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憬大惊,知道叶楚凡根本无法抵挡或闪避,心急之下,合身扑上。他去势极速,人至房顶时竟已赶在飞刀之前。他在空中略一弯腰,探手轻轻将那飞刀捞住。
叶楚凡固然是安然无事,但那人却也借此机会逃出院去。见他身影在院墙外几个起落,便彻底没入黑暗之中。
雷憬凝视手中的短刀,沉思不语。叶楚凡嘴角微撇,站起身拍拍手掌上的灰道:“雷大人为什么不拦住他?”
“变故太快,我担心你……”
叶楚凡打断他道:“以你之能,若要救我,自有别的办法射落飞刀,何必自己亲身过来。莫不是有意放此人一马?再者说,我叶楚凡贱命一条,死不足惜,那一刀若真射中我,岂不使江湖少一祸害?”
雷憬今天一再被他出言讥刺,到底恼了:“没错,也许我是不该救你,说不准哪天我又看错你,再次后悔留你祸害人世。”
叶楚凡面色益发苍白,雷憬见他单薄的身形在月光下瑟缩的可怜,不觉心又软了,自悔说话太重,放和了语调说道:“这事有点蹊跷,我们还是从长计议。”
叶楚凡冷笑:“你当我失了功力,连眼睛也瞎了看不出吗?那人起先用的飞鹤掌,而后剑走轻灵,使的竟然是我的独门剑法。若不是我身在此处,谁会不怀疑那人就是叶楚凡。至于他最后脱身的那两剑……”
“是沉沙剑法。”
“铁剑门?”
“不错。这剑法,乃铁剑门的家传剑法,历来被作为镇庄之宝,只传嫡系子孙,概不传外间弟子。”
“你的意思,此人和铁剑门渊源极深。”
“也许。”雷憬不掩眼中郁郁之色。
“所以你心怀故旧,故意放了他去。”
雷憬无言可答。
叶楚凡仍是冷笑:“好啊,唯一的线索被你雷大侠给放跑了。皇上限期破案,到时找不到真凶。不如就将叶楚凡五花大绑了押解京城,反正杀人凶器乃叶楚凡的独门兵刃,叶楚凡又是个名声极坏的大大恶人朝廷钦犯,雷大侠将叶楚凡捉拿归案,功不可没,从此官途坦荡平步青云,当真可喜可贺!”
才压下去的怒火又腾了上来:“叶楚凡,你不要欺人太甚。”
叶楚凡正要反唇相讥,忽听屋下有人击掌朗声道:“晚云难见,皓月停灯,雷大侠叶公子于此清风良辰之际在屋顶高梁上促膝长谈,真好雅兴。”
雷憬与叶楚凡齐齐色变。叶楚凡也还罢了,雷憬对有人近到身旁居然也毫无所觉。两人同时向下望去。
只见一个男人身着白衣,长身玉立,面如冠玉,手中摇一把折扇。身后跟了三人,其中一女子身着黑衣,另有一男一女服装皆为半黑半白,只不过男的上白下黑,女的上黑下白。这四人女的容貌秀雅绝俗,男的丰神俊朗,迥非俗流。叶楚凡与雷憬面面相觑,却是谁也不认识。
叶楚凡嘴上不肯吃亏,也朗朗一笑道:“楼台高锁小院清秋,这屋顶上自有一番天高地阔,阁下深夜遨游想来豪兴亦不浅,若有意,不妨也上来一试。”
那男子笑道:“会当绝顶一览众山,久闻江湖传言叶公子人如芝兰文采风流,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叶楚凡哂然一笑:“阁下过誉了。”
雷憬揽了他跃下屋去。
那男子又转向雷憬躬身道:“雷大侠急公好义,江湖上人人称道,今番得晤,荣幸之至。”
雷憬不会叶楚凡那些酸文缛节,简简单单一抱拳道:“幸会,不敢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我等是西方玄冥教主座下四尊者,阳离,阴尔,少乾,子坤。”
叶楚凡已明白他们四人服色乃是合了太极八卦中太阳、少阴、太阴、少阳四象之分,也清楚此四人武功深不可测。
雷憬想起“关西四煞”的话与血玉令,心中暗动,不卑不亢道:“玄冥教大名如雷贯耳,只是山高水远,我等与贵教向无瓜葛,不知四位尊者今日前来,有何指教?”
衣着半黑半白的女子子坤道:“我家主人于本月十五中秋夜,在杭州西湖之上泛舟青波,特备水酒数杯,想请叶公子过船一叙。”说着素手微扬,一张雪笺平平飞向叶楚凡。叶楚凡伸手接住,纸上竟无任何内力依附,尤如从桌上捡起一张纸般轻巧。显然此女知道自己功力尽失,全不存试探之意,忍不住看了雷憬一眼。
雷憬自忖凭自己内力将纸自空中平稳送出不难做到,但要象这般使纸上全无后力恰到好处,却是千难万难。
叶楚凡草草扫一眼纸上,也不细看,问道:“为何单请我?”
阳离笑道:“自然是为了叶公子怀中之玉。”
叶楚凡瞥他一眼:“一介布衣,寒伧于世,哪来的怀玉之说。”将请柬随手一抛道:“我不去。”
原本一直静静立着的少乾身形忽动。自他们现身,雷憬一直凝神戒备,见他衣袂稍动,便即一剑刺出。少乾身形如鬼如魅,竟从剑锋处擦身而过,绕到叶楚凡身旁。叶楚凡未及看清他身形,手中便被塞进一物,却是那张被他抛开的请柬,而少乾已若无其事站回原处。这份轻功,即便叶楚凡当日功力未失,也是有所弗如。
叶楚凡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忽然笑道:“好啊,有见过强买强卖,却不曾见强请强邀的。”说着双手一分,那张雪笺被一撕为二,“我偏不去,又待怎的?”
四尊者见他撕了请柬,一齐抢上,雷憬长剑早已迎上。阴尔、少乾、子坤三人围住雷憬,雷憬深知此战凶险,不敢大意,长剑指东打西,与三人翻翻滚滚瞬息拆了三十余招。
阳离独冲叶楚凡而来,叶楚凡如何避得开,但觉肩、肘、胸三处微痛,已是被困在阳离怀中。阳离俯下身,叶楚凡的肩被他左臂扣住,被迫上身后仰。阳离自上而下俯视他,笑道:“叶公子好大架子好大胆子,我家主人的请柬你都敢撕。”
叶楚凡怒道:“但凭他天皇老子的贴子我也一样撕。”
阳离“啧啧”摇头道:“我听说叶公子深通机谋贯于权变,为人颇能审时度势自行曲直,此刻看来,似乎言不符实。”
叶楚凡被他逼着保持那种姿势,怒不可遏,道:“那又怎样?放开。”挣了几下,却苦于毫无内力,陷在阳离怀中动弹不得。
阳离右手捏住他下颔道:“小家伙,你撕了请柬那是你的事,教主的宴却由不得你不赴。若惹恼了教主,”他邪邪一笑,“到时我即使心疼却也救不得你。”
“谁要你猫哭耗子。”
阳离不答,坏笑着俯身在叶楚凡苍白的颈子上轻咬一口。叶楚凡浑身一颤,惊怒交迸,气得几乎晕厥,也不管自己全无内力,挥掌击在阳离胸前。那头雷憬见了,全身血流涌上脑部,挥剑逼开三人便要过来。奈何那三人稍退又进,缠紧他不容他分身相救。
阳离笑着放开几近失去理智的叶楚凡,悠悠吟道:“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说着一抱拳,换了慷慨朗声道,“十五月圆夜,我兄妹四人恭候叶公子光降。告辞。”向叶楚凡一笑,飞身上了屋檐,那三人立刻不再与雷憬缠斗,皆施展轻功随着去了。
雷憬无心追赶,奔至叶楚凡身畔,扳过他身子问:“你怎样?伤了哪里没有?”
叶楚凡按着颈项,胸口不住起伏,猛抬头怒视雷憬一眼,拂开他双手,转身飞快离去。只是左足已跛,一步一挪,走得极为辛苦。雷憬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叶楚凡也不管陈府大门上官府封条,推开门便冲出去,埋头疾行。一路奔至松林子中,后力不继,脚下一个趄趔,踉跄了几步,扶住一棵树才不曾摔倒,弯了腰不住咳嗽。
雷憬上前扶住他肩道:“还好吧?”
叶楚凡喘着气抬起脸,茫然望向前方,两绺鬓发落在脸侧,挡住了他表情。雷憬知他心中气苦,却不知如何劝解。叶楚凡突然转身抽出他手中夜羽宝剑,架在他脖子上,全身不住打颤,双手几乎握不住剑柄。
雷憬平静的注视他:“我知你恨我入骨,若杀了我能解你心头之恨,你可以动手。”
叶楚凡切齿道:“若非你废去我武功,我又怎会受此折辱?”
“是,我是对你有愧,但若一切重来,我仍会这样做。”
叶楚凡看着他,目光惨然,脸色越加苍白,突然“哇”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夜羽落于地下,人也跟着软软倒了下去。
第四章见性
“回春堂”是杭州城内最有名的药铺,因为药铺的大夫刘掌柜是杭州最有名的神医。别人看得好的病,刘掌柜看得好;别人看不好的病,刘掌柜一样看得好。刘掌柜同时是各家达官贵人们的座上客,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病了,都爱找他瞧,因为他的脉案比太医院太医们还神三分。当今圣上甚至都找他瞧过病。
刘掌柜不瞧等闲病人,“回春堂”成了专为富人开设的药铺,没个七分八分的背景,别想进“回春堂”的门槛。因此,刘掌柜颇傲气,顺带的,药铺上的小伙计小马也很有些嚣张。等闲人,不在他的眼中。
这天早早收铺上了门板,刘掌柜回后屋去和新讨的姨太太亲热,小马在前面厅上展开地铺,舒舒服服做起当神医的梦。
神医的梦没做完,小马被震天响的急促敲门声吵醒。窝着一肚皮火,小马披上衣服骂骂咧咧来到大门前。
“谁啊,深更半夜的。”
“麻烦你开开门,有急症病人。”有人在门外喊。
“什么急症慢症,没见打烊了吗?明天再来。”
“麻烦你,开开门,我找大夫。”
“大夫歇了,看病明天再说,别忘了贴子啊,没钱没身分的,去前街保和堂。”
“真的急症,麻烦你找找大夫。”
“大夫歇了,任天大的事也不能麻烦他老人家。”
“性命攸关的事,小哥,请你开开门,我一定重谢。”
刘掌柜从垂花壁后出来,恼怒的问:“什么事情?”
小马换了一副脸,陪着小心道:“有人来求医。”
“大夫,我有病人,求你救救我兄弟。”那人又在门外喊。
刘掌柜冲小马发作:“你第一天在回春堂干吗?差使越当越回去了,还不赶这疯子走?如果吵醒姨娘,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小马躬腰连声说“是”。
返身走到门前叉了腰刚要骂,却被迎面的一阵大力撞倒,皮球般咕噜噜滚至墙边,将桌椅撞翻了一地。捂着腰哼哼,冷风从外面直灌进来。小马这才发现原来是门的地方已经空空如也,三寸厚的杉木门扇彻底变成粉末碎屑,被风卷着在厅中四处飘散。
一个年轻人站在门外,身着黑色长衫,长发拢在脑后。蜡烛被风吹熄,借着月光看到年轻人有张很英俊的脸,但脸上全是怒容,怀中抱了一个昏迷不醒的青衫书生,大概就是他口中的病人。
“你……你……强……”刘掌柜抖得象筛糠,鼓起胆子正想喊“强盗”。小马连影子也没看到幌动,就见那个青年已站在掌柜跟前,手中举一把明晃晃的大刀,顶着掌柜脖子,恶狠狠道:“快,带我去你的卧室。”
“英,英雄,英雄大王,小的家道贫寒,没那么多钱。噢噢,如果您要路费,我有,我马上给你拿,求您,求您别杀我。”腿一软,痛哭着跪了下下去。
来的人正是雷憬,见掌柜前恭后倨欺善怕恶,心中虽恨却也好笑。抬脚踢一起一块木片,撞中小马腰间穴道,小马立时倒在地下无法动弹。
“快说,你卧室在哪?”
“大王,您要钱,好说……我给,我给。”雷憬见他眼珠不住乱转,瞟向后院。长剑轻动,将刘掌柜脖子划破一道皮,鲜血沿剑锋流下来。
刘掌柜立刻杀猪般嚷叫,雷憬低声喝道:“闭嘴。”刘掌柜改为哼哼。
“带我去你卧室。”押着刘掌柜一步步向后院走去,感觉手中叶楚凡身体越来越冷,焦急万状,手上微一用力,剑锋在刘掌柜脖子上划出更深的伤痕,喝道:“快走。”
刘掌柜怕死,老老实实带他到自己卧房中。床上躺着一个妖娆的妇人,见他进来娇滴滴抱怨道:“老爷,您去哪……”忽见后面跟着一个拿刀的强盗,高声尖叫。雷憬哪容她开口,身形微晃已抢到床前,伸指如风点了她三处大穴,顺手连人带被子裹着抓起来扔到刘掌柜怀里,刘掌柜伸手去接,胸前一痛,搂着小妾坐在地上也动不了了。眼睁睁看着雷憬小心的把叶楚凡放在床上,走出屋去,没半刻功夫回来,将四个人扔进房里。刘掌柜一见,脸色立即白了。
除了前面柜上值夜的伙计小马,还有他原配老婆,和一双爱逾珍宝的儿女。全给点了穴,躺在地下人事不知。
雷憬用剑指住刘掌柜道:“赶快替他诊治,稍有差池,我先杀你儿子绝你的后,然后杀你女儿,爱妾,和你老婆,最后将你一块块碎割掉。”
刘掌柜想发抖,动弹不得,想求饶,说不出话,鱼肚般的眼睛看着雷憬。雷憬仍是恶狠狠的脸色,拍开他穴道。
刘掌柜放下姨娘,哆索着爬起身,走到床边拉凳子坐下,闭着眼睛强抑恐惧,调息了半日方缓缓伸出手去。知道今日不将床上这人医好,全家必不能幸免。他到底见过些世面,稍时已稳住心神,仔细替叶楚凡看过脉。收了手,沉吟半晌,将手笼在袖中问道:“不知大王要我治他什么病?”
雷憬诧异道:“此话怎讲?”
“从脉相看,这位公子新近受了些内伤,加之肝火瘀结气血逆行,中焦不畅,所以才昏迷不醒。以药服之,可以痊愈。但他脉象跳动奇特,肺脉亢而心脉缓,肝脉虚而脾脉涩,病象极其怪异。另外,他全身奇经八脉皆受损伤,本元不固气血两亏,他的病,早已病入肺腑,为何今日才来医治?”
雷憬急道:“怎么?能治不能?”
刘掌柜摇摇头道:“新伤好治,旧疾难愈,我也只能尽力而为。不过大王放心,至少性命是不相干的。”
雷憬听他说性命无碍,方稍松口气。心知他说的不假,并非有意推托。叶楚凡经脉受损,皆是他当时以高深内力逼他经脉逆行,散尽一身功力所致。那之后叶楚凡便即失踪,未能及时医治,落下这病根。
“总之,你尽力医治。这几日,我兄弟二人要打搅掌柜的了,不许向任何人透露我们在此的消息。否则,我一样杀了你全家。”
刘掌柜重新白了脸,道:“不敢不敢。我一定守口如瓶。只求大王放过我的妻小。”
雷憬笑一下,将刘掌柜妻女扔进侧室,关了门,道:“这些天,只能委屈夫人和少爷小姐们了。”用剑指指桌子道,“快开药方。”
刘掌柜战战兢兢开好药方,雷憬拿来看过,点了刘掌柜穴道,也扔进侧室。解开小马的穴道,押着他去柜台上配了药,又找几扇门板把门合上,挂了“暂不营业”的牌子方回来。立等着小马将药煎好,才重新点了他穴道,同样扔进侧室。
自己把药端进卧室,待凉得差不多了,一口口给叶楚凡喂下去。伸手一摸,叶楚凡身上火烫,冷得不住颤抖。于是去衣橱里拉了两条崭新的锦被,给他盖上。想一下,脱了鞋,也钻进被窝,紧紧拥住叶楚凡颤抖的身子。
看他缩在自己怀中,双眉紧蹙,下唇被咬出了一排齿印。
雷憬心下恻然,将他拥得更紧。
曾几何时,也曾这样将他拥在怀中,看他微郁薄愁却孩子般无辜单纯的睡脸,只盼望他一辈子不要醒来,就这样睡将下去。那样方不会有背叛,不会有绝望悲伤,也不会有刻骨仇恨。自己只需这样静静拥着他,便可以一直到薄而脆的天涯尽头。
是什么?记忆里曾有过这样的温暖。
什么时候的事?出生之前么?母亲的腹中是一片静而广的海,黑暗却温暖。
模糊的声音远远传来,谁在呼唤?
混沌中什么也抓不住想不起,只有那温暖,挽住即将堕于无边冰冷的绝望。
是谁?
叶楚凡睁开眼,阳光晃着眼,光的背后他模糊看到雷憬含了笑意的脸,胡子拉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