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得是虎虎生风。
只是又如何能奈何得了王怜花?那流星似的一掌下去扑了个空,面前的王怜花竟然已消失无踪。
石靖远大惊失色,欲收住掌势,却听得王怜花笑道:"这样的功夫也敢卖弄么?"
两只手指,已经抵住他的后颈,正在脉搏之处,只消一用力,便能截断他血流气息。
而他甚至还没有搞明白,王怜花是怎样到了他身后的。
温润细致的指间,调弄似的沿着脉搏游移。每移一分,石靖远的身上就起一层鸡皮疙瘩,他却是
动也不敢动,冷汗只涔涔而下。
石靖远只能拿眼瞪了沈浪,本该是悲愤痛恨的神情,却因颈上那手指的力量,那瞬时流露出极度
的恐惧,使得那张面孔,诡异地怕人。
沈浪却笑了。
还不急不徐地说了四个字。
"后生可畏。"
石靖远突然便觉得一阵轻松,那两根要命的手指,竟已离开。
沈浪只伸手截住了王怜花的手臂,将他一拉,纵身一跃两人便从那土地庙的门口飞了出去,落在
门口候着的马背上。
一拉缰绳,马便风驰电掣而去。
回头一看,果然有几骑,自远处飞快追来。
不由地叹道:"若不是此番与你出来,还真是不知这江湖上出了这么多年轻高手。武功心计,都
是一流。"
王怜花嗤笑道:"心计也罢了,武功却差得紧。"
沈浪叹道:"你在局中,自是看不明白。你出手那一刻,他明明可以反应地更快些,却故意放缓
,落到你掌握之中。依我看,便是你真要下杀手,他也未必躲不开。"
王怜花神色一凛,便不说话。只回头看去,后面些人,竟是越追越近了。
心知有异,低头一看,胯下那百里挑一的名驹,竟口吐白沫,呈双腿疲软之状。
"连马儿也被下了手。"沈浪苦笑着道,"想得好周全!"
王怜花从马上一跃而下,轻笑道:"也无所谓,送马的来了。"
来者约有六七人,都是道士装束。为首一人,着白色道袍,美髯凤目,颇有些仙风道骨之貌,竟
是衡山派的掌门明虚道人。紧随其后的便是明虚道人的师弟明玄,身形略矮胖些,面色黎黑,双
眼精光四射,一看便知是内家高手。两人身为衡山派当家人物,都是武林中绝顶的高手,若是一
起出手,沈浪与王怜花也未必能全身而退。沈浪自踌与明虚道人有过几面之缘,也称得上是互相
敬重,便抱拳道:"前辈,这实是一场误会。"
孔琴是明虚道人心爱弟子,眼见爱徒之死,明虚自是悲痛难抑,当下冷冷地道:"误会?王公子
欲湮灭证据,在下的徒儿亲眼所见,难道也是误会?"
王怜花咯咯笑道:"若是在下杀的人,他还有机会留下甚么证据么?"
沈浪苦笑一声,心中也觉得王怜花这当真是实话。但听在明虚道人耳中,不啻于一句讽刺。明玄
以个性暴烈而著称,更是按抐不住,叫道:"证据确凿,还说些什么!"当下便跳下马来,拔了
长剑在手。只见那光华毕露,锋芒灼人,果然是口好剑。
王怜花轻笑道:"说不过便要打,真是俗人,和你那把亮闪闪的剑,倒颇为相配。"
明玄怒吼一声,挥剑砍来。王怜花侧身躲过,笑道:"准头太差!"
话音刚落,便见王怜花手中也是光影一闪。
竟是一把短刀。
短小精致,仿佛是专为女子防身所用而制。
刀长不及一尺,玲珑美丽,在日光下看来仿佛透明一般。映着绯色的衣袖,便带上了微红的艳色
,仿佛少女含羞的面庞一般动人。
美得简直叫人忘了那也是一把杀人的利器。
明玄不禁一愣。
旁边的弟子也有些愕然,少顷便有人起哄:"女人才用那样的小刀小剑的!"
明玄顿时觉得面上无光,登时吼道:"你们懂些什么?若不是高手,如何敢用短兵刃?少给衡山
派丢面子!"
王怜花听得此话,便轻笑道:"你倒也是识货的人。"当下也不敢分心,直同那明玄过起招来。
只见剑光如网,围观的衡山派诸弟子,只见得那一片人影,你来我往,也看不见究竟如何,哪里
敢插手,只在一旁看得呆若木鸡。
明虚道人朝沈浪道:"沈公子本是侠义中人,何苦和这恶贼一道?在下相信孔琴之死与沈公子无
关,望沈公子不要插手此事。"
沈浪苦笑道:"前辈,此事与王怜花也是无关,在下与他有约,不能失信。"
明虚道人冷笑道:"沈公子是执迷不悟了?"
沈浪默默点头,突然便长身纵起,竟是落到明玄的马上,大叫道:"马已借到,还不快走!"
那缠斗的两团人影骤然分开。一个绯色人影从那剑网中脱出,如惊鸿一般直往那马上直掠而去。
众弟子见状一片惊呼,更加无人敢挡,直往后面退去。明虚道人本欲拔剑要追,却见明玄已倒在
地上,只得恨声叫道:"沈公子,在下给你机会悔过,你却愿与那恶贼一路,从此便是与武林正
道为敌!"也不去追他,只是下马去扶明玄。
沈浪哪里有空回他的废话,接了王怜花,便一路纵马狂奔。跑了好些时候,回头一看见并无人追
来,方才放下心来,对王怜花道:"所幸他们还是侠义人士,并未群起而攻之,方能如此轻易脱
围而出。"
王怜花哼笑一声道:"不群起而攻之,却使阴毒的暗器,便是侠义人士了么?"那语声竟是有些
气息虚弱。沈浪方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只见王怜花右腿上竟有一块红黑的血渍,明显并非明玄的
长剑所伤,不由失声道:"何人下的手?"
怀中王怜花身体突然一震,"哇"的一声竟吐出一口血来,却神色不变,只咯咯笑道:"我王怜
花竟也会有遭人暗算的时候!自以为成功的那一刹那便是防御心最弱之时,我竟也忘了,可笑啊
可笑。"
沈浪听得此话,不由皱紧眉头,道:"竟是在你脱身那一刻发出的暗器么?暗器上可有染毒?"
王怜花惨笑道:"自然是有的。不过我自己倒也可解就是。只怕这明玄,是活不过今夜了。"
沈浪心头一紧,突然便想起他方才见得王怜花并不能占得明玄多少便宜,明玄却在片刻之间也倒
在地上,恐怕也是中了暗算。
这暗中的敌人,似乎比想象之中更为强大。
竟能抓住那情势剧变的一瞬,准确无误的出手。即便不是武功绝顶,那心计与胆气,也是非比寻
常。
正思筹间,突然觉得怀里一震。
方才仿佛还无甚大碍的王怜花,此时竟剧咳起来。他拿了手去捂住嘴,却有紫黑色的血,从指缝
间冒出,直沿着那皓白的手臂蜿蜒而下,触目惊心到了极致。
(十三)
喜欢杀人的人,总是比一般人还要怕死。
爱见别人痛苦的人,自己大多不善忍受痛苦。
如果换了熊猫儿受这样的伤,铁定是咬紧牙关不叫一声,还有气力的话铁定将这气力用来痛骂那
下手的人。
而王怜花这辈子也没做过英雄好汉,所以也不能指望他表现出关羽刮骨疗毒时尚能谈笑风生的气
概来。见他拿他方才那把刀去割开伤处的腐肉,下刀虽是又快又狠,但那神色却苍白如死,冷汗
流得满脸,还忍不住发出轻微的呻吟声。当他把那亮闪闪的东西从肉里挖出来时,看他都要昏厥
过去了,只把那东西往地上一丢,然后便仰天一躺,大口大口地喘气。
沈浪见他这样,虽觉得他缺乏些男儿气概,心中却也十分不忍,问道:"你还好么?"
王怜花恨恨地回问道:"你看我的样子好不好?"略微抬头一看,伤处流出的血液已由紫黑变为
鲜红,连忙便从怀中摸出一瓶药粉,往伤处洒了洒,随即便朝沈浪道:"你帮我包扎。"受伤之
后,哪还管得什么风度气概,语气正如闹别扭的小孩一般,沈浪不由苦笑道:"王大公子,请人
办事可要客气些。"
话虽如此说,沈浪倒是立马撕了一片袖口的干净内衬出来,动手给他包扎,包扎时牵动伤处,便
又听得他一下呻吟,又是龇牙咧嘴地叫道:"沈大侠,轻一点啊。"
沈浪觉得他又可气又可怜,便叹道:"王公子,你每次受伤都是这样么?"
王怜花道:"我很久没有受伤过,已经忘了上一次受伤后怎样的了。"
沈浪也不说话,只是手上动作又轻柔了些。温热厚实的手掌,碰触过腿上柔软易感的肌肤,带来
出人意料的安心感觉。
有他在,便是受伤了哭喊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他是向来知道自己不是好汉,顶多也就是
苦笑着看看他。他看人的眼神总是温柔而坚定。
是这样的一个男子,难怪朱七七要他不要他。
女人最想要的,总是这样坚强可靠,叫人彻底安心地倚赖的男子。
心底却仍是有些不服输的,嘟哝地说:"沈浪,你一定是个好父亲。"
沈浪却突然想起当年王云梦逼婚的往事来,不由笑道:"可惜当年没当成你的父亲,否则必定好
好管教你。"
王怜花听了这话,心头一冷,便不言语。沈浪自觉失言,勾起他的伤心往事,心里有些歉疚。见
王怜花面色苍白,神情萧索,手臂与衣衫上都染满血渍,偏偏那模样此时看上去竟是如此孤寂清
瘦,叫人从心底生出些怜惜之意来。不由得长叹一声道:"有很多事,该放下的,便放下罢。"
这话仿佛说给王怜花听,也仿佛说给自己听。
王怜花惨然一笑,将方才丢在地上那东西拿起来看了一看,叹道:"现在说什么放下,早就来不
及了,沈大侠。"
那伤了王怜花的暗器,只不过是几枚非常细小的银针。那针头分明是淬过毒的,幽幽的带些蓝影
。也唯有这样细小的暗器,方能令在场的人全然感觉不到它的发出,直中目标。
但是这暗器也有一个显而易见的短处。
沈浪沉吟道:"若要发出这样细小的暗器而不失准头,非要离得很近不可。"
王怜花冷笑道:"如此,那凶手必定就是旁边那群道士里的一个。"
沈浪道:"若只是为了陷害我们,连明玄和孔琴也一起害了,未免也太浪费人力物力。必定还有
其他的目的。难道衡山派本门之内也有些未清的恩怨么......"话声突然一滞,整个人直跳起来:
"我终于想到是哪里不对劲了!"
王怜花皱眉,不情愿承认自己还没想到哪里不对劲。
"那些在庙中的尸体,虽然个个都握着兵刃,地上也满是鲜血,但那庙堂中,却少有打斗过的痕
迹!"
的确,以衡山派大弟子孔琴的武功,再加其他两名弟子,若真是在这小庙内与人打斗起来,那庙
内绝不会如他们所见这般齐整。
王怜花道:"说不准,他们便是如我们那两匹马般,先给下了不立即发作的毒药。"
没有打斗痕迹,不立即发作的毒药,如那两匹马。
结论指向的便是一个人--那个貌似憨厚,却心计极深的石靖远。
王怜花似是想起了什么,喃喃自语道:"若是他,倒也说得通。"
沈浪道:"可是你们打斗之时他并不在,约摸是在庙里为死者收尸罢。"
王怜花却不理他,瞪着眼睛自顾自想了半天,方才脸色一缓,笑道:"不去管他。我们逃命也来
不及,人家的内奸且先搁着罢。"
沈浪知他心里又有算计,也不去问这个,只是说:"天色快暗了,我们赶紧找到个市镇,也好休
息回复一下。"
王怜花的伤势仿佛不是很轻。又伤在腿上,走路也有些不便。欲骑上马的时候,更是咬了咬牙,
正要忍痛跳上马,沈浪却伸手轻轻松松地将他拦腰抱起,稳稳地放在马鞍上。王怜花红了脸,怒
道:"我又不是女人。"
女人才要人抱上马。
沈浪跳上马来坐在他身后,笑道:"男人还这么在意小节。"
方才的一阵策马狂奔,加上中了毒针之后又怒又怕的心情,自是不会想到两人的姿势有多暧昧。
此时却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他的气息心跳及胸膛的温度,越发便觉得慌乱。他的发丝还老是被风吹
到他的脸颊上,一阵酥酥麻麻的痒。
自从父亲十七年前弃他们母子而去后,他早已忘记拥抱是什么滋味。
父亲至死也没有认出他,母亲则一直沉浸在对父亲的仇恨里,日日夜夜策划着怎样将父亲挫骨扬
灰,甚至不曾用温柔宠溺的目光看他一眼。
有时候做梦,还是会梦见小时侯在云梦山庄的生活。
那时的父亲会大笑着将他抱起举过头顶,而母亲则喜欢轻轻地从后面抱住他的肩膀,贴住他的脸
颊,母亲的气息从他的脖子后头传过来,温暖而芳香地叫人融化。
成年以后,他开始抱女人。
女人是喜欢被拥抱的动物,她们满足地缩在他怀里的模样总是像吃饱了睡午觉的猫。他的第一个
女人在最欢愉的时刻忍不住紧紧拥抱他,在他背上留下抓咬的痕迹。那是他自失去父母的怀抱后
所得到的第一次拥抱,女人的身体是久违的温暖而芳香,让他不由地就怀念起母亲的拥抱,却是
在那样的场景下。
从那嘴里发出的却不是温柔的话语,而是意乱情迷的呻吟。肉体狂乱地扭动,空气中充满浓厚的
淫靡气息。
女人的脸却仿佛变成母亲的脸,在他面前晃动。
母亲又何尝不是因这样的爱欲,才抛弃了她身为母亲的一切慈爱,只为复仇而活着。
完事之后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爬到床边呕吐,直吐得昏天暗地。
从此他便再也不许女子拥抱他,即使在云雨之时。本也不过为了满足肉体欲念而已,何必如此危
险地触及内心。
然后便渐渐遗忘了拥抱的感觉。
而今日,坐在沈浪身前,他的手臂从他身后伸过来拉住前面缰绳,可不是仿佛将他抱在怀中一般
?他的拥抱如他的人一般温柔而坦荡,叫人安心也叫人软弱。
只是对他而言,软弱却是最不可饶恕的。
王怜花有些恼怒,但此时状况却容不得他有异议。
身为男人,这般想法也确实大惊小怪了些。王怜花自嘲着心想,正如沈浪所说,何必在意小节?
再加上方才为排出毒血,不免失血过多有些虚弱。于是便任由这温暖包裹住他。人说春风得意马
蹄疾,那马儿轻快奔跑在这荒野的一片寂静春色中,如行进在无垠的时间里,若是永远不要跑到
尽头,却该多么好。
(十四)
自出长安往兰州一路,是愈行愈见荒凉。西北风大,若是在傍晚,驿道上无人也是黄沙滚滚。放
眼望去,夕阳如血,长路无尽,只见那天地间的寂寞高远。便不由地从心底,生出七分豪情,三
分悲凉来。
秦州便于此时突然出现于行者的面前
莽莽万重山,孤城山谷间。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
本不过是边关一驻军小城,因有了杜甫这几句诗,平白多了些不凡的气韵。只是对于疲惫的旅人
,怎样的壮烈情怀,也比不过精心烹调的食物,干净的床榻,热腾腾的洗澡水的吸引力。
看到秦州城最大的"云水客栈"黑底金字的大招牌,王怜花的眼睛都要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