後背和前胸分布著可怕的血洞,鲜血泉水一样往外涌,流淌在雪白完好的肌肤上,像一副残忍而美丽的献祭图。美丽的眼睛紧紧闭住了,像是不愿意再看这个世界一眼,圆润白皙的肩膀剧烈地颤抖,像秋风枝头最後一枚树叶。
别怪我狠心,谁让你是狐狸呢。男人在少年精致的眉眼上轻抚了一把,高高扬起匕首,去死吧。
41
紧闭的眼睛突然睁开。
说不清是为什麽,男人不禁打了个冷颤。
少年那双眼睛是火红色的,像最浓豔的玫瑰的颜色。
男人突然发出一声惨叫,用力捂住自己的眼睛,鲜血从指缝里溢出来。他的身子突然断线的风筝一般飞出去,倒挂在阳台尖角的铁栏杆上。铁质的尖角从他的胸膛穿出来,男人抽搐了几下,身子软软垂下去。
鲜血顺著铁栏杆滴下去,一名男佣正经过那里,拖盘中洁白的牛奶里滴进一滴液体,随著震荡漾开,然後是第二滴,第三滴......男佣吓得手足发抖,一仰脸望见了灯光映照下的尸体,顿时尖叫起来。
一只染血的狐狸从他眼前一闪而过,越过草坪,蹿上墙头,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很快,警车赶来了,员警赶来了,记者来了。但不知为什麽,记者什麽也没有采访到,他们很快被疏散掉,一向以多嘴多嘴胆大包天著称的无冕之王这次奇怪地守口如瓶,天凌别墅里发生的一切都没有出现在报纸上,只在城市的阴暗处悄悄留传著一个一听就像是编派出来的谎言的流言:商家掌权女主人的情夫死在家里了,是被狐狸精弄死的。
凌厉看看墙上的钟表,已经十点钟了。也许小家伙不会回来了吧?也不知道父子见面气氛怎麽样。
眼前浮现出那条镀金链子和般若面具,凌厉心里有些不舒服。
不管怎麽说,用表现怨恨、悲伤、愤怒的怨灵系面具和镀金的链子做定情信物都太不吉利了。这个男人,人品实在有点问题。凌厉心里感到不安,有些後悔没有陪顾小月一起去。那种不好的感觉一直存在,可第一次见面就观赏了一场岳父被强暴的鼻血戏码,两个人见面的话也实在是太尴尬了,最好是一辈子不要再见面了。
凌厉突然猛地抬头。
一条人影出现在窗台上,半蹲著,冷冷望著凌厉。
徐浩然你有病啊,半夜三更蹲我家窗户上干什麽?凌厉翻了个白眼。
反应还是那麽快啊。男人跳下窗子,走进灯光照射的范围里。男人有一副俊秀的面容,鼻子上架著一副金丝眼镜,薄薄的镜片後是一双锐厉的眼睛。
听说你近来很忙,怎麽?任务做到上海来了?凌厉下床,趿上拖鞋,要不要喝点什麽,对了,拜托下次走正门。
我一向喜欢走窗,窗子後面一般藏著秘密,门後面没有。
咦?你什麽时候变成偷窥狂了?凌厉大笑,你的口味和以前一样?还喝牛奶?男人喝酒比较好吧?
我喜欢牛奶。
你的性格不像喜欢喝牛奶的样子,喝蛇毒比较适合你,免得下次喷不出蛇毒来。凌厉打开冰箱,冰箱里整整齐齐码著二十多盒牛奶。凌厉从前很讨厌牛奶,可顾小月喜欢喝,凌厉天天抱著顾小月睡觉,闻惯了顾小月身上揉和了体香的奶味儿,发现牛奶也不是那麽讨厌。但喝牛奶......总觉得像是奶娃子干的事儿。
不要告诉我你改变口味了。徐浩然站到凌厉身後,盯著淡蓝色的盒装牛奶,不会是偷偷生孩子了吧?但我记得你喜欢的是男人啊。
42
凌厉呆了一下,破口大骂:老子什麽口味要你管!
那这个呢?徐浩然亮出一枚金质徽章。
凌厉呼吸和心跳都几乎停顿。
怎麽会在你手里?凌厉冷冷盯住徐浩然。
一个狐精怎麽能结出莲花印?金丝眼镜後的视线尖锐冷酷,凌厉,你千万不要告诉我你爱上一只狐精了。
如果我说是呢?
那就考虑和我过招。打赢我的话,那就恭喜你了,你将面对驱魔总部无尽的追捕;如果打输的话,更要恭喜你,你将会和我一起回驱魔总部受审,然後被关禁闭。时间麽,少则半年,多......就不知道了。
很好。凌厉淡淡一笑,开打之前先告诉我他在哪儿?
那只狐精?徐浩然摇了摇头,它杀死了一名赏金猎人,杀死了天凌实业掌门女主人的情夫,逃亡途中惊吓到了市民,抓伤了追捕它的警察。那些警察和市民关於非人类活动的记忆已经被抹去,但赏金猎人已经出动。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要了它的命。赏金猎人组织里的一些人能力并不比我们差,有些还是被踢出驱魔总部後加入的赏金猎人组织。他们受的约束比我们少,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大概会用最残酷的方法弄死那只狐精。
凌厉深吸了口气,一招决胜负吧。
徐浩然扶了扶架在鼻子上的金丝眼镜,轻轻挑眉,要比摄魂术吗?你和我的摄魂术在驱魔学校时就是最强的,还从来没有比试过......
不行,我时间紧。凌厉截住了徐浩然的话。
徐浩然毫不回避地盯著凌厉的眼睛,你不是认真的吧?
我的样子像在说笑?
徐浩然把手插到风衣的兜里,盯著凌厉,忽然嘲讽地微笑起来,毕业这麽多年,你可真是一点儿也没变啊......还是这麽任性。转身潇洒离开,扬手把金质徽章扔回凌厉手里,我已经把他留下的线索弄断了,估计一时半会儿赏金猎人还找不到他。他跑去西郊紫藤小区那一带了。找个人,难不到你吧?
他轻巧一跃,跳上窗台,忽然回头用修长白皙的食指指住凌厉,我今天晚上在蓝调洒吧喝了一整夜的酒,没有去过现场,没有找过你,也没有见过你。
谢谢。除了这两个俗不可耐的字,凌厉不知道说什麽好。他嗖的一声跳到徐浩然旁边,不是我要跟著你,而是我急著出去,窗子比较快......
记著我的话!徐浩然警告。
被警告的某人显然不可能听到这句话,因为当徐浩然开始说第一个字,那个人的背影已经消失在遥远的房脊上。
凌厉找到顾小月的时候,找到的是一只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的血狐狸。看著那些伤,凌厉的心碎成了一片一片的。
凌厉带著小狐狸去了隶属於驱魔人总部的医院。
这样做很危险。
虽然少数驱魔人有养宠物的习惯,有时候为了某些特殊的任务也会带一些妖怪什麽的回来疗伤,但小狐狸杀了赏金猎人,事情非常严重。如果不是小狐狸的伤太过严重,凌厉绝不会考虑这里的。
无奈啊。
凌厉拥有神圣龙组的特殊身份,当他出示表示绝密身份的S级身份牌後,立刻获得了一个独立的医疗室和最专业的外科手术医生与灵力理疗师。
做完手术後,小狐狸被送回看护室,一身漂亮的毛毛剃光了,光秃秃的身子瘦儿叭叽的,贴了好几处绷带,样子丑死了。凌厉坐在床边,看著诺大的床单下面鼓起的一小团,心里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儿。
驱魔人医疗部真不愧是人类医学文明最高结晶地,小狐狸在鬼门关绕了一圈又走了回来,心电图恢复正常,生命的能量也在不断攀升。凌厉很想把小狐狸抱在怀里,却不敢,他和顾小月的事情万一捅到高层那里绝对是吃不了兜著走。
整整三天过去,小狐狸依然没有醒来。灵力理疗师拨拉著小狐狸的脑袋面无表情地说:身体机能正常,不过小家夥精神受创太严重,深层意识里不愿意醒来。也许可以施加点精神刺激。比如痛苦刺激,让他感觉睡眠痛苦,就会从深度睡眠中逃出来,就可以醒了。也可以用摄音术,让他感觉精神之外的世界很美好,被诱惑而从深度睡眠中走出来。
凌厉谢过理疗师,把小狐狸带回了郊外的别墅。
多睡一些时间也没有关系──如果觉得外面的世界那麽痛苦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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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金猎人组织里聚集著一群无法无天的闹事份子,无论谁被他们盯上都绝不是一件容易解决的事。那名赏金猎人死前中了凌厉教给顾小月的莲花印,这次的事件必然牵连到驱魔人总部,赏金猎人和驱魔人之间本来就存在著很多矛盾,两个组织间的矛盾很可能会彻底激化。如果驱魔人总部想完结这件事,必须有个替罪羊。
在窗前坐了很久,凌厉回到床边。
灵力不足以维持人的身体,床上的小动物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第一次见到顾小月以为这是个妖媚惑人的狐狸精所以狠狠地欺负了他,不知轻重地一脚把他踩伤。顾小月把手指头绞得发白,咬牙切齿地说:我打不过那些坏人。我......我只会这个......眼泪在少年美丽的眼睛里打转,可他死撑著不肯哭。看著瘦巴巴的小孩子推著脚踏车一瘸一拐慢慢离开,又知道了小孩儿的处境,心里很不是滋味,忍不住去瞧瞧他,意外地救了被欺负得现出原型的小狐狸......心里突然刀扎似的疼痛,凌厉贴著小狐狸躺下,用胳膊把娇小的狐狸笼在怀里。
根本就是个毫无自保能力的单纯的小笨蛋,为了寻找仅剩的亲人而努力想要做人,但充满了欲望和残忍的人世怎麽容得下这麽纯洁的感情和生命?寻找父亲那麽小的可怜的渴望,竟然也无法满足。
而他呢,明明说过要保护顾小月的,每一次顾小月面临危险的时候,他竟然都不在顾小月的身边。突然无端地想起那许许多多的夜晚,工作告一段落,他每天晚上开车去顾小月工作的店里,聪明的店员都走光了,店里只剩下最美丽也最笨蛋的少年。透过明亮洁净的厨窗,可以看见少年孤单的身影正忙东忙西,干净俐落的动作,举手投足都使人觉得可爱。他常常就坐在外面看顾小月忙碌,看得心满意足了才进去帮顾小月弄好一切,开车出去玩。
夏夜的风,江上的粼粼波光,厨窗里的玩具,一双可爱的袜子,沙滩边的贝壳......少年睁大美丽的眼睛盯著每一样没见过的东西看,明亮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和热爱。顾小月从来不知,他每一个甜蜜的微笑都拨动著旁边看似粗野的男人的心弦。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凌厉才第一次知道,原来取悦一个人竟然如此简单,只要对他一点点好,一个指甲刀,一根细皮手链,一根烤鱼串,就可以换来那麽雀跃的欢笑和无尽的爱的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