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憬下巴抵住他额问道:“你准备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当然是留着。当初我只想以此自保,后来成了朝廷钦犯,仇家遍布天下。手中有这东西,无论去哪家大人府上,多少可讨个庇荫。如今更不能扔,我只要持这东西一日,赵誉就不能怎样。设若他得了去,我则必死无疑。”
“但赵誉定不会善罢干休。”
叶楚凡道:“我奇怪的是,他明知你不可能杀欧阳文昱,还让你去,其中一定有诈。”
雷憬道:“我也如此觉得。但唯今之计,只有早日赶到京城,与丞相、郑爽他们会合,才能有应对之策,也才能想法子解你身上之毒。”
叶楚凡淡淡一笑:“你担心我拿这名单去换解药?”
“你说什么?”
叶楚凡别开脸道:“雷大捕头,你以为我不知你此来的目的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赵誉要这份名单,难道欧阳文昱遣你来,为的不是同一件东西?”
雷憬被他说破来意,一时寻不到话回答。叶楚凡深不见底的目光凝在他脸上,里边是雷憬看不懂的东西,有那么一点疼,一点悲哀,和一点无奈,悄悄渗入他心间,梦魂里无处渲释的思念跑出来,再避无可避。
他闭起眼,贴上叶楚凡的唇,交缠的气息,分不清哪个是谁的冰冷哪个又是谁的温热。恍惚中,他们回去了清晨那片浓雾,他在里面衣袂翻飞,形影飘忽,他不知如何做才能挽住他转瞬即逝的浅笑。他的身子在他身下微微颤抖,他却如立于崖巅,无可依凭。
车外蹄声依旧,听来竟是寥落的寂寞,充塞一天一地。
第八章血玉
一连行了月余,倒也平安无事。叶雷两人的伤好了七七八八。只是时气入秋渐深,天气越来越冷,而一路餐风露宿,叶楚凡身子差,就常犯嗽疾,腿上身上的旧伤又往往折腾得他不得安生。他虽隐忍不言,但雷憬日日与他在一处,岂有不发觉的,自然是每日陪着坐卧不宁了。捎带着秦无霸、孤绝二老也不得太平。
这日行到一处较大的县镇,从这里到颖昌不过两日路程,离东京也已不远。秦无霸在镇上最大的云来客栈前勒停马车,向坐在一旁的雷憬道:“今日天色晚了,就在这镇上打尖吧。”
雷憬四望一下,道:“好,好几天都在野外过了,今晚在这好好休息一下,弄点热的吃,养足精神再上路。”
秦无霸笑道:“还有弄点好酒。”
他这一笑,雷憬也笑了。秦无霸带的那二十坛好酒上路第三天就被他们干了个罄尽,虽然沿途也有打酒,但比起秦无霸的酒,总是差着一层。他笑道:“那是自然,我们今晚好好喝他一通。”
秦无霸甩甩马鞭道:“正是。这几日在外头没酒喝,他娘的老子肚里的酒虫全爬嗓子眼来了,一说话就痒得紧。”
雷憬笑着跳下马车,问过孤绝二老,去马车内扶下叶楚凡。叶楚凡正裹着被子闷头大睡,被雷憬吵醒,大不乐意。却不和他分证什么,阴着脸下车,跟在他身后进了客栈。
秦无霸将马车将给店小二,抢先进去占位。这客栈楼下是酒楼,楼上住宿。雷憬照老规矩向小二要了三间上房,秦无霸一间,孤绝二老焦不离孟向来合住,他与叶楚凡一间。叶楚凡已经失了与他理论的气力,自去秦无霸占的桌旁坐下。
此时在店堂内的多是镇上的乡野村民,累了一天来这打些酒。有钱有些身分的,坐在桌面上。没钱的穷汉子打一角酒,蹲在角落里,相互聊着自有他们苦中的一番作乐。只是,无论桌面上的或桌子下的,都是愚蒙之辈,几曾见过雷憬等如此人物,数十道目光都转在他们身上。
小二提了茶壶来,殷勤的抹桌子,为他们斟茶,点头哈腰直陪笑。秦无霸挥挥手,粗声大气道:“我们不喝茶,把你们这最好的菜最好的酒拿上来。”
小二腰弯得几乎成虾米:“是是,几位客官想点些什么,小店最拿手的菜有醋溜鱼,红烧牛肉,一端上来,那香味飘的十里外都能闻到。”他吸吸鼻子,仿佛真闻见了牛肉的香味。秦无霸道:“少废话,把你们最好的菜全部上来,酒先来他个三十斤。”
“三,三十斤?”小二舌头绕个结。
秦无霸虎了脸问:“怎么?怕爷们付不起帐。”“啪”扔了锭大银在桌上,问,“这些够不够?”
小二哈哈吸气,道:“够,够,办十桌席都够了。”
“多的赏你,快去办了,迟了爷拆了你们的店。”
小二一喜一忧,喜的是一下得这么多赏钱,忧的是这几人看来不是容易侍候的。陪了十二万分小心,忙忙布置去了。果然很快端了十几个菜上来,真就有三大坛酒,贴着红签,倒也有些意思。秦无霸与雷憬大喜,各抢了一坛拍开泥封往酒碗中倾倒。
雷憬仰头饮干一碗,登觉胸中一畅,大声道:“好酒。”
秦无霸喝了也赞道:“确实好酒。”
雷憬端了酒却不说话,目光停在碗底,脸上一抹微笑似远似近,眼光飘入不为人知的过往。叶楚凡抬头见他这等表情,怔了一怔。雷憬把酒碗递到他面前,道:“尝尝看。”叶楚凡接了来喝一口,不备之下呛得差点吐出去。那酒入口如刀流过,四处烫痛,落到肚中熊熊一团火就升起来,脑中登时飞飞的如登极乐。
极烈亦是极劣。
象极了落地倒。
叶楚凡伸手抹一下嘴角,抬眼见雷憬正看着他,黑黑的瞳仁流连住窗外将逝的夕阳,隐隐流出那一晚的冷月清光。他会意,也是浅浅而笑,仰头饮干碗中残酒。融溶的火再度流过胸间的感觉这次却岔了,他伏在桌上猛咳,待顺了气,他边喘边笑道:“痛快。”他笑时眸光清朗通透,笑意萦在眼梢唇畔,竟有一分天真纯憨,没了往日郁郁之气。雷憬久未见他露过这样的笑容,稍觉轻快,但想到他身中剧毒,心中又是一紧,转了头看别处。
角落有一张桌坐了四个人,皆是江湖中人打扮,挎着刀剑。头聚在一处窃窃暗语,眼光不住瞟向他们这桌,都是在看叶楚凡。雷憬心中冷笑,只作不知道,低头继续喝酒吃饭,不曾注意叶楚凡眼中一幌而过的寒意。
叶楚凡托言醒酒走进院里,果然未一会那桌便有一男子起身跟了出去。
雷憬又喝一碗酒,拿了夜羽跟出去。果见叶楚凡立于院墙下,那男子在他身旁说着什么,见他过去便警惕的打住话头,向叶楚凡躬身道:“多谢公子。”掉头回走,经过雷憬时向他也一躬身。雷憬走近过去,叶楚凡面无表情。
“他是什么人?”雷憬问。
“一个问路的。”
“问路的?”
“正是,”叶楚凡岔开话题问道,“你来有事?”
“有事。”雷憬将剑换手,扶了他道:“小二送来热汤,你去喝点。”
秦无霸喝了三坛酒,仍未足兴,又另要了两坛回房邀雷憬再喝。雷憬自然愿意。孤绝二老至晚就呆在房中寸步不出。叶楚凡晚上嗽得比白天厉害,服过药早早睡了。雷憬自和秦无霸爬上屋顶,躺在屋檐上对月痛饮。
雷憬兴致甚高,秦无霸却闷闷的似有心事,每每欲言又止。雷憬忍不住问:“秦兄有什么事?”
“我是有事,不知能不能问。”
一个月相处下来,雷憬知秦无霸为人虽豪迈不拘,却不是个粗混之人,精细之处不下于自己,笑道:“大丈夫说话,为何吞吞吐吐,有什么尽管说,管什么当问不当问。”
秦无霸道:“我们已快入京城。我想问,你当真要去杀欧阳丞相?”
雷憬心中疑惑,不答反问:“秦兄为何如此问?”
秦无霸道:“我听说欧阳文昱是个大忠臣,没有他,就没有大宋的太平天下,百姓也没好日子过。你是个大英雄,顶天立地的汉子,我不信你会真杀他。”
雷憬不便以实言相告,道:“九王以解药相逼,我身不由己。”
秦无霸怒道:“难道为了怕死,你就是非不分,去杀朝廷的大忠臣?”
雷憬假意道:“杀欧阳丞相,不是你们教主的意思么,你来,不也是为了监视我们杀欧阳丞相?”
秦无霸立时没了火气,垂下头,闷闷喝了一口酒,道:“雷兄,我敬你是条汉子,这一个月下来,我心里头敬重你,我不信你会干这种事。我们玄冥教,一直都是响当当的名号,教里的兄弟,哪个不是行侠仗义的英雄?但自从七年前教主突然失踪。教中兄弟乱了方寸,大家出外四处寻找,始终寻不见教主。后来教里群龙无首,大家为争教主之位开始互相厮杀,无数兄弟白白送了性命。我看不下去,他们也嫌我碍眼。管不了,我就躲,眼不见心不烦。”他又喝一大口酒,“这回来中原,我只想见识一下你这中原武林第一大英雄,那晚和你一战,当真痛快。但我没想到他们会逼你去做这等天理不容的事……”他猛抬头,目光灼然,逼视着雷憬道,“雷大侠,我叫你一声大侠。这种事,你可绝对不能作。我知道,如果是你自己中毒,你是宁死也不会受他们摆布。但现在中毒的是你的朋友,你这人重义气,也许一时冲动,真会干出错事。”
看他认真的样子,雷憬笑了:“秦兄说的是。可是,你这么说,岂不是……自绝于贵教么?”
秦无霸忿忿道:“他们的行事现在越来越不象话,否则我不会向教主请求,陪你们上京,远远的躲出来。”
雷憬心中一动,问道:“秦兄,你们玄冥教为何会与九王合作。”
秦无霸道:“我刚才是不是说,七年前我们教主突然失踪。”
雷憬点头称是。秦无霸接着道:“但两年前,四尊者迎回了教主的遗骨,他们说在一处断崖下发现了教主尸身,教主是被人一剑穿胸杀死的。教主信物血玉令却没有在他身上。为了争教主之位,这次比前番打得更凶。最后教中早已隐退的长老出面,大家才不得不暂时停战,最后由教主夫人暂代教主之位,兄弟们立下约定,谁能找出杀害教主的凶手为教主报仇,并且寻回血玉令,就可接任教主之位。”
雷憬道:“但是,这与你们与九王合作有何关系?”
秦无霸道:“找了两年,谁也没找到杀害教主的凶手或血玉令。其实,大家都明白,持有血玉令的人,很可能就是杀害教主的人。但一直找不到真凶,教中谁也不服谁,越闹越乱。这时九王突然来拜访我教。本来我们与朝廷全无瓜葛,但教主却愿意与他合作。”他语声更加愤怒,“因为九王放出话来,谁助他,他就以朝廷之力助谁坐上教主之位。与九王合作,就是那个阳离撺掇的。他原本只是个小小的教中弟子,教主死后,他凭着一张脸,哄了教主夫人开心,爬上尊者之位,教主夫人什么都听他的。早先教主在生时,他们两个就勾勾搭搭不清不楚,以为旁人都是瞎子,只是瞒着教主。后来教主不在,他们更加放肆。阳离一心要夺教主之位,却怕教里的兄弟不服,事事都把夫人推在前面。可恨我们好好一个玄冥教,被这对奸夫淫妇败坏得不成样子。想想教主在天之灵,我……”他哽住,举酒仰头猛饮,酒水沿脖颈流下来。
雷憬慢慢问道:“秦兄可知,九王找贵教,要你们助他什么?”
秦无霸显然有难言之隐。雷憬不催他,静静等着。
最后,秦无霸迟疑着道:“我听说,是为了向我们求一种药。”
雷憬道:“什么药?”
秦无霸正要答话,忽听风中隐隐传来打斗之声。雷憬翻身坐起:“在那边。”不等秦无霸,施展轻功向西疾驰而去。
其时月光明朗,雷憬刚到镇西小树林,便见地下躺着三个人,都已死去。正是白日里那一桌的人,只少了与叶楚凡谈过话的那名男子。三人死因相同,咽喉为利器所伤,伤口长一寸二分。
青岚?
雷憬拧起眉。秦无霸追上来,问道:“出了何事?这些是什么人?”
林内又响起刀剑碰撞之声,雷憬立起身道:“进去看看。”
林内有四人人斗得正急。三个蒙面黑衣人围攻一个少年。
雷憬诧道:“小元。”
小元手持长剑斗得衣衫破裂,头发散落,气喘吁吁。忽然脚下踉跄,险些摔倒,怀中掉下一物。一个黑衣人急道:“快捡。”一个横刀扫向小元双腿,同时伸手捡那东西。小元大急,不顾性命扑上前抢夺。另一个黑衣人哪容他上前,举刀向小元当头劈下。
雷憬长剑出鞘,如惊矢流虹扑至,挽出两个剑花,分别指向那三人“梁门”、“承泣”、“伏兔”,逼退那三个黑衣人。他脚尖轻点,踢起那物伸手接住。摸在手中光润滑腻,沉甸甸的,似是一块玉牌。那三人见东西入了他手,待要抢夺,无奈武艺相差悬殊,完全近不得雷憬身。待秦无霸赶至,舞刀大吼着加入战团,更是招架不住。打声扯呼,三个人齐齐后退。向雷憬抱拳道:“我等奉命寻回我家主人失物,这位好汉无端阻止。不敢请教尊姓在名。”
“在下雷憬。”
那三个面面相觑,道:“原来是雷大侠,我们不自量力,只有回家禀报主人,再作定夺。改日再向大侠讨教,告辞。”三个人恨恨而去。
雷憬也不追,回身看小元。小元持剑当面刺来。秦无霸举刀格挡,他力大,小元大战之后气力早虚,抵挡不住,手臂软软垂下。但他甚是硬气,挺立不倒。秦无霸刀架在他颈上,喝道:“雷大侠救了你,你反而加害他,你干什么?我这就砍了你。”
雷憬急道:“莫伤他。”走到他跟前摊开手问道:“这是你的么?”
小元未及说话,秦无霸突然语气大变:“血玉令。”
“什么?”
雷憬大惊,刚听秦无霸提过血玉令乃玄冥教教主信物,尤其持有血玉令之人极可能是杀害玄冥教前任教主的凶手。
他急问小元道:“你从何处得来的此令?”
小元扭开脸傲然不答。
“小子,快说,不然我一刀砍了你,是不是你杀的我们教主?”秦元霸喝道。
小元怒道:“什么教主,我不知道。”他转向雷憬愤然道,“你听了那叶楚凡的谗言,认为事事都是我做的是不是?陈家人是我杀的,现在什么鬼教主死了,也说是我杀的。”
雷憬问道:“这血玉令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秦无霸道:“你刚才舍命抢它,怎会不知道?”
小元一梗脖子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雷憬,想知道这玉怎么来的,回去问叶楚凡。”
“你说什么?这事与叶楚凡何干?”
小元冷笑:“实话告诉你,这玉,是我从叶楚凡那里偷来的。”
“什么?叶楚凡从哪得到这玉的?”秦无霸手中用力,刀刃在小元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
“秦兄。”雷憬叫道。
“快说。”秦无霸厉声喝道。
“我不知道。”
“刚才那些人是谁?”
“我不知道。”
秦无霸怒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却拿着本教至宝血玉令?”
小元上下打量他两眼道:“原来你就是玄冥教弟子,见血玉令如见教主,你还不立刻夺回血玉令。”
秦无霸被他激得恼怒万状:“你明明知道血玉令的底细。”
“是,我是认得这块玉,这不就是西方魔教的教主信物么?你是玄冥教弟子,这块玉也许正是叶楚凡杀了玄冥教主之后得到的,你还不去找他问个清楚?”
“什么?”秦无霸将信将疑。
“小元,不要信口胡说,刚才那些人为何要围攻你?”
小元冷笑道:“我胡说?谁得了血玉令,谁就能号令西方魔教。这事早在江湖上传开了,谁不想要它。那叶楚凡难道不是存的这个心思?只可笑他没了武功,不敢贸然拿出来。也算他聪明,还知道保命,否则,他早死一千回了。”
“你拿了这血玉令,难道是想……”
小元声音含恨,有如泣血,道:“不错,我就是要凭这块玉,去魔教接掌教主,然后以魔教之力回来杀叶楚凡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