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言之停下脚步,返身向身后的树林冷冷喝道:“出来吧。”
一个黑影从树后慢慢蹭出来。月光明亮,照出这人一蓬乱发胡须,身上衣衫肮脏破烂,比乞丐还脏乱三分。蹲在地下,以手柱地,口中“胡嗬”有声,形如野兽。只有一双目光藏在长须之后湛然有光,直直看着杜言之。
杜言之凛寒的目光渐渐变得柔软:“我只是去办点事,不会有危险,不要再跟着我了。”
那野人见杜言之离去,矮一下身,又跟上去。手脚并用,直如野兽一般爬行。
杜言之走了两步,霍然转身:“我叫你别跟着。”
野人见他发怒,害怕的缩起身子退后两步。
杜言之转身再走,野人犹豫一下,仍是慢慢跟了上来。杜言之无声叹口气,不再管他。仰头望月,低声道:“想来京城派来的人,也该快到了。”
对于丞相摒退所有人,单单叫他前去,雷憬不明所以。什么事需要瞒着其余人,甚至包括他最倚重的郑爽?
“此次杭州陈家灭门血案,皇上责令限期破案。你和严恺,就跑一趟江南吧。”
“是。”
欧阳手拈长须,略作沉吟,问他:“雷憬,你可知这次血案,有何蹊跷?”
雷憬不知欧阳丞相意图为何,不敢妄言,答道:“雷憬愚钝,还不知道。”
“陈阁老,是在何放天一案之后告老还乡的。”
雷憬眉棱忽的一跳。
欧阳继续道:“凶手是否叶楚凡,还有待查实。但这件事,终是与叶楚凡脱不了干系。何放天谋反前,广结党羽,私下拉拢了一大批死士以及朝廷要员。而这陈阁老,正是其中一人。”
“您的意思……”
“何放天死后,这些党羽自然是作鸟兽散了。当时辽军压境,朝局不稳,若在那时彻底清查叛党,必会惹出大祸,因而圣上当时隐忍不发,容待日后再作计较。谁知时间一久,有些证据被暗里销毁,如今再想查,已是难如登天。何放天一党虽已败,但大部分人不曾暴露,甚至仍旧身居要职,稳若泰山。此时,若有人心存不轨,翻出这些旧帐,或以此为胁,逼这些人为其效命,到那时,必是朝局动荡天下难安哪。”
“何人有不轨之心?”
欧阳微微一笑,摇头不语。
雷憬知他有难言之隐,又问:“但这与叶楚凡有何关系?”
欧阳道:“何放天正法后,世上知道这份叛臣名单的,就只剩叶楚凡一人。”
“丞相是要我们寻到叶楚凡,查出这份名单。”
“正是。三年前,我本想从叶楚凡手中顺藤摸瓜,查出叛党余孽。谁知他自败在你手下后一直疯疯颠颠神智不清,后来又突然失踪。”他回身看着雷憬,说道:“我倒不曾想到,你会废去他一身功力。”
雷憬沉默一会,道:“我只是不想他再为祸武林。”
欧阳长叹道:“难为你……”他顿一下,接着道,“这事且先略开不提,我接到密报,叶楚凡确有可能藏身于杭州。你与严恺一同去,明为追查陈府血案。暗里,设法找到叶楚凡,查出叛党名单。此事只你我二人知道,不可再告诉第三人,包括郑爽和严恺。”
雷憬抱拳领命,道:“是。”
从欧阳书房出来,雷憬胸臆间一片混乱,堵得发慌。全只因为一个名字:
叶楚凡。
“先生,您去哪?”
杜言之闻声停下脚步,回身看身后的少年。
“有事么?”
“没事,”少年恭谨的半垂下头,“只是,这段日子,先生几乎每晚都出去,至天明才回来。”
杜言之轩眉微微一笑:“我睡不着,偶尔出去走走。无须大惊小怪。”
“小元只是担心先生的身子。现时已近中秋,早晚颇凉,先生应多保重自己才是。”
“我的身子自己清楚,还不至于如此不中用,别太操心了。天时不早,回去睡吧。”
“今日白天先生嗽了好几次,再说这些天接连下了几场秋雨,我看先生的腿脚,应当也不是太舒坦吧?”
看着小元眉间抑抑的不忿之色,杜言之哑然而笑:“下雨时腿确实会有些痛,但现在已经没事了。今晚月色好,我出去稍走走就回来。”
“月色时常可见,何必非要今日?”
“小元,你怎么了?怎的突然管起我的行动来?今晚出去,有何不妥吗?”
“如果先生一定要去,那小元就跟着。”小元眼望望杜言之手中的小匣说道。
杜言之摊手笑问:“这是又为何?”
小元咬住下唇,最后下定决心般昂起头,大声道:“陈家出那样的命案,现在整个杭州城风声鹤唳,守城军士增加了两倍。据说杀人魔仍在城中,我担心先生安全,这才出言劝阻。”
“那杀人魔做下这么大案子,想他一时也不敢再出来作案。何况,正如你所言,守城军士增加了两倍,我又有何可怕的?”
“但那杀人魔不是普通人。”
杜言之怫然道:“瞬息间连取六十四命,老弱妇孺皆不放过,如此残忍歹毒的手段,自然不会是普通人。”
“不,小元指的不是这个。先生可曾听说过三年前把整个江湖和朝廷掀得天翻地覆的疯子魔王?”
“疯子魔王,这名字倒有趣得紧。”
“先生莫说笑,小元是认真的。”
“嗯,”杜言之点头道,“曾有耳闻。”
“小元听说,此次陈府惨案的凶器是青岚。”
“张柯是老江湖,他如此推断,自有他的道理。”
“先生可知这青岚是谁的独门兵器?”
“不知。”
“这青岚,正是小元说的那个疯子魔王的独门兵丸。那人叫作叶楚凡,是个寡廉鲜耻卑鄙下流的小人。当时定北山寨大寨主,江湖上人人景仰的雷憬雷大侠被他蒙骗,拿他当生死兄弟,将他引入定北山寨,结果那人却反过来陷害定北山寨。雷大侠蒙受不白之冤,身受重伤。幸亏雷大侠的兄弟义气深重,拼死保护他,三大寨主为了救雷大侠惨死在叶楚凡手下。三寨主裴大勇拼了命救出雷大侠。他们逃出定北山寨后,又被叶楚凡千里追杀。但是公道自在人心,叶楚凡最后阴谋败露,紫禁城一战,大败于雷大侠剑下。只恨雷大侠为人侠义,竟然放过了叶楚凡的狗命。不过,雷大侠洗雪了冤情之后,进了六扇门作捕头,他决不会容叶楚凡再度行凶。”
杜言之望着小元涨红了脸的愤慨神色,忍不住好笑:“这大魔头的事,你倒是清楚得很。”
“叶楚凡多行不义,他的所作所为江湖上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这种江湖败类,人人得而诛之。若叫小元遇见他,定用先生教的剑法,将他一剑当胸毙于剑下。”
“只怕你那点微末功夫,还杀不了他。”
“只要他叶楚凡敢现身出来,”小元直视着杜言之的眼睛,一字字说道,“小元决不会放过他。”
杜言之凝视他半晌,最后淡淡道:“也罢,你若要跟着,便一同来罢。”
出乎小元意料,杜言之去的是三里外一间破庙。
看着杜言之走到佛堂角落,从神案下拉出一个看去仿佛半人半兽的怪物,打开锦匣,取出白布金创药,解开那怪物背上的绷带,不觉张大嘴巴目瞪口呆。
杜言之瞥他一眼,说道:“不要愣在那,去替我打盆水。”
“哦。”小元应着,忙忙向外跑。
杜言之唤他:“拿了盆再去。”
见小元回来拿了盆又跑出去,出门时在门槛上绊一下,差点摔个大马趴,杜言之哭笑不得。待他取水回来,杜言之用白布蘸了水,洗净那人背后的伤口,敷上金创药,重新包扎过。
“原来,先生每晚,是来此为这疯子治伤……”小元嚅嚅道。
“那依你所想,我每晚都是出来作什么?”杜言之挑起双眉,边洗手边问,脸上一副瞧好戏的神情。
果然小元面孔一阵红一阵白。
“陈府出了大案,无知百姓不明就里,以为是他作的,都来寻他晦气,一来二去,他便受了伤。”杜言之假作没有看到小元脸色,自顾解释。
小元尴尬万分,跺脚嗔道:“全怪先生,若事先和小元打声招呼,小元何至于担心。”
杜言之想笑,却一息不畅,猛咳起来。小元大惊,抢上前扶住他,为他抚背顺气。杜言之弯了腰,以袖掩口,咳得透不过气。转眼间见小元满脸惊惶担忧,那野人躲在一旁,也是满脸焦灼关切,跃跃的似想要上前,却又不敢,于是强自忍抑,直起身道:“我没事。”对那野人道:“你这几日莫要出去乱跑,在这里乖乖养伤。”
那野人默然点头。
杜言之撑不住,不再多言,扶了小元慢慢走回去。
至住处,小元服侍他躺下,灯光下见他嘴唇发青,面色苍白如纸,心急如焚,转身向外走。杜言之拉住他:“你去哪里?”
“找大夫。”
“这三更半夜的,上哪找大夫?你想把府里的人都惊动起来?何况我的病我自己清楚,还到不了那地步,只是累着而已。我自己就是大夫,用不着别人来多嘴。”
“可是……”
“行了,我歇一晚就好,你也折腾了半宿,快去歇着吧。”
“不行,你都这样了,我怎么能回去睡?”
“我自己有药,过会吃了就没事。你在这,又让我如何休息?”
小元咬着唇想一下,勉强点头:“那你现在就吃药。”
杜言之苦笑,由他服侍着吃了药,小元方去。
他独自躺在床上,胸口疼痛发胀,转辗反侧,难以睡踏实,左腿也阵阵疼得发木。折腾至天明,方迷迷糊糊打了个盹。
未及睡醒,张柯在外求见,说是京城派来的官员已到城外。
杜言之也不起身,懒懒的说道:“去接了他们来便是了。”
张柯领命去了,小元又在外敲门,也不等他答应便推门进来。
“我听说来的是严恺捕头和雷大侠。”小元一脸兴奋。
“大清早你闯进我房里,就为了这事?”杜言之苦笑。
小元见他一脸疲倦之色,虽强打精神也难掩病容。于是冷了一肚子热活,低声道:“不是。空隐寺的见性大师今早送来一封信。”
杜言之接过信拆开,信上只有一首偈言:
文殊汝当知,一切诸如来。从于本因地,皆以智慧觉。了达于无明,知彼如空华,即能免流转,又如梦中人,醒时不可得,觉者如虚空。平等不动转,觉遍十方界。即得成佛道,众幻灭无处。成道亦无得,本性圆满故。菩萨于此中,能发菩提心。末世诸众生,修此免邪见。
小元在一旁不明所以,问道:“先生,信中写的什么?”
杜言之不语,将信纸重新折起,半晌一笑,眼中却殊无笑意。
“小元,去帮我准备一下,我们有贵客,得好好招待。”
“雷大哥,杭州府的人来接咱们了。”严恺用马鞭遥指远远过来的三骑马。
“咱们才进城,他们就到了,来得好快。”
说话间,那三骑马已到跟前。马上衙役下马向他们行礼道:“杭州府捕快张柯,奉府尹吴大人之命,前来迎接两位大人。”
严恺和雷憬也不下马,点点头道:“有劳了。”
张柯等重新上马,在前领路,没一刻功夫到了杭州府官衙外。
张柯下马再度向严恺和雷憬施礼道:“两位请稍候,容卑职进去通报。”
他进去,少时出来说道:“我家大人因操劳政务忧心案件,积劳过度,如今卧病在床,不便迎接二位,请二位恕罪。”
严恺与雷憬对视一眼。雷憬说道:“吴大人既贵体有恙,就请他好生将息。我与严恺自会追查陈府血案。”
“二位大人查案,杭州府上下自当全力效劳。府尹大人有话,请二位大人在查案前,先见一下杜先生。”
“杜先生?他是何人?”
“杜先生……是府尹大人门生,一向辅佐大人处理各项事务。”
严恺一撇嘴:“皇上限期破案,时间紧迫。雷大哥,不如你去见这位杜先生,我先去陈府看看。”说完也不等雷憬答话,策马向南而去,雷憬阻之不及。
张柯立即命两个衙役跟上严恺,为严恺提供协助。
雷憬无奈,说道:“既如此,就先见一下这位杜先生了。”
张柯引着雷憬进府。
雷憬忍不住问:“张大人,这位杜先生是何许人物,我们未见府尹大人,却要先见他。”
张柯道:“这位杜先生,两年前投入大人门下。大人见他满腹诗书,才具不凡,便收留了他。他倒确也有些本事,刚来便帮大人破了几个大案。大人便开始倚重他了。”
“看来,这位杜先生也是不凡之人。”
张柯笑道:“这位杜先生,真的是神仙一品的人物,只可惜跛了一条腿,而且身子也不太好。”
雷憬心头没来由突的一跳。
张柯继续说道:“杜先生其他都好,就只一点,为人,呵呵,有时过于认真,未免流于苛刻。过会若他言语上有什么不敬,还请雷大人海涵。”
雷憬点头不语。
绕过几进房屋,张柯带他进了一间书房。
书房内其他布置倒还罢了,唯中间一张圆桌上,放着一壶酒,两只酒杯,另有一盘鱼,烹得焦红酥嫩,上面撒着姜丝葱丝,极其诱人。雷憬正要发问,却发现张柯早已退了出去。
过了半盏茶的时候,有人向这边走来。
听着身后脚步声一步一挪,渐渐近了。一时之间,雷憬竟无端的害怕,害怕回身又是梦境一场,醒后难耐刻骨的凄清寂寞。
那脚步声终于踏进房中,雷憬也徐徐转身。
一切似在意料之内,又在意料之外。莫非又是午夜梦回?分明听见槛外更漏之声,阳光却照在那人身上如烟如雾,晃得人睁不开眼。
是耶非耶?
他无从辨别。酸楚哽在胸臆之间,他竟发不出半丝声息。他想唤他的名字,一瞬间却模糊了昨日的记忆。
那人静静立着,眉梢眼角似笑非笑,一派轻嘲薄蔑的神气依稀如昨,凝视他的眸光平静似水,单薄的双肩仿佛弱不胜衣,青袍博带广袖蹁跹,一支乌木簪子松松挽住柔顺的长发,立在他面前如虚如幻,仿佛不是尘世间人物。
他喉间干涩,心里魂里都只得一个名字。
房中一派寂静,最后,反是杜言之打破沉寂:“久闻六扇门云龙九现雷憬雷大捕头的威名,今日一见,果然气概非凡。久仰。”
似嘲似侃的话敲醒了雷憬深埋的记忆,他为人虽直却不迂,于是也笑道:“多时不见,这位书生也是风采如昔。”
杜言之自嘲的一笑,慢慢走到桌边坐下,斟了一杯酒,说道:“残疾之人,畸零天涯,哪里敢当雷大捕头的盛赞。”
“你如今辅佐官府,为朝廷效力,原是好事,又何必妄自菲薄。”
杜言之冷笑:“雷大捕头如今做了官,官袍加身,连说话,都带上了三分官腔。杜某无非借一屋角栖身避雨苟延残喘而已,哪里敢称什么为朝廷效力,这等雄心壮志,只有雷大捕头你这样的人物才配担当。象杜某这等人神共愤的万恶之徒,只敢隐姓埋名苟活于世,若走出去,不知多少人要将杜某生食骨肉,千刀万剐才得解恨。”
“叶楚凡,你这又是何苦?”
“雷大捕头,慎言。在下杜言之,乃府尹大人门下食客,并非雷大捕头的故人。”
“叶楚凡……”
杜言之眉间仍是淡淡的冷笑:“此情可感,往事难追。雷大捕头,你看清楚了。这桌上摆的,不是落地倒,而是青旗沽酒趁梨花,醉望楼最著名的梨花美酒。这鱼,也不是红烧鱼,乃是久负盛名的西湖醋鱼。”
一线冰冷直彻入心肺,雷憬缓缓问道:“那么,我现在该称你为杜先生,还是,叶楚凡?”
杜言之剑眉微挑:“这要看雷大捕头的意思了,若认为在下是杭州府的门客协助两位捕头办案,那在下仍是杜言之。若雷爷认定在下便是陈府血案的元凶首恶,那在下无从辩驳,就是……叶,楚,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