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不开弓或误伤自己,可见他就算不是我旧识,至少知道我武功过人。你不说,我就去问他。要是他也不说,我就去问其他宫
女侍卫。一个个问过去,一个个杀过去,总会有人扛不住招了的。”
这一句拖得声调悠长,素娥一直完美无瑕的冷静表情终于出现裂痕,忙道:“大人请别滥杀无辜!”
“我也不想。我是生死关前走过一回的人,也想多积点德,少遇到这种倒霉事。”安临云放柔了声音,“素娥,知道我为什么
先来问你吗?”
“奴婢不知。”
“你待人温柔,处事爽利,不是不知轻重的人,你不要让我失望。”
素娥咬牙道:“大人,奴婢实在是说不得啊!”
“那好吧,我只问你一句,这里确实是我的旧居吗?”安临云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道,“素娥,你想好了再回答我。”
他话一出口便转头不再看她。素娥垂下头,精神一松眼泪即夺眶而出,一滴滴砸在地面上。安临云也不催促,倚在榻边,手指
一下下轻弹着丝绦。七彩的丝线在微风里打着旋儿,安静的午后只听见丝穗飘摇,与热泪溅地的声音。
“昌平馆确实是临云大人居住的院落。”素娥的话音空空落落,于一室宁静中听来,分外惊心。
安临云身子一震。“你是说……”
“大人不要再问了。素娥横竖不过一死,还请大人顾惜自己。”
安临云心头一凛,闭上眼,低声道:“你下去吧。我要休息了。”
安临云一整个下午都将自己关在房中。到了晚膳的时辰,素娥前去叩门:“大人,该传晚膳了。”她已重归冷静,依然是那个
温柔干练的大宫女。
房中没有回音。素娥口中请安临云恕她擅闯之罪,轻轻推门进去。暮色从窗缝斜斜射进,落在安临云身上,乍看去恍如白衣上
的一道血痕。素娥暗自心惊,紧赶几步上前道:“大人,该起身用晚膳了。”
床上依稀传来“嗯”的一声。安临云显得极是困倦,懒洋洋道:“我没胃口,就不吃了。”
“大人请为大王保重身体。”
安临云嘴角浮起一个怪异的笑容:“为他保重?我都不知道他究竟看中的是谁……”
“奴婢斗胆,请大人听奴婢一句,大王看中的就是临云大人,请大人千万以大王为念,爱惜身体。”素娥语带双关,安临云如
何听不懂,笑了笑:“是我睡糊涂了,你扶我起来吧。”
素娥服侍着安临云更衣、用晚膳,而后沐浴。安临云头发半干,独坐窗前,远远看见有灯火向昌平馆来。
过了片刻,内侍来报,果然是御驾。
景昊拉着他的手问:“住得可都合意?”
“一切都好。”安临云一笑灿然,满室生辉。
烛光映在他如玉的容颜上,光彩流动。景昊嘴角扬起一丝暧昧的笑意,没等他说话,安临云已红了脸:“我昨晚太累了,能不
能等过几日……”
景昊吻了吻他的脸颊,柔声道:“我不勉强你。”
一国之君,事务繁忙,景昊很快就睡着了。安临云偎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的鼻息,心中天人交战。他不是不贪恋这一晌温柔
,可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还可以演多久的戏。景昊和纪清明需要他作安临云,无论他过去究竟是谁,从被选中的这一刻起,他面
前只剩下两条路——演好安临云,或者找回他自己。他猜想景昊和真实的那个安临云过去定是一对爱侣,而过去的自己似乎也
很喜欢景昊,从这一点来说,他们并不算选错人。以景昊的性情,若他不是安临云,或许根本不会正眼看他。可一想到景昊给
予自己的所有的温柔与深情其实都是为了另外一个人,他又觉得不甘。
他安静地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容,脑袋却又往景昊怀中凑得更紧了一点,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闭目睡去。
——休问明朝,且尽今宵。
次日清晨,安临云醒来时,景昊已去上朝。他推窗看去,长空凝碧,万里无云,远处重重宫墙间掩映几点嫣红翠绿。安临云顿
觉神清气爽,梳洗完毕,用过早膳,他命人叫来瞿星,陪他在宫内转转。
瞿星大惑不解,安临云笑道:“我觉得太无聊,见今天天气好,四处走走,特请瞿将军为我带路。”
出昌平馆不多远就到御花园,宫内景致全在此地,两人就近折入园中。纪清明几日前陪安临云逛御花园时只走过一小片,瞿星
路径极熟,一路指点。走了小半个时辰,安临云见不远处假山上有座亭子,提议前去休息。
假山修在锦波池的湖心岛上,途中经过一座拱桥。安临云走到桥上向下张望,碧波下几点彩光摇曳,喜道:“池里有好多鱼!
”说着折了湖畔一枝垂柳,伸下去逗弄。瞿星笑眯眯在一旁看着,却见安临云已探了大半个身子出去,渐渐失衡,不防脚底一
滑,竟是要一头栽进池中。瞿星惊得面无人色,慌忙跃起,一手攀住拱桥石栏,一手堪堪拉住安临云的腰带,大呼一声:“舒
鸿,小心!”他掌底施力,在青石栏杆上一撑,带着安临云稳稳地翻回桥上。安临云惊魂未定,手抚胸口,惊喘连连。瞿星跪
倒在地:“微臣失察,护卫不力,请大人责罚。”
“罚什么?是我自己大意,你救了我,理应论功行赏。”安临云的脸色慢慢恢复平静,忽而一笑:“不过,瞿将军,你刚才叫
我什么?”
瞿星一呆,坚定地答道:“微臣刚才并没有叫大人,请大人明察。”
这就是睁眼说瞎话了。安临云也不生气,道:“你的确不是叫我,我听见那个名字叫什么来着……舒鸿?”
瞿星依旧不改回答:“大人恐怕是听错了。”
安临云微微一笑:“或许真是我听错了。你起来,老是跪在这里,给人瞧见了不好。好了,回宫吧。”
回去的路上里,瞿星似乎深深懊悔自己的失言,闭紧了嘴,除非安临云问话,否则只字不说。安临云一回到昌平馆,就唤来素
娥。“现在总管宫城侍卫的是谁?”
“大统领蒋桦。
安临云慢慢将这个名字在口中反复默念数次,终于放弃,恨恨叹道:“我真是什么都忘了!”他一抬头,正对上素娥同情的目
光,气不打一处来:“算了,我自己再去查!”
素娥苦笑着问道:“大人,你又想查问什么?”
“素娥,你听过‘舒鸿’这个名字吗?”安临云根本不抱希望,反正素娥就算知道也绝不会告诉他。却见素娥大惊失色,咬着
唇犹豫不决,似是在忍耐什么,突然跪倒在地,颤声道:“大人,你……你就是舒鸿啊!”
安临云叹道:“我也知道我就是。可就算如此,我仍然想不起任何事。舒鸿这个名字对于我,和临云一样陌生。素娥,你愿意
告诉我吗?”
“大人,别问了,奴婢求你了!”
“那你又为何要告诉我,我是舒鸿?我现在已经知道我不是临云,如何还能安心享受属于他的这一切?我只想知道我到底是谁
,临云也好,舒鸿也罢,究竟哪个是我,我又是什么样的人。我自问这要求并不算高,可怎么那么难!”这一连串话说得甚急
,安临云不由得连连咳嗽起来。素娥及时地递上一盏茶,又重新跪好。安临云见状反而不好意思,示意她起身。他一边慢慢饮
着茶,一边听素娥道:“大人现在所拥有的一切确实都是临云大人的,大人想知道自己身份,并不算错。但不知道大人想过没
有,大人知道以后,又该如何,又能如何?奴婢胡言乱语,请大人恕罪。”
“你说得不错,就算我知道了,依旧什么也改变不了。”安临云一腔冲动仿佛被冰水浇下,从心底凉透,终于颓然地叹了口气
,“你下去吧,以后我不会再逼你们了。”
接下来的日子果然相安无事。景昊隔几日会留宿于昌平馆内,安临云事事应对得滴水不漏,落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一副君臣之
间情意绵绵的样子。
安临云以为,他射倒梅树的事情不可能瞒得很周全,在锦波池差点落水,更应该闹得沸沸扬扬,景昊迟早会有动作。但事实上
,这两件事情仿佛都就此过去,无人知晓。瞿星依旧在昌平馆当值,素娥也每日领着一班宫女,料理内外。日子一天一天重复
着,连安临云自己都忍不住怀疑,或许他的猜测是错的,自己就是昌平馆一直以来的主人,与景昊恩爱无间。这样想着,日子
就更加太平安乐,每一天都过得缓慢悠长。连初夏似乎都来得特别慢,往年蝉声聒噪不堪其扰之时,今年不过刚刚转热。
安临云眯起长眼,瞄着锦波池上,翠盈盈的荷叶尖角处,立着一只小小蜻蜓。亭子外面阳光遍地,亭内却是流风习习,舒畅惬
意。一群宫女从池边经过,惊飞了蜻蜓。安临云一时无趣,叹了口气。
前两天,他找了个借口说想换瞿星,几经周折,弄到了一份侍卫名单。要紧的并不是这份名单——上面当然什么线索都没有,
唯一勉强可以说得上的就是,名单中果然没有“舒鸿”这个名字。
这不过是做给一个人看的,至于这个人到底怎么看,那就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如果他做得如此露骨,这人仍然能不动声色,
那他也只能就此投降,安心接受命运强加给自己的新身份,一心一意将“安临云”这个人好好演到老。
他从昨天就透出口风去,今天要到御花园赏花。然而他已大摇大摆在凉亭里坐了近两个时辰,无聊到从赏花沦为赏蜻蜓来打发
时间,要等的人还是没出现。
“算了,回宫吧。”比拼耐心上,终究是他棋差一着。他隐约听见周围都是一片松了口气的声音,在心底哀叹一声,起身要走
,却看见迎面走来一人,身材颀长,温文尔雅。
安临云展颜一笑:“纪大人,好久不见。”
“临云,你真有闲情雅致。”纪清明施施然坐下,素娥立刻带领宫女们端上茶水点心。
“我本是宫中闲人,随便打发时间而已。”
“临云,你这话里似有几分抱怨之意。”
“不敢。是临云不才,不能为大王分忧。”
“临云你过谦了。你一向聪明,不过是心思不在政事上罢了。”
“纪大人这是取笑我呢。大王为了国事日夜操劳,我要真是聪明人,合该为他分担,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束手无策地在御花园
里看蜻蜓了。”一句调笑话被安临云说得又慢又长,听在耳中,别是一番滋味。
纪清明笑得有些不自在。安临云含笑问道:“纪大人平日里也是事务繁忙,今天怎么有空上御花园闲逛?”
“我也不过忙里偷闲罢了。临云,你这该不会是要赶我走吧?”
“纪大人这说的什么话。时辰近午了,纪大人留下来一起用午饭吧。”
“多谢。”
纪清明心中似乎有事,一顿饭吃得很少,不一会儿就告有事先走。
安临云客气道:“纪大人日夜为大王奔忙,临云招呼不周。纪大人慢走。”
纪清明刚走,素娥便幽幽叹了口气。
“你叹气,我却该笑了。”安临云眯起眼,瞄着飞进凉亭里的一只蝴蝶,“等哪一天,你被一宫上下的人合起来算计,你就会
明白,我为何要如此执着地求一个答案。”
3.谁是谁
安临云的晚膳依旧安排在御花园里,同桌的人由纪清明换成了景昊。素娥带着宫女们上完菜,就领着人退得离凉亭远远的。两
人相视一笑,心底了然。
“临云,我有些事要说。”
“真巧,我也有事要说。不过不管什么事,都等喝完再说,好不好?”安临云笑得灿若春花,景昊微微有些失神,不由自主地
点了点头。安临云又道:“当此良宵,只是对坐着喝酒也太无趣了。不知大王会不会行酒令?”
景昊一怔:“这等下人间胡闹的游戏……”
安临云大笑起来,笑意竟有几分促狭:“那就是不会了。大王,微臣来教你。”他已改了称呼,景昊听着,心头一阵难受。但
安临云已自顾自地讲了起来。景昊初学,规则由着安临云编排,自然是盘盘必输,连喝了几杯以后便推说酒量不济。安临云斜
靠在景昊怀里,不由分说就要灌酒,结果反倒被景昊压倒在石桌上,连灌了数杯。两人相识至今,从未如此放开性子胡闹过,
各有了几分醉意。
景昊喝得还少一点,一手搂着安临云,笑道:“你啊,也就你敢这样闹我……”
安临云枕在他肩头,指间把玩着景昊的发丝,道:“这样说来,我到底还有地方胜他一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安临云又
笑了起来,手在脸上一抹,压着喉中的哭音,勉强笑道:“大王不是有话要跟微臣说吗?”
“还有什么好说的?你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该想起来的也都想起来了。”景昊小心地扶着他的肩膀,从未如此认真地端详过他
。安临云嘴角一点嘲色已化成温柔无限的笑意,望着景昊,目光中似有万语千言。他清姿秀逸,并非令景昊完全不心动。而且
这个人陪伴他的时间远远长于任何人,对他的命令从无违逆,甚至是那一条把他变成今天这般模样的命令从景昊口中出来时,
他的神情也不见动摇半分,只将一切默默承受。
“舒鸿……”景昊拥紧了他,两人都知道这或许是最后一次。一时四周寂静,月色冷冷地落在御花园里,铺满一地白霜。他埋
首在景昊的怀中,耳畔听着虫鸣阵阵,晚风细细,心中竟然泛起一丝安宁平和之感。他情知此生无常,往后再不会有如此宁静
的一刻,只求时光放缓,能多停留一瞬也好。
然,拥得再紧,抱得再长,终有松开手的时候。
“回昌平馆吧。”
他坐在窗前,目送景昊远去,回想起他们回来路上景昊所说的话。
“你名叫段舒鸿,父亲是先王一代的太师段炳。你与我自小相识,十六岁时,你被举荐进宫,成为了我的贴身侍卫。”
“临云的故事你已经听国师说过了,那个故事七分真,三分假。行刺我的是鄢国特使,为我而死的,是临云。”
“国师说,有种移魂之法,可以将刚死不久之人的魂魄移到活人身上。你与临云容貌有几分相似,又对我一直忠心耿耿,所以
……”
“舒鸿,这一段日子,辛苦你了。”
是了,十六岁那年,他进了宫,守护在他愿意为之奉献一生的人身边。就在同一年,那个人来到了隆国。自此,他们三人的一
生,都已万劫不复。
段舒鸿长长吐出一口气。不论如何,他终于知道了自己是谁。尽管这寥寥数语不过是他已度过了一小半的人生的几块碎片,但
总好过顶着另一个人的身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