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霄听得此言果然停住脚步,侧头端视着明浩,正色说道:“临湖乃是我们南楚圣湖,也是明家起源之地,当年母后最爱泛舟
湖上,常赞临湖烟波万顷,浩瀚无涯。浩弟不可轻忽妄言。”
一声‘浩弟’叫出,听得明浩心也热了,脸也烫了,身上如涌过一波波暖流,几个月以来这还是鸾哥哥第一次重唤他‘浩弟’
,明浩狡黠的乌眸中浮起一丝微光,盖住了渴切到极致的狠只余满溢的喜,不觉紧走两步拉住明霄的手臂,明霄身上一颤,像
被火烧到一般,欲甩臂摆脱,却不料这次明浩铁了心,麦芽糖似的死死抓着他的右臂,旋即半个身子都倚上去,孩子似的微仰
着脸恳切哀求地望着他。
明霄深吸口气,所有过往兄弟俩相依为命的友爱全都一股脑兜上心头,半边身子却被明浩依偎得火烧火燎,他张口想要轻声喝
止,忽又想起左侧的许君翔和身后的那些仆从侍卫,无论如何不能在此时给明浩难堪,万不得已,他只能僵直着身子勉力向前
走去。
许君翔将一切都看在眼中,只觉头顶明澈的蓝天也渐渐变灰,心里像坠着块大石,说不出的压抑沉重,他又想起昨晚父亲和他
之间的谈话:——灯烛幽明中,他跪在许老将军的面前,一言不发,只倔强地跪着。许老将军深深地望他一眼,连叹息都似费
力,
“君翔,你明年就行冠礼了,这婚姻之事也该考虑考虑,朝中好几个大人和我提起,你看……看到底选哪一个……”
许君翔还是挺身跪着,只是不说话,这个问题就像父亲咽在喉中的叹息一般沉郁而窒闷,压在心肺间令人无法喘息,他死死咬
着下唇,生怕说出什么无法挽回的话。
许将军无奈地瞪视着他,眉毛纠结成死疙瘩,咬咬牙,终于狠心说道:“君翔,你转的什么念头,爹都清楚,可那却万万使不
得,行不通呀!”
“爹!可大哥……大哥不也娶了男妻吗?还过继了两个族中孤儿为子。”许君翔终于冲口而出,话里透着说不出的艳羡和绝望
。
“——招啊!你大哥是娶了男子为正妻,可你……你心里想的那一位……咱们如何娶得了呀!”话说到最后已成耳语,许老将
军为南楚戎马一生,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想都不敢想,又如何说得出口。
“——爹!”许君翔深吸口气,眼睛狠狠地瞪着前方,俊朗的脸上阴云密布,爹是个粗豪的军人尚且能看出他的心思,那……
那青鸾却为何一直视而不见?
“君翔呀,你……咳咳……比……咳咳……嗯……大三岁,总不能等着进去给他作良娣吧?”
怎么不能?!许君翔在心中呐喊着,只要能生生世世都伴在青鸾的身边,就是只作个小小的选侍他也心甘情愿。
“你是我许氏好儿郎,应该为国为家建功立业,不是葬身后宫为奴侍!”老将军悲愤地大喊起来,喊声一直一直冲击着他的耳
膜。
第四十四章
“君翔,前面就是北岸了,我们就在此处取冰吧?”耳边忽然传来明霄温和的叫声,许君翔猛地一个激灵,转头看过去,正好
看到明霄黑琉璃似的明眸,眸光妩媚涟滟,一波波地漫进他的心里。
“呃?好,好,就在此处吧,你们把冰桶抬过来。”君翔看得呆了,半晌后才慌乱地转头招呼后面跟着的侍从,却不期然地扫
到了明浩斜睨着他的眼神,眼神里除了鄙夷和了然哪里有一丝童真。
“不过就是为了给明日祭祀供佛取冰,许统领竟也亦步亦趋地跟着,真不嫌多余吗?”明浩的声音无比尖锐,充满着讥嘲。
许君翔紧抿着唇,脑子里像烧开了一锅水,沸腾的泡沫瞬间便淹没了他,——是拼却年华与尊严,等他陪他至死不渝?还是仗
剑走天涯,从此两不相望?!
几只寒鸦扑啦啦地冲出雪林飞向苍蓝的天,伴着呱呱呱的叫声悲喜莫辩。
禁军侍卫们和几个内侍将运冰的白铁木桶抬到湖边,手挥冰镐,冰凿砸向冰面,努力把劲使得匀而巧,不然不但砸凿不出冰块
,反而会伤了自己。明霄从双喜手中接过冰镐,也站到冰上挥臂向下狠狠砸去,砰砰两声,冰屑飞溅,一小块寒冰已应声而起
,周围的侍从都纷纷叫好。
南楚古有习俗于腊月初七下湖取冰块,除留一部分供神祭祀用外,全部倒入水缸内溶化,以备次日早晨做腊八粥使用,讲究的
人家做腊八粥的水全用冰块所化。而王太子代王蜡祭,亲往取冰也是一个俗例,取吉祥如愿之意。
随着吭吭砰砰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更多的冰块被凿下来堆入桶中,天气虽寒冷,众人却已出汗,连明霄的额角都晶亮亮地
冒出汗珠,许君翔看着心疼,一把夺下他手中的冰镐,“殿下,我们来吧,你就别动手了。”
话音未落就听到从湖西岸传来一阵阵的欢笑,光洁如境的湖面上一群孩子正在玩脚滑子和冰爬犁,其中有个大爬犁跑得特别快
,竟似在冰面上飞行一般,爬犁上一墨一绯坐着两人,隔得太远,看不清面目。
“——哥,你看,快看,那个大冰爬子倒是新奇,跑得比你给我做的那个都快!”明浩兴奋地叫着,跳着脚地笑,笑后又觉不
过瘾,不甘心,看着远方流星般滑翔过湖面的那一点,他的眉毛慢慢地拧起来,
“几个村蛮小儿竟也敢在王子面前撒野玩耍,当真放肆!许君翔,你去把他们逐散,那个穿红衣的给我连爬子一起抓过来!”
许君翔并不答话,只静静地看着明霄,心里颇不以为然,正牌王太子在此都没发话,一个二殿下却总是指手画脚。
明霄顺着明浩所指看向平湖西岸,那边聚集着一些平民子弟正在取冰玩冰,而那忽远忽近,呼啸飞驰着的一个光点也倏地吸引
住他的视线,不知为何,那光点竟似牵着他的心一起飞旋往复,不知不觉地他的额角手心都沁出细汗,心脏随着那明晃晃的一
点大力鼓动着,心思悠悠荡荡地飘过去,飘过去,似要凌驾其上与他们一起飞翔!
从未试过对一个玩物如此心驰神往不能自己,明霄深觉怪异,此时,忽然听到弟弟的命令,不禁转头看向明浩,发现他的眼中
隐隐地藏着一抹戾气。
“——浩弟,不可如此!腊八节近在眼前,王子更应与民同乐,你却为何要驱散他们?”明霄沉声阻止,一边冲许君翔摇摇头
。
“——哥,我不过是稀罕他们那个爬犁,想……想弄过来仔细瞧瞧……”明浩的声音变得柔和委婉,就像他过去每次和明霄撒
娇索要玩物时一般。明霄轻叹,僵着的心不知怎的竟渐渐地软了,和声说:“浩弟莫急,我看他们那个许是在爬犁脚上又钉了
铁条,才跑得如此之快,等回宫后我也替你做一个。”
“——真的?!太好了!哥,那咱们快点回宫吧。”明浩一听眼睛就亮了,原来那一丝微喜已化作狂欢,立刻将刚才的命令忘
在一边,他示威般扭头看了一眼君翔,见君翔也正若有所思地盯着远方,明浩嘟嘟嘴伸手拉住哥哥,明霄对此竟毫无反应,双
眼仍着魔般痴痴地凝注着西岸。
西岸那快如闪星的爬犁上站着的正是唐怡和小花儿,他们的双手各握着一只钢钎,飞速地点向冰面,犹如水上行船点篙一般,
那冰爬便嗖嗖地向前飞去,
“小七,你这爬犁脚上可是装了铁条?”小花儿笑着问,亮眸闪闪真如隐在天幕后的星辰,这还是他今生第一次玩冰。
“——错!不是铁条。是打磨得极锋利的钢片。只装铁条可跑不了这么快。”唐怡也笑,御风飞翔的感觉真好,好像立时便能
摆脱束缚,扶摇直上一般。
“……呵呵呵,我说你可真够浪费的,咱们好不容易弄出点好钢都被你拿来玩了。”小花儿的话里却只有笑意没有埋怨。
“还好意思说我,好钢不都给你用来造船了吗,大华号已完工,华晨,华醒也都在建造中,等你从南洋回来,我们的船队就又
壮大了。”唐怡清亮的声音里带着丝骄傲,“就是可惜不能和你们一起远航,我爹本来还想着让我实现母亲的心愿呢,她死前
一直想和爹去南海。”
小花儿听出了唐怡的遗憾,“小七,这次只是试航,一切都是未知数,条件也很艰苦,等我把航路打通,你和大先生就可以畅
游南海了,而且,关键是我想到了南洋再向西去,穿越红海打通欧亚航路。”
唐怡听得呆住,御风而行的小花儿神态毅然,并无半分畏惧,“我们必须了解外部世界,去到更广阔的天地,只龟缩在岛上无
法谋求更大的
发展,一旦日后有何风吹草动,发生纷争就会非常被动。”
“你是说——”唐怡的声音有点忧虑,“使大华成为海上霸主?”
小花儿摇摇头,笑了,“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必须具备绝对的海上战略优势,除了自卫也要有一定的进攻能力,如此才能进可
攻退可守,也能保证正常的商贸航运。但我们绝不主动侵略殖民任何国家。如此自强首先还是为了自保。”
唐怡点点头,一边用手中钢钎点击着冰面,“你是怕日后南楚进犯吗?”
小花儿一愣,遮幕后的眼睛宝光流转:“我忧虑的并不是南楚,武王已是强弩之末,不会再有什么大作为了,日后若是阿鸾当
政,我也并不担心,我们都是夏华人,他若是仁君,我便归顺他又有何妨,他若是昏君,又图谋不轨,我便——”
“你便如何呢?”唐怡不依不饶,坚问到底。
“我便给他换个更适合的工作,不能当王,总能干点别的吧。”小花儿说得笑嘻嘻,心里却绷得紧紧的,那只小鸾,脾性强硬
,但愿他能一切顺利,平平安安。
“哎,小花儿,你看那边,好像有许多身穿锦衣之人,说不定正是南楚大兴宫中的取冰之人呢。”唐怡忽然举起钢钎指向平湖
北岸,莽莽雪林后的吴山之上就是南楚绮丽的王宫。
小花儿的胸中猛地一疼,像被一只大手攥住了心肺,顺着唐怡的手势看向远方,晴阳下,湖岸边,影影绰绰的站着一长列人,
他们身上的锦袍映着暖阳闪烁着丝丝缕缕的莹光,直晃得小花儿眼前一阵阵发花,看不清对方的面目,他无法控制地扭头眺望
,冰爬子却于此时突地右转,飞速一旋,迎面吹来一股劲风将他头上的遮幕斗笠忽地吹上了天,
“——啊呀,我的斗笠!”小花儿飞身腾跃而起,伸手向上够去却仍是够了个空,身子又细雪般飘然下落,不偏不倚正落在飞
驰的爬犁上。
“——好俊的功夫!”许君翔远远地看到这一幕,不禁连声叫好,转头再看明霄,却见他脸色煞白,原本水红的唇也于瞬间失
去血色,双眼直愣愣地望向前方,好像忽见鬼魅了一般,瞳光却异常的明亮,没有恐惧只余狂喜,渐渐地,他冰白的双颊透出
一丝丝绯,容色竟出奇的冶艳。
“……鸾……鸾……你……你怎么了……?”小许看得目眩神迷,情急之下完全忘了尊称。
明霄听到一个‘鸾’字禁不住浑身战栗,他怔怔地转头看着君翔,眼神痴迷,手却指向西岸,喃喃不连贯地问:“……你看到
了吧……刚才……那个……你看到了吗?”
“——什么?殿下?看到什么?”小许焦虑万分地问着,好在明浩急着回宫,正在后侧督促着内侍们装冰,没有注意到发生的
事情。
“……就是……就是那个……”明霄说着也情不自禁地学着刚才所见旋身腾跃,跳得不高手上却意外地抓到了一个东西,还没
细看就先闻到丝沁人心脾的异香,这……这正是他昼思夜想的那一缕寒香,每每发自景生的胸臆之间,如冰似雪,清透隽永直
抵心窍。明霄狂乱地将手上所拿之物贴在鼻端,深深吸气,那清香更甚,竟丝丝入髓!
许君翔震惊地望着明霄,见他全身战抖着将脸埋在一个带遮幕的斗笠中,仿佛已经窒息,
“鸾哥儿,鸾哥儿,你怎么了?”小许惊呼,他的呼声终于引起了明浩的注意,明浩疾跑过来,
“——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去……快去……去把那个冰爬子上的人找来!”明霄终于从斗笠上抬起头来,急促地喊着,喊声里的急迫像雪粒子似的
霹雳吧啦砸在众人的心上。
“——去去!都快点给我去找!”明浩厉声命令着,他虽弄不清状况,却听不得哥哥那丢了魂儿似的急。
禁军侍卫们跑上湖面,跌跌撞撞地向前冲去,不一会儿就接连摔倒在冰上,急得明霄明浩直跺脚。那个冰爬犁飞速驰向南岸,
似乎正越去越远,已经难以辨认了。明霄一咬牙,抓着斗笠也跃起身跳上湖面疾向前冲,小许和明浩一看——乖乖不得了,咱
们也赶紧跟着追吧。北岸上只剩下几个小内侍守着冰桶,看着自家的王子侍卫们出溜出溜地连跑带滑向遥远的对岸冲了过去。
第四十五章
小花儿和唐怡对北岸发生之事浑然不知,他们轻快地跳上南岸,逍遥自在地逛入离南岸不远的南市,此时年市已开,十街九坊
,四乡八镇的商贩游人均聚集于此,真正是人流如潮,市声喧嚣,人还没走近就仿佛已被那热腾腾的气息捂了个严实,小花儿
倒吸口气,一把抓下唐怡头上的斗笠扣在自己头上,
“嘻嘻嘻……你怕个啥?难道你也听说过楚人会怎样礼待美貌男子的吗?不过,此时已是寒冬,没有鲜果鲜花,他们总不能往
你身上丢果脯干子吧……呵呵呵……”唐怡假意眯眼上下打量着小花儿,“嗯……莫怕莫怕……你这个样子很是一般,不会有
姑娘婶子们把你变成水果篮子的。”唐怡笑嘻嘻地说着,脸蛋儿红扑扑的,以前还偶尔在眼中隐现的忧愁已完全消失不见了。
“你刚才把冰爬子送给那些孩子们,他们可乐坏了。”小花儿对她的打趣完全不以为意,能真的开心太不容易了,他实实在在
地为唐怡高兴。
边走边逛,当路过一处干果摊子时发现旁边围着许多人,小花儿不觉兴致勃勃地偷偷观望,又扭头和唐怡商量:“你看那些个
桃脯,杏脯,枣子,李子,核桃啥的五彩纷呈,一定味道极佳,咱们也买些回去煮粥吧,明天不就是腊八了?”在山里时,他
和爹的日子过得极其清苦,从没吃过什么腊八粥,能吃上藜米粥就要谢天谢地了。
唐怡拿起身旁摊子上的一枚玉佩打量着,一边笑道:“宅子里的王妈妈早就准备好了,哪里用你操心呢?快离那个果脯摊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