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团白光慢慢亮起,妈妈美丽的脸在白光浮出,圣洁得像画里的观音。妈妈笑著朝他伸出手,嘴唇翕动,似乎在说什麽,可他听不到。
他伸手想拉住妈妈,妈妈却被一阵风吹走了......
妈妈!惊叫一声,他从梦里惊醒,身上湿嗒嗒的,几片菜叶挂在头上和身上。天上下白菜了吗?顾小月困惑地抬头,一盆水哗的泼下来,浇了他一身,随之而下的是另外的几片白菜叶子。
发了一会儿呆,顾小月一瘸一拐走到楼洞里,把自己蜷到楼洞下面的阴影里。
躲这里好了,不会被人泼水了。他轻轻闭上眼睛。睡吧,再睡一会儿,也许可以再一次梦见妈妈。
可惜他再也没有睡著,当然也没有做梦。
这一天就这麽似睡非睡地过去了。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他撑著到处都是伤痛的软绵绵的身子爬起来。头痛得不能思考,只是下意识里觉得不能这样下去,不然会饿死在这儿病死在这儿。
他蹬著脚踏车溜回店里,发现店门口打出暂停营业的牌子,早上抓他的人全都不见了,店里的人都在,正围成一团商量什麽。
当顾小月走进店里,所有人都紧张地跳了起来。
毫无缘由,顾小月又感到了那种排斥感。就像在家乡的时候,别的小狐狸正在玩耍嬉笑,一看见他就哗的就静了下来,甩甩尾巴去别的地方继续玩。如果他跟过去,他们就交头接耳地窃窃低笑:人的孩子呀!那个男人不要他了!
嘴唇习惯性紧紧抿起来,顾小月绞著手指离他们远远站住。
23
老板清了清嗓子说:小月你还是走吧。你......你杀了达叔和孙先生的两名手下,孙先生不会放过你,员警也在找你......我不能收留你了......
达叔是他们杀的!顾小月心底一阵撕裂的痛楚。
说这个没用。老板摇头,你惹了不能惹的人,谁也保不了你。我不把你送给孙先生已经是仁至义尽,别的实在帮不了你......
我的工钱。顾小月忍气吞声地说,我没有保证金,所以没有工钱。你说过的,保证金是我的,走的时候还会还给我。现在把工钱给我。
你吃的、住的是谁的?老板娘冷冷开口,店里出了人命,我们上下打点的钱卖了你都不够,你还要工钱!?
顾小月猛地抬头,盯住一身肥膘的老板娘。
女人吓了一跳,尖叫一声藏到丈夫身後。孙先生派来的那两个男人死状太惨了,究竟是怎麽被弄死的谁也不知道,顾小月满身是血冲出店门却是有目共赌。她平常欺负顾小月欺负得太顺手了,一张口就是盛气凌人的话,这时才忽然想到这个弱不禁风的少年也许是背著两条人命官司的杀人犯,又忍不住害怕起来。
你想干什麽!我们现在报警的话,你立刻就被抓走的!老板虚张声势地叫嚷起来,戒备地盯住顾小月。
顾小月失望地看著他们,眼中充满不屑一顾的蔑视。
店里突然静得掉一根针都能听到。
我的包裹在楼上,我自己的东西总可以取走吧?顾小月朝後面走去,声音里不含一丝感情。
已经扔了。老板大概也觉得有点心虚,连忙为自己找藉口,白道和黑道的人都在找你,我把那些东西扔了也是为了保护你,你在我这里干了这麽久,我也不想他们找到你......反正在垃圾筒里,你要想要,去找找看,也许还在......
顾小月完全傻掉了。
好半天,他才听明白那句话的意思,机械地重复:已经扔了?
老板脸上局促的表情仅停留一刹,立刻转为一副就算我扔了你的包裹你又能把我怎麽样的神情。
顾小月被这个消息震得有些麻木,但心情立刻就由麻木烧成了愤怒,等顾小月回过神时,自己已揪著老板的领子在嘶叫:我的东西!你凭什麽扔我的东西!我的面具!我的鸡心挂坠!我爸爸的照片!
店里的人虽然同情顾小月,却不能不帮著老板,只好齐心协力把哭得歇斯底里的少年扔出店去,心里暗想,再也没有可以帮忙干活的了。
明明是伤得走路都一瘸一拐的少年,平时乖顺温和,说话声音小小,不拿工钱,住夏蒸秋寒的阁楼,让顶著烈日送大部分外卖也无怨言,晚上留他一个人打扫厨房和餐厅也不反抗,今夜却突然表现出可怕的顽强与韧性,硬是在几名大汉的围攻下冲进店里提起椅子把巨大的橱窗砸了个粉碎。
老板气得浑身发抖,可顾小月风一吹就倒的身上没有了平日的茬弱温驯,浑身都散发著一股凄厉疯狂的戾气。这种突然爆发的戾气里蕴念著似乎足以毁灭一切的力量,在场的人莫不感到莫名的恐惧,店员们假装阻拦,只是做做样子,最後眼睁睁地看著狂怒的顾小月推倒了所有桌子血红著双眼扬长而去。
24
刚才大闹的时候被心底的力量支撑著,离开工作了两个月的速食店,顾小月忍不住流泪了。他那麽感激的老板,竟然是这样的人,一起工作一起开玩笑的夥伴们,竟然是这样的人。他一直照妈妈教的话去做,谦和包容,不计较得失,对每一个人温柔,可得到的竟然是这样的对待。妈妈明明说有教养的孩子会得到人类的喜爱和珍惜,他那麽努力地付出,为什麽却落得两手空空?不,连自己最宝贵的东西也被人当垃圾丢了。
顾小月抽噎著走到店里倒垃圾的垃圾筒,一边抹涌出眼眶的眼泪一边在垃圾筒里翻找,可是翻遍了整个垃圾筒也没有找到他的包裹。这儿的垃圾筒每天都会有人来清理,他的包裹大概已经和里面的垃圾一起被运走了。
顾小月抱著膝盖靠在垃圾筒上坐下。
秋夜很冷,没有毯子,他把自己蜷成一团,茫然地望著秋夜的星空。天空很乾净,月亮是圆的,星星不多,但每颗都很亮。
他想起离开家乡的那个晚上,妈妈躺在床上,憔悴的脸上浮著永远都是那麽美丽那麽温柔的浅笑,拉著他的手说:孩子,别哭......人类的传说里,每个人死後都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所以......所以小月永远不会孤单的,妈妈在天上看著你......永远看著你......去找你的爸爸,他会保护你,再也不受欺负......
顾小月睁大眼睛。
哪一颗星星是妈妈呢?
想家,疯了似的想回家,可妈妈不在了,唯一的亲人--身为狐王的外公--厌弃他,根本不管他,别的小狐狸看不起他,偷偷用石块砸他,在他出去的路上装上铁夹子暗算他,藏在他背後把他推进深深的河里......
妈妈不在了,没人在意他的死活,他们根本就恨不得他死。人类的小孩儿,死了最好,高贵的狐狸一族才不要人类的小孩儿玷污王室的尊严......没有了妈妈的家乡再也不是家乡了。他哪也回不去了。他没有家了。
妈妈......顾小月把握紧的拳头放进嘴里,用力咬住。妈妈要他坚强,要他勇敢,妈妈说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样子才能让人类尊重。妈妈说只要他把一切做好,就会成为最优秀的人类,就可以很幸福,可他的幸福真的像妈妈说的在远方等他吗?妈妈许诺的未来太遥远,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到达。
饥饿、伤痛、疲倦侵袭著他的意志,睡梦终於张开巨大的翅膀把他温柔地拥进了怀抱。月光和星光都很温柔,照在小小的身影上,似乎可怜他的孤单忧伤,默默为他披了一层银色的薄纱帮他保暖。
第二天早晨,顾小月被清洁工人拍醒。年轻的清洁工人指了指垃圾筒,示意顾小月他要整理这里,让顾小月让开。
顾小月默默站在旁边看他清理完垃圾,然後默默跟在他收垃圾的车的後面。清洁工人终於注意到这个走路一瘸一拐的可怜少年,笑著问顾小月为什麽跟著他。
听说顾小月寻找亲人的信物丢了,清洁工人不但详细告诉顾小月这类东西可能的去处,还答应用垃圾车载他一程。顾小月坐在装满垃圾的车斗里,被拉著转了好几条街。後来,年轻人把顾小月交给另一个人,那个人把顾小月带到一个大得可怕的垃圾场,告诉他附近的垃圾都堆在这里。
看著面前山一般壮观的垃圾堆,顾小月惊得呆住了。
趴在垃圾堆上从白天扒到深夜,扒出了几只小老鼠,扒了满手的脏东西,手指被碎玻璃、细铁丝弄伤,指尖越来越疼,後来渗出了血迹,可他仍然没有找到他的包裹。蜷在垃圾场的角里睡了一夜,天亮的时候他被垃圾车的声音惊醒。新的垃圾运到,堆到旧有的垃圾上。顾小月绝望地看著眼前的一切,觉得他的包裹像游进了深海的鱼,好难找,好难找。
也许是两天没有吃饭的缘故,胃里很恶心,头晕眼花的很难受。顾小月从垃圾堆里找到了半根被扔掉的火腿肠。除了胶薄剥开的部份有点脏,别的地方还是很乾净的。墙角的水管管道有个缺口,顾小月拿著半截香肠蹲到那个缺口前,用细细的水流把火腿肠洗乾净,两口把就半截火腿肠吞进了瘪瘪的肚子里。
可是,还是很饿啊。
顾小月回到垃圾堆里,翻检了好半天找到了一大块牛肉干,闻了闻,已经馊了,怪不得被扔掉。犹豫了一下,抵不过咕咕叫的肚子,拿到水管缺口底下洗了又洗,忍著怪味一口口咬下来往肚子里咽,突然想起凌厉熬的鸡汤,又香又浓,眼泪哗的流了满脸,他紧紧捂住嘴,睁大眼睛瞪著墙壁。
不原谅他!不原谅他!明明说了中秋打电话给自己,却在那天把手机关机。不管那个男人说的是不是真的,他都决不原谅那个说话不算话的家伙!决不原谅!
25
凌厉完成任务回到上海时,中秋节已经过去了五天。
这次潜入吸血鬼城堡差点儿被吸血鬼天皇和菲利亚公爵堵住,幸好那两个家夥沈浸在疯狂性爱里,他才得以脱身。不过当时那个场面真够火爆,他看得险些喷鼻血,揪著震惊的白愁霏溜了出来。总部派给他带的这个小兄弟神经真是有够粗,当时惊得快呆住了,离开城堡後却满脸兴奋地低吼:男人啊,两个男人!
大惊小怪。凌厉鄙视地照他後脑勺拍了一巴掌,拿著搞到的目标物回酒店。行动前把手机留在了酒店,回去後一算日子,才想起中秋节已过去四天,不由发出一声呻吟。
抄起手机,凌厉立刻打电话给顾小月,电话空响著却没人接听。担心那只笨狐狸会不会给人欺负,担心那只小气的狐狸会不会因为自己失约而生气,把回总部做报告的任务丢给白愁霏,凌厉借了架私人飞机连夜回了上海。
下了飞机,凌厉连家都没回直接去了快餐厅,却被告知顾小月因杀死三人被警察追捕,於几天前落跑,下落不明。店员说话时口气的迟疑使凌厉起了疑心,揪著那家夥的领子拖出店,扯到一个隐蔽的角落里认真审问了一番,把事情的过程搞了个清清楚楚。凌厉脸色沈下来,扔下吓得哆哆嗦嗦的家夥跑去警局,提了一个警察出来,得知还没有抓到顾小月,稍微放下一点心。
回家取车的时候,发现家里藏了好几个普通人类。凌厉在黑夜中可以视物,扫了一眼,发现根本不是警察,这些人的来历也就可想而知了。
凌厉嘴角线条微微上挑,进屋取走钥匙,下楼离开,没有惊动一个人,只是离开的时候在房内茶杯里留下一粒能释放出隐秘膻腥气息的结晶体。那种气息人类几乎无法嗅到,却能引来嗜血的狼人。狼人那种生物,可是会把人连皮带骨吃得一干二净的,坐在车里仰望楼上漆黑的房间,凌厉嘴角掠起一丝冷峭的笑意。
开车在街上转了整整一夜,找遍他带顾小月去过的所有地方,都没有发现顾小月的踪迹,凌厉皱眉思索很久,跑去公园狂敲一棵桂花树。敲了半天,从树洞里钻出一只小地精,打著吹欠破口大骂,凌厉一把揪起他,弹了三个爆栗。意识不清的地精被敲得彻底清醒,终於看清扰他美梦的是谁,眉毛顿时耷拉下去,哀嚎:大人啊,小的不知道是您大驾光临,有事请吩咐。
给我把一只狐狸精找出来。凌厉把他扔地上,名叫顾小月,年龄小小修的人形挺精致,三天前因杀人案被警察局和黑道儿追捕。
他啊?地精两片薄嘴唇叭哒叭哒翻得飞快,原来是那只笨狐狸精唉呀呀真是狐狸一族的笑话啊见过的狐狸多了哇也没见过这麽笨的哇只听说狐狸勾人吸人精血致人死命的没听过狐狸差点儿被强暴差点被打死病死饿死的哇真受不了哇妖界真是越来越堕落哇连人都打不过了......哇啊啊我错了我错了你们人类厉害我们妖界是弱小的可怜虫......凌大饶命哇饶命哇我要被捏成两截了!
不得不感谢总部变态的脑力运算训练,凌厉听到现在脑子还没有打结,态度却忍不住恶劣起来:喂!我问你他的下落,不是听你罗哩罗嗦发表演讲!
XX垃圾场。地精终於言简意赅了一次。
下一秒凌厉就消失不见。地精长出一口气,叹息著朝四面八方长长下拜:各方大神在上,小的明明上过供祈过愿怎麽又被这凶煞半夜挖出来打听情报?唉哟哟苦命哇......长叹一声回树洞睡觉。
26
开车绕了好几圈,凌厉终於找到地精所说的垃圾场。山一般高的垃圾在月光下打出大片阴影,风吹动纸片和塑料膜,哗啦啦像翻书的声音。凌厉绕著垃圾场迅速搜寻,角落里一团小小的黑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月光越过垃圾堆的顶峰,斜斜照在瘦弱的身影上。凌厉半蹲著扯开覆在上面的西装,看见了一张尖瘦肮脏的小脸,和离开时很不一样,却还足以认出来是谁。西装下是赤裸的上半身,又黑又脏,正轻微地颤栗,两手紧紧抓著半个脏兮兮的馒头捂宝贝似的抱在怀里。
心里忽然像刀剜了一下。
凌厉唤了几声,顾小月没一点反应,用手轻轻拍他的脸,手指碰到的是温度高到可怕的滚烫皮肤。
昏睡的人蓦地惊醒,立刻往後蜷缩,把抓在手心里的半个馒头拼命往嘴里塞。
脏啊,笨蛋......凌厉掰他手里的脏馒头。离得近,一股难闻的嗖味儿呛进鼻子里,搞得凌厉鼻子一阵酸楚,捏住顾小月的嘴,把他咬进嘴里的嗖馒头用力抠出来。顾小月剧烈地挣扎,喃喃:我的......我的......是我的......
凌厉用嘴唇堵住这只笨狐狸的嘴,隔了很久才慢慢放开。
紧闭的眼睛睁开了,本来是比黑宝石更漂亮的纯黑眼睛,却像蒙了一层雾。
顾小月用小黑手揉揉眼,瞪著凌厉看了一会儿,眼慢慢睁大,伸手再揉揉,呆滞的眼睛里渐渐有了感情,数不尽的委屈和伤心浮进了黑眼睛里。
眼里的雾慢慢变成水,在脸上冲出一条白生生的印子。
凌厉!他突然凄叫一声撞进凌厉怀里,细瘦的手臂紧紧圈住凌厉的脖子,发出小兽一般的呜咽哭声,我的面具,我的吊坠,我爸爸的照片都没了!他们把我的东西扔了!我找不到!我怎麽找也找不到!
凌厉把手臂穿过顾小月胁下托住後脑勺把他抱住,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他的背。手指碰到的是明显肿起一道道宽印子的高热肌肤。被碰到的一刹那,顾小月立刻发出痛苦的呻吟,浑身都起了颤栗,哀哀低叫:不要碰......疼......
凌厉连忙放开手。少年的身体紧紧贴在他胸前,单薄得像一张纸,瘦弱的身体又黑又脏,根本看不出到底受了多少伤。
我们回家。凌厉深深叹了口气。处理伤口的激痛有可能使顾小月现出原形,还是回家处理保险。
有坏人在家里把守......
已经没有了。凌厉柔声安慰。
怕坐车弄疼他,凌厉就这麽把顾小月扛在肩上,用衣服轻轻搭在他身上跑回了家。
在驱魔人的严厉追杀下狼人们学聪明了,吃人不留痕了,当凌厉回到家,除了淡淡的血腥味道几乎查觉不出任何异样。
凌厉接了盆温水出来,顾小月已经在神经麻醉剂的作用下蜷在沙发上睡著,上半身没有衣服还好点儿,裤子粘在腿上剥都剥不下来,只好用剪子细心剪掉。
凌厉把毛巾浸湿、拧干,小心翼翼地给他擦洗身体。即使在昏迷中,瘦弱的身子仍然发出控制不住的颤抖。换了几盆水,发炎的狰狞伤口全部暴露在了凌厉眼中。
前胸、後背、手臂、臀部、两条腿都是皮带抽出的伤,後背和手臂特别多,应该是蜷起身子和用手臂抬挡的原因,两只手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各种各样的小伤口,指甲脱落了几颗,指尖已经化脓,手背上的伤口是用刀尖刺入以後搅动造成的,额头和眼侧的也是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