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四接着道:“朝廷巨逆被诛,雷大侠也进了六扇门,做了欧阳丞相手下得力的帮手。多亏朝廷还有这些忠臣在,百姓才能再过几天太平日子。但没了定北山寨,这边关的百姓可就又苦了。辽人屡屡侵扰我境内……我这生意,也难做啦……”
旁边有人道:“你说了这么多,与你先前讲的杭州命案有什么关系?”
候四道:“我正要提这节。我听我在杭州府当差的兄弟传出的消息说,行凶所用的凶器,乃是青岚。而这青岚,正是那叶楚凡的独门暗器。这暗器长不过两寸,宽仅三分,外形似一片柳叶。”
那少女惊道:“难不成是说,那叶楚凡重新现身江湖了?”
候四道:“小姐你想,叶楚凡欠了多少血债?这三年来,无数的江湖好汉要寻他复仇,他杳无踪影。现在突然现身,一定有古怪。”
陈怀义颤声道:“若让老汉遇见他,老汉一定要扒出他心肝来看看,到底是黑的还是红的。”
与少女同行的少年大声道:“正是,如让我遇见这等歹毒之人,我定要一剑取他狗命。不,一剑太便宜他了,我要将他千刀万剐,为天下除害。”
众人高声叫痛快。
“小二……”突然一声大吼,吓了所有人一跳。一直蜷坐在墙角的汉子抬头道:“给我再来壶酒……”
那少女从自己桌上端了一壶酒过去,那汉子看他一眼,接过就喝,也不说谢。
少年不耐烦道:“师妹,你和这化子纠缠什么?”
少女道:“我请大家喝酒,自然也有他的份。”见那汉子额角一层薄汗,问道:“你不舒服么?”
那汉子不答,只顾喝酒。
少女小心的问道:“还是说……你方才做噩梦了?”
那汉子将酒壶喝得涓滴不剩,长长舒口气。黑瞋瞋的目光看向她,好一会方慢慢说道:“是……我是做了一个梦。”
…………
多年前的梦,梦中有相同的阳光,和晨烟。
那时他年少气盛,意气飞扬。
兄弟们下山打猎,五个人,五匹高头大马,人如玉夭马如龙,引得山下村民注目赞叹。他们兴致勃勃,使劲挥舞马鞭,相互较着劲,二十只马蹄踏出滚滚烟尘。
穿过一条小径,他正站在路边。骏马从他身旁奔过,尘土扑了他一身,他提起袖子轻掸灰尘。青色衣袍在黄土间映着阳光,一瞬间他见到江南烟雨间的翠竹,秀逸出尘,孤标傲世。
他心中微动,勒马回望。
他也正望向他,目光泠泠朗朗,唇角一抹浅笑似嘲若谑。
他策马过去,从马上俯望他。
他仰起脸,阳光自他鬓角流下,蜿蜒到唇上,画下半弧阴影。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叶楚凡。”
“来这里干什么?”
他摊开手,自嘲的笑:“落第举子,借路回家。英雄有何见教?”
他看他,他在阳光下微歪着脸仰视他。
他突兀的问:“喝酒吗?”
他微怔,很快回答:“会喝一点。”
他伸手出去:“上来。”
“干什么?”
“去喝酒。”
他笑了,果然把手递给他。他也笑,微一用力,把他拉上马,他落在他身后象竹叶间的微风。
他们去了听风酒肆。
听风酒肆两样东西最出名。落地倒与红烧鱼。
落地倒是酒。酒性极烈。坐着喝这酒,站起来便立刻醉倒。所以唤作落地倒。穷汉子们多喜欢来买这酒。
红烧鱼简单,但听风酒肆的大厨却能将它做得香飘十里,吃过的人都说怕是皇帝的御膳也比不上。
雷憬就要了落地倒与红烧鱼。
他躺在坑上,叶楚凡坐在他对面。
叶楚凡问他:“你叫什么?”
“雷憬。”
“谨慎的谨?”
他拉了他的手,他的手掌纤长,握在手中有细微的冰凉。他在他掌中写:“立心景,憬。不是谨慎。大男人,整天谨慎干什么?不累得慌?象个娘们。我怎会要那种名字?”
叶楚凡挑眉:“小心驰得万年船。雷塞主身负重任,若不谨慎万一遭人暗算,岂不糟糕?”
他大笑:“大丈夫在世,只求活得痛快,哪顾得了许多?”
他的眉眼在阳光后看他,笑时眼里有遮掩不去的抑郁。眉梢眼角那一分轻愁,令他的笑犹如清晨山麓间的薄雾,静而幽远。
他想让他快活。于是大碗喝酒大声说话,捡平生的畅快事说给他听。
他听了笑,也陪他大碗喝酒。
他酒兴不浅,酒量却极差。
一碗下去,他倒在了桌椅下。
他扶住他。
他身子纤瘦,藏在厚厚的衣衫下,象春季的嫩竹,一掐即断。
他觉出自己三分醉意。
叫小二来结帐,才发现忘了带银两。
只好去摸他腰间的小布囊,几锭散碎银两,还有一本书。他以为是四书五经之属,却不是。书面上工整的两个隶书《兵策》,用细细的白线装订。
他用他的银子付了酒钱。
看他睡得沉沉,不想吵醒他。雷憬与酒肆老板相熟,就在酒肆中借宿了一晚。
他看他囊中的书册。书页里的字迹清秀工整,在在皆是治国平天下的策论,甚而有兵法战略。
他诧异。原只当他是个不得意的牍案秀才,谁知他胸中韬略胜过百万甲兵。
书中文辞如流,他沉浸其中一夜不眠。
男儿壮志英雄气概,他眉飞色舞意气飞扬,心胸大快。
转头看他俊秀的五官浸在月光中,仍是说不出的浅浅忧愁。
不知他有什么心事。
他想让他开心。
叶楚凡在琴声中醒来。明月当空,雷憬坐于月光中,手中一把古琴,含笑看他。
他诧异:“哪来的琴?”
雷憬道:“找镇上的教书先生借的。”
叶楚凡酒未全醒,摇摇晃晃走过去看。琴身拙朴,弦带龙吟,翻过琴,底下“老龙吟”三个草书。
“好琴。”他赞。
雷憬道:“弹一曲?”
“现在?”
雷憬笑:“我是个粗人,不会弹琴。”他推琴过去,“你来……”
叶楚凡看他,目光闪烁,如月下秋波,莞尔一笑,道:“好。”
琴音泠泠,带有别样的温朗卓尔。他不是没听过琴,他听过最好的乐师弹奏的最动人的曲。
但他未听过如此高阔舒远胸无点霾的琴曲,如朗空万里。
他热血激昂,拔剑摆开架势。剑锋随着琴音或紧或慢,曲折转圜之处,皆是琴音剑意相随相偕,意致幽远绵绵不绝。
琴音既止,余韵犹自袅袅。他的剑,也舞到了尽处,清晖如月,寒光映射里自倾泄了一地流萤蝉翼。
他的目光与他在月光中相会,醉倒一天一地。
轻叱一声,四柄长剑自四个方位攻向那落泊汉子。陈怀义、候四、掌柜,还有那少年――陈怀义的孙子各各手执长剑,脸上换了修罗般的杀气。候四喝道:“雷憬,纳命来罢。”
少女大惊失色,要避已是不及,不知怎的就举手护在了那汉子跟前。
四柄长剑将递到那汉子面前时,也没见他动。少女肩上被轻轻一拍,横刺里摔开去,轻轻落在墙边的草垛上。
那四人的剑极快,雷憬的剑更快。
少女只见一道剑光,四柄长剑接连“呛啷”落于地下,陈怀义等四人齐齐后跃,右手全部齐腕折断。
雷憬的剑已回鞘,缓缓立起身。少女突然觉得他一点也不落拓,相反,他很高大,长得非常好看。
雷憬眼望窗外,道:“关西四煞,何时变得如此不入流起来。动手之前,竟然讲那么长篇大论废话。”
候四抱着手腕道:“雷憬,我兄弟学艺不精,败在你手下无话可说。”
陈怀义道:“雷憬,难道,我们所掌握的事实有误?叶楚凡害你之事不是真的?”
雷憬道:“是真的。你们说的一个字也没错。”
掌柜的恨声道:“这样都不能让你动摇,雷憬不愧为雷憬。我兄弟心服口服。”
雷憬淡淡道:“你们的计策原本很好,动手之前说那些旧事确可使我心情动摇。”
候四道:“但你的心神却丝毫不乱……”
雷憬道:“因为那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了,久得我自己也已记不起……”
少女见他神色言语间说不出的孤独落寞,似乎藏着无尽伤心之事,心突然便纠痛起来。
候四手腕痛不可当,却仍甚硬气,道:“雷憬,你要我们兄弟的命可以,但那东西,确实不在我们兄弟手上。我们决交不出那件东西。”
雷憬奇道:“什么东西?”
陈怀义恨恨道:“你来,难道不是和别的人一样,为了抢夺那血玉令?”
雷憬皱眉道:“血玉令?这是何物?”
那少年道:“莫非,你不是冲此物而来,不是冲我们兄弟四个来的?”
雷憬道:“我奉丞相之命出来办事,途经此店稍作歇息,四位虽在江湖上名声不善,但也未作大的恶事,我此来不是为了你们。”
候四道:“那血玉令……”
陈怀义瞪他一眼,道:“既如此,是我兄弟误会,冒犯了雷大侠,多多得罪,雷大侠勿怪。我等就此告辞。”
“慢。”雷憬剑不出鞘,拦在他四人面前道,“你们不明不白欲取我性命在先,含糊其辞欲蒙混过关在后,想走,没那么容易。”
关西四煞脸色煞白,道:“雷大侠想我们怎样?”
雷憬道:“那血玉令,到底是什么东西?”
陈怀义想一下,叹口气道:“雷大侠可听说过西方玄冥教?”
雷憬自然知道。素闻玄冥教行事诡异毒辣,是有名的邪教,为正道人士所不齿。但因此教地处西域,平素并不以入主中原为意,倒也没和中原武林结过梁子。
他问:“这血玉令与玄冥教有何关系?”
陈怀义道:“血玉令乃玄冥教主信物,见玉如见教主。据说玄冥教主黎正暴毙,血玉令流落在外。因此……”
雷憬道:“因此你们便一拥而上抢夺。”
陈怀义叹口气道:“我们夺了那玉来,可是强盗碰上贼,又被人抢走了。而别人还认定血玉令在我们手中,三番两次被人寻事。今天见到雷大侠,以为是也是为了血玉令而来。”
雷憬了然的一笑:“各位向我动手恐怕不是为了血玉令。雷某如今身在六扇门,怕是几位做下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因而先下手为强,除了雷某以策万全。不成功才用血玉令作托辞。”
关西四煞脸色灰败,答不上话来。
雷憬道:“无论你们作了什么,如今我断了你们手腕,已是惩戒。快快走罢,迟了让我发现你们到底作了什么恶,怕就不是断一只手这么简单。”
关西四煞目露恨意,却不再说什么,拾了剑飞快离去。
店中客人兀自呆鸡般发怔。
那少女低低唤道:“雷大侠……”
雷憬看她一眼,道:“谢谢你的酒。”
少女红了面颊,道:“我……我叫周静澜。他是我师哥,潘华……”
雷憬笑笑道:“我记住了。”转身大步出店。
周静澜没想到他离去如此之快,想说的话一句也未及说,呆呆望着他的身影走入漫天黄沙中,几乎流下泪来。
“这是好书。”他拿着他的《兵策》说。
他奇怪的看他:“你这样觉得?”
“看得出来,你是心怀天下之人。”
他默然,忽尔自失的笑:“你是第一个如此说的人。”
“你有才。”
“但无人赏识。说到底不过落个孤芳自赏沦落天涯。就是我有雄心壮志报效国家,也投靠无门。这本书,你若喜欢,就送了与你。反正,除你之外,再无第二个人肯正眼看它。”
看他的落寞,他脱口说道:“因为我是你的知己。”
他看他,哑然而笑。
“来定北山寨,我们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到时我们一起打辽人,保家卫国。”他说。
他神色变幻,他以为他会拒绝。岂知他明明白白回答:“好!”
他们相视而笑。
他那时并不知道,他清澈如许的目光后,潜藏的是灭顶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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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再会
雷憬不认为自己是个惧事畏悔的人,但是整整三年过去,梦中的血色未曾消褪半分。
落莲临终前飘忽凄婉的笑容,美得隔过一层雾去看,水莲般娇羞温柔。
还有老二老四老五,铁剑门的兄弟们,他们都在梦中向他笑,没有鬼风没有怨魂,他们只在梦中静静向他笑。
雷憬被那笑压得透不过气。他在梦中拔剑,剑光穿裂黑暗,一闪而逝。
剑影后,他再度看到那阴鸷怨毒的眼。
“雷憬,我若活命,必将你锉骨扬灰,碎尸万段……”
夜羽如万年玄冰刺痛他肌肤,那人眼中的哀伤凄绝欲死。
黑暗中,雷憬翻身坐起,脊梁上已出了密密一层汗。他深深喘口气,下床喝了几口凉茶。东边窗纸上已渐渐泛白。
无法再睡,雷憬索性换好衣服,梳洗过后,至院中练剑。随意耍了几下,总收不住心神。夜羽锋锐,在晴明的天光下亮寒胜如秋水。雷憬稍作凝神,提剑准备再练。忽的一条人影自廊下急掠而出,右掌击向他面门。雷憬凝立不动,上身含胸微仰,横剑面前。那人收掌回踢,雷憬剑身下斜,那人不待招式用老,变掌为爪,扣向雷憬右肩。雷憬右肩略沉,剑尖上指,画了半圆。那人若继续攻击,势必将手腕送到夜羽剑锋上,于是收手退开两步,抚掌笑道:“雷大哥功夫又上了一层,可喜可贺。”
六扇门中,严恺与雷憬最好。严恺天性好动,喜欢热闹,与谁都能在三杯之后交上朋友。他与雷憬,一个豪迈,一个直爽,便成了最好的朋友。
雷憬正色问严恺:“你可曾听说过西方玄冥教的血玉令?”
严恺道:“不曾听过。怎的?”
雷憬摇头道:“随便问问。”笑着问,“你来找我什么事?这么早去喝酒?”
严恺不嘻笑了,正色道:“丞相叫我们。”
到欧阳文昱书房时,郑爽已坐在里面。郑爽为人沉默冷静,是六扇门内声名最著的捕快,手下破过奇案冤无数。严恺平素最服他。
“陈阁老虽已告老,但门生遍布朝野,权势依旧不小。而且陈贵妃那边……陛下已下旨,着六扇门即刻派人赶赴杭州,会同杭州府尹一起,尽速破案,捉拿凶手。”
欧阳文昱将杭州府报上的呈文递给他三人:“你们都看一下。”
“六十四人,不分老幼主仆,一律被杀。什么人干的,这么绝这么狠?仇杀还是凶杀?”严恺问。
“陈府的财物分毫未动,显然不是为财行劫。”郑爽回答。
“是仇杀?”严恺追了一句。z
“要说仇杀也并非没有这种可能,陈阁老任官时,可能结下仇怨。但他已告老还乡,且朝中有诸多门生故吏,当朝贵妃又是他亲生女儿……想复仇,应当不是如此简单。”
“没有线索么?”雷憬问。y
“有。每个人致命伤完全一样,伤处长一寸两分。”
“这说明是同一人所为。”b
“正是,据杭州府报上的呈文,已有了嫌疑人。”
“谁?”严恺问。g
“叶楚凡。”欧阳答道。
房内三人目光齐刷刷集中到雷憬身上。
“青岚?”雷憬翻着卷宗问,不动声色。
“杭州府官员的推测是这样。”
严恺说道:“三年前叶楚凡突然失踪,从此销声匿迹,江湖中再无人见过他。此时突然出现,是什么道理?”
郑爽道:“这三年,黑白两道无数人倾尽全力寻他复仇,却始终不得头绪。叶楚凡若重出江湖,必然凶险重重。他不是笨蛋,怎会选这种时候现身?”
良久,雷憬放下卷宗,抬头直视其余三人:“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严恺不明白。
“凶手不可能是叶楚凡。”
严恺忍不住问:“你凭什么确定?”
雷憬却不立即回答,握着手中的夜羽,剑锋的寒意沿着剑鞘丝丝缕缕透出来。隔了半晌,缓缓说道:“因为三年前,我亲手,废去了他一身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