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鼓内回荡,
“我的种子呢?”小花儿忽然想起什么,抬头惊问。
花袭人笑了,拍拍腰上的荷包,“就知道你会问,我怎么会忘了你的宝贝种子呢?还有你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药,都收在包袱里
了。”
小花儿松了口气,想起这些年精心培育的种子,就又想起遥远遥远的过去,——他的植物园和他的实验室,耳边涛声阵阵,海
风拂面,“老大,我想……想冬天时下南洋……想去找一些东西……你和我一起去吧。”
不知怎的,花袭人在他的话里听出了乡愁,小花儿转头看着他,双眼澄澈,
“不了,我不惯远航,也许……冬天我会去趟西川……去找一些东西……”花袭人抿紧双唇,——与其逃避躲藏,不如主动出
击,乱世纷扰,哪里有什么永恒的藏身之所。不知怎的,小花儿也在他的话里听出了乡愁。
航行了两天两夜后,他们终于远远地看到了陆地,船上众人大多生长在内陆,不习惯海上远航,此时都欢呼起来,脸上露出雀
跃的表情,小花儿暗暗摇头,恰被唐怡看到,
“怎么啦?到岸了,你不高兴?”诧异地问他。
“当然高兴,只是好像你们都不太习惯远航,以后怎么指望你们下南洋,或是去更远的大陆呢?”
“咦?你有什么计划?”唐怡的双眼被他的话点亮了,“我们要去东南各岛国吗?”
“嗯,也许今年冬天,不过,还是先上岛看看吧,反正还有将近半年的时间可以准备。”小花儿随口回答,眼睛却紧盯着扑面
而来的绿色岛屿,从船上他所站的位置看过去,该岛面积巨大,海岸线消失在无垠的碧海之中,一眼望不到尽头,在海岛的另
一端似有高山矗立,峰峦叠翠,云雾缭绕,小花儿心里一动,扭头问唐怡:
“……这……这岛不会就是……就是宝岛吧?”想了想,又觉得地理位置不对,心里疑惑。
唐怡立刻遥遥头,“不是宝岛,它们的面积近似,但不是同一海域,大华岛更靠北一些,而且,我们曾经去南部海域寻找过,
没有发现宝岛,所以——”唐怡看着小花儿脸上瞬息万变的神色,迟疑了一下,“——所以,你也不一定能在东南列岛中找到
你要的那一个。”
小花儿惊怔,没想到唐怡如此聪敏,会猜到他的心中所想,唐怡淡淡地笑了,
“怎么会有人无缘无故地远航呢,无非是要找寻一个地方,一个宝藏或是——一个人。”对面的绿岛已经越来越接近,脉脉散
发着温暖踏实的气息,唐怡贪婪地深吸口气,“——不过,小花儿,但愿此南洋乃彼南洋。”
“——你的意思是前世今生并不是完全平行对应的两个世界?”
唐怡别开眼,面色一暗,——怎么可能真的像奇幻小说,有平行对应的镜面世界?
“你这些年一直都住在坤忘山,可能不太了解情况,我和老大走南闯北,发现前后两世的地理位置并不相同。”
小花儿心里憋闷,还想再问,却不料铃铛儿一下子扑到他的面前,欢快地抖动着翅膀,啾啾直叫,小花儿凝目一看,原来是船
已靠岸,简易的码头上人头涌动,摇臂欢呼着,除了唐门的属下仆从还有很多当年定居在此的南岳遗民,他们都住在附近的村
落中,一下子看到这么多喜悦的笑脸,小花儿不禁舒展了眉头,转身四顾,却没有在船首的人群中找到花袭人,
“地形的事儿咱们以后细谈,我得赶紧去找我爹。”说着小花儿就跑回了舱房。
推开舱门,不出所料,那花袭人半绾着发,懒懒地歪在床上,正袖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这书里说有种鸟每天衔了石子扔进大海,妄图填平海水,当真自不量力。”他听到门响,头也不抬,只自言自语,话里还似
带着点笑意,但那斜睨的眉梢眼角却笼着一层淡薄的水汽。
小花儿看着他,——穿着半新不旧的淡青宽袍,雅美俊秀,好似雪竹,却终年离群索居,避不见人,心里不禁隐隐作痛,和声
说:
“——我们到了,老大,一个新天地。”
花袭人终于抬眸,牵起嘴角嘲弄地笑了,“天地是新的,人却是旧的,呵呵呵……有何分别?”
说着就捐起那本《天海经》翻身下床向舱外走,海风激荡,吹得他的衣袂纷飞,小花儿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一忍再忍,眼圈
酸胀,终于还是扯住他的衣袖,倔强地说:“——当然有分别,在新天地里,旧人也可以重新开始!”
——是吗?是吗?他咬牙自问,是!是!一定会如此!就像他自己,再世为人,在这个崭新的世界,重新开始!
此时,正是夏历显仁元年的仲夏,大华岛像汪洋中的一艘巨轮,迎来了它新的主人,即将乘风破浪,扬帆远航。
第三十三章
南楚大兴宫的谨政殿中,一片静肃,金兽炉鼎恹恹地吞吐着沉香,几个内侍远远地站在殿角暗影之中,似已沉入梦境。武王明
涧意靠在窗前看着陆续消失在宫道尽头的几位大臣,沉吟不语。节气已过白露,天气初肃,鸿雁来,玄鸟归,楼台画角薄拢寒
烟,天际遥山远。
“——父王,”一声轻唤在身后响起。
明涧意回头,看到明霄俯身跪在书案前,低垂着眼眸,玉秀的脸上平静无波,
“阿鸾,起来说话。”
明霄身子微不可查地轻颤了一下,记忆中只有姆妈和景生叫他阿鸾,父王从不如此称呼他,他站起身,双寿早已端了一张锦凳
摆在他身后。
“——坐吧,”明涧意招呼儿子,一边走到案后坐下,仔细端详着明霄,他已经忘记上次端详他是在什么时候了,也许是在肫
州城头,他在王车上回首,看到孤城垒垛后的明霄,渺小的好似一片梧桐叶子。今天细看,才骤然发现他又长高了,身姿俊挺
,只是有点削瘦,却并不纤弱,脸容酷肖他过世的母亲端静文王后,典丽如莲,神情凝然,山明水秀的眉眼里波澜不惊,好似
空无一物,却又别有玄机,暗藏锦绣。
武王心中喟叹,明霄回宫已经四个多月了,却一天比一天更静默,更沉着,朝中大臣都纷纷赞扬太子经肫州之战后人品愈见端
肃贵重,只有他这个做父亲的能隐隐猜出这种变化是因为什么,只是他也没有想到那几十天的经历和那个逝去的人对明霄的影
响如此之大。
殿角暗影里的金兽张着大口,沉香渺渺,潜行漫涌,将殿中人卷入它馥郁的罗网。
“太傅这些天一直都在夸你,孤原还不信,今日他将你的几篇策论拿给孤看,才知他所言不虚,你的进益确实很大,篇篇策论
都考证详实,论述精准,且言之有物,实属难得。”
明霄抬眸,黑白分明的杏子眼中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武王看着他打破沉静的面色,晒然一笑,复又心酸,——他对自己的称
赞感觉如此吃惊,是阿鸾少年心性沉不住气,还是因为自己这些年都从未夸奖过他?
“阿鸾,你在肫州的表现卓绝勇敢,受伤落水后又独自力撑,闯过重重难关,孤以你为傲。”
明霄浑身巨震,修长的手指攥成拳头,藏在雪绫袍下,这还是父王第一次和他谈起肫州之事,想起那晚在山洞中景生所说的话
,明霄不觉眼眶酸胀,
“父王,肫州之事乃我身为太子的份内职责,无须嘉奖,至于中箭落水后能得以生还,也全是仰仗了花氏恩人的无私救助,对
他们的恩情,我——无以为报。”
明霄说到此处忽然扑通一声从锦凳上滑下跪在了地上,
“——父王,求你准我再访坤忘山,找寻恩人。”
武王心中一凛,低头看着明霄,见他乌眸灿亮,秀唇紧抿,态度坚决,情知不答应他反而做实了他对那郎中一家的深情,不如
让他重返旧地,缅怀一番,也就从此丢开,彻底死了心。——而且,那山村郎中确实可疑,如果能借助明霄找到他,也可暗中
详查。
“阿鸾呀,今日是你十四岁生辰,既然这是你心中所愿,我就准了你吧,但须速去速回,不可多做耽搁。”
明霄听得愣怔,继而磕下头去,触地有声,“——谢父王成全!”他本打算被父王严厉责罚也要坚持己见,却没想到父王竟如
此轻易地答允了他的请求,而且——竟然还提及他的生辰!——十四年来,每次他的生辰都是和乳娘,阿浩和君翔一起度过,
宫里按规例会为他准备一番,双寿也会悄悄来到东宫给他磕头,但父王——父王从未给他庆生过,就好象他从不记得这个日子
一般。
此时,夕阳西下,金风细细,花窗闲展吴山翠,宫人们已悄悄点燃殿中火烛,光影明灭中,父子俩相对无言,各自陷入沉沉追
思:
——武王黯然:原来真的过了十四年了,那一日,他喜得麟儿,而无暇,已是别人的新妇!
——明霄泫然:在溶洞中时,他曾和景生提及他的生辰,景生还说他自己的生辰也将近,等到得临州他们一起庆生!而如今—
—景生,尸骨无存,一切一切的想往,都已化入晚风中。
“王上,晚膳已备好,可要传膳,殿下也在此用膳吗?”双寿静悄悄地走进来,缓声询问。
“今天有临湖鱼烩吧,那可是鸾哥儿顶喜欢的菜了,就留在父王这里用膳吧。”武王难得慈爱地说着,顺便抬手扶起了明霄,
此时才惊觉他雪绫袍下的身子异常瘦削,不禁暗暗皱眉。
明霄微怔,随即垂下眼帘,恭顺地回答:“谢谢父王惦念,父王赐膳,孩儿万死不敢辞,但每年孩儿生辰,都要先去长安殿祭
拜母后,所以——”明霄的话咽在了喉中,武王神色一暗,所有刚提起的兴致都烟消云散,随即摆摆手,
“——那你赶紧去吧,孤不留你了。”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萧索。
双寿眼睁睁地看着明霄缓缓倒退着走出殿门,几个转折就消失在宫道尽头,不觉心中酸痛,武王从不和任何嫔妃,皇子女一起
用膳,今天真是万分难得才提出和太子共食,可是——,唉!
“——双寿,你叹什么气?”明涧意沉声问。
双寿一惊,没想到一个不留神竟然真的叹气出声了,赶紧趋前两步,轻声回答:“我是叹气今天的晚膳菜肴有缪,以致太子殿
下无法留下用膳。”
“哦?此话怎讲?”武王似乎有点诧异,但刚才的不快却消退了不少。
“殿下自回宫后,就不再食用任何鱼虾菜肴。东宫内膳处早已照此办膳了。”
“——怎么会如此?鸾哥儿自小最喜食鱼了。”武王惊问,再凝目细想,随即就明白了其中的缘由,不禁心底微颤,——没想
到他的儿子用情如此之深,倒似比他当年挚诚,不过——时光荏苒,如今才过去四个月,等四年之后,明霄可能已想不起此情
此景了。
“传膳吧。”武王淡声吩咐,一边向内殿走去,“锦州蜀王宫中的什物可都运到清点入库了?”
“——是,王上。”双寿跟在武王身后,听到问话,脚步一顿,“王上有什么吩咐?”他心里却如明镜儿一般,早料到武王的
心意,大蜀王宫中殿阁无数,而武王心心念念的不过是那一间罢了。
“……嗯……将……将蜀王锦霞宫中的物品收拾妥当,你亲自运去东安,见到她,就说……说……说……”
——说什么呢?说:‘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说:‘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说:‘
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锦园行遍。’?又或是叹年华一瞬,人今千里,梦沉书远?
武王颓然地站住,前方,殿宇深广,灯烛辉煌,而他,终不过是形只影单,无人共言笑,
“双寿,叫他们把晚膳撤了吧,孤……胃口不佳……把折子搬到寝殿来……”说着他就折身走向寝殿。
双寿急得跺脚,却也无法可想,——这明家父子俩人真真是一个比一个执拗,陷进情网中就再也无法脱身。
——唉!
在这大兴宫中,深陷情网的又岂止他们两个。
东宫翔鸾殿中,明浩和许君翔正乌眼儿鸡似的彼此狠狠对视,
“你是太子侍卫首领,霄哥哥在哪里,你会不知道?”明浩双眼冒火,恨不得将对面许君翔的俊颜烧焦。
“殿下一个时辰前去了谨政殿,没有吩咐,我不能跟从。”许君翔回道,一撩袍,转身欲走,他对明浩的跋扈越来越难以忍受
,今天是青鸾的生辰,往年都是他们一起庆生的,可如今,暮霭四合,却还没看到他的身影。
“许君翔,你站住,莫非你知道霄哥哥在哪里,却不告诉我。”明浩横眉立目地叫着,心里突突直跳,生怕明霄和许君翔私下
相约而避开他,他年纪虽小,但机敏过人,又对明霄万分着意,所以早已察觉许君翔对明霄的特别情怀。
“二殿下,我确实不知道太子殿下在哪里,只是想去谨政殿问问,也许殿下留在那里晚膳了。”许君翔看着明浩脸上狐疑不屑
的表情,心里憋闷,抬脚就走,直想出去透口气。
明浩哼地拧起眉毛,冷声说:“你这也算是借口?父王一向独自用膳,又怎么会留哥哥晚膳?你别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明浩看许君翔急慌慌地要走,越发觉得可疑,伸手拦挡,许君翔气囧,不觉涨红了脸,明浩一见,更是大怒,认定他和明霄别
有隐情,不然怎么会面生红晕?这几个月来哥哥对他非常疏离,再不复以前那般纵容亲近,他本想趁着明霄十四岁生辰和他和
好如初,却不想连哥哥的人影都没看到,还竟然被许君翔碰了一鼻子灰,越想越气,这些天心里淤积的怒火直窜上他的喉咙,
“许老二,你趁早别对霄哥哥痴心妄想了,就凭你的资质也想往哥哥的帐子里钻,真是自不量力!”
“——你——!”许君翔低吼一声,转身怒视着明浩,面上血色尽失,青白一片。
“你们都退下吧,不要在此喧嚣了。”清朗的声音忽然在殿门边响起,明浩和许君翔都惊得一跳,扭头看过去,发现明霄正倚
门而站,天上彤云烈烈,火焰般的霞光从他身后照进大殿,映得他玉白的脸上,一双明眸像两丸黑琉璃般清透冰寒。
“——殿下!”
“——哥!”
许君翔和明浩同时惊叫,小许倒身便拜,心里羞愤气囧,酸甜苦辣,根本分辨不出是什么滋味:——明霄,他有没有听到明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