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说过,什么都想不起来,你反而能过得快活一些。”纪清明缓缓道,“我也没指望能瞒你很久,只是希望能让大王与你
好好相处一段时日,你若体会到大王一片真心,纵然以后想起旧事,或许还肯念着一点情分。不料你这么快就知道了……”
“你当时说安临云的故事,我本来也有几分信,但总觉得蹊跷。鄢国想置大王于死地,何必如此大费周章?那名巫师若真如你
所说那般高明,直接对大王下咒即可,何必假我之手行刺?后来我说要去探望那名据说被刺死的侍卫的家人,大王执意不许,
我就知道这又是纪大人编来哄我的故事。”段舒鸿淡淡一笑,“宫中侍卫都出身贵族,大王却说他的家乡远在千里之外,这太
令人生疑了。”
“因此你要求大王允许你搬回昌平馆?”
“不错。回昌平馆之后,疑点就更多了。我也终于确定自己是段舒鸿。但我以为事情就到此为止,直到今天早晨……”段舒鸿
轻叹道,“无论大王将我的旧物还我是作何打算,总之阴差阳错之下,我发现了这本手记,这才明白原来已死的安临云是什么
样的人。我也终于知道为何还魂只有半年时间,大王也非要让安临云活过来不可……”
纪清明默然地点点头。段舒鸿又想起一事,问道:“那安临云究竟是怎么死的?”
“大王和我也不是事事说谎。年初鄢国使团来访,席间突然发难,侍卫回救不及,他为大王挡了一剑,这便死了。”纪清明长
长叹了口气,若不是那一场宴席,事情怎会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他一直协助景昊出谋划策,少有落空,这一回情势却屡屡脱
出掌控。说人心是世间最为难测的事物,果然不错。
段舒鸿微觉错愕:“安临云痛恨大王,怎么会……”
“你看手记所写,以为他恨大王,但你又怎知他心中是怎么想的?”纪清明摇头叹道,“安临云在隆国住了六年,日记里却只
有前三年的事情。你有没有想过,后来这三年里又发生了什么事?你看现在大王对他的情意,可有半分作伪?而他能为大王舍
生忘死,心中对大王也绝非仅有恨意。”他顿了顿,望进段舒鸿的眼中,意味难明地一笑,“大王与安临云之间,并非你所想
的那样。”
“你怎知我是怎样想?”段舒鸿忽然感到万念俱灰,“这两个人,真是莫名其妙!”
纪清明失笑道:“这句话,你没失忆前总挂在嘴边。真是一点没变。”
段舒鸿也大笑起来,笑得眼角迸出了泪。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觉得胸中某处不是那样痛得仿佛有针深深扎在心上,血流不止。
景昊之后再也没有来过昌平馆,段舒鸿也不以为意,这样对耗了半个月,最后竟是景昊先耐不住。
午后风和日丽,段舒鸿立在后院的假山前,挽起袖子,用木勺子舀着水,从假山顶上慢慢淋下。水流折射出碎金一般的光彩,
挂在假山上如披万缕云霞,明晃晃地耀花了人的眼睛。
一人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停住了脚步。段舒鸿既不回头,也不停手,只一勺接一勺,慢悠悠地淋着假山。
其实景昊站得离他很近,他恍惚觉得有气息吹着自己的脖颈。但他也知道,这近在咫尺的距离已是极限,他们谁也跨越不了。
忽然,有一只手臂将他拥进怀里。木勺跌落在地上,翻滚了几下才停住,滴溜溜地在地上转着,残留的水渍将阳光反射进他眼
中,刺得令人几乎落泪。这怀抱温暖而有力,却不属于他——段舒鸿只觉得心头刹那间崩缺了一角,又开始出血。
“大王,微臣不是安临云。”他冷冷地从景昊怀中挣开。
景昊脸上闪过一丝难以觉察的哀伤,讪讪笑道:“我知道。你还在生气么?”
段舒鸿笑容惨然,觉得自己真是无药可救,直到此刻竟然还是看不得景昊有半分难过的样子。他回身握住景昊的手,涩声道:
“我不是生气……”
“我知道。”
景昊对他说过许多次“我知道”,他总是做出一副万事在心的样子,可他究竟知道什么呢?段舒鸿觉得世上再没有更可笑之言
。不管景昊过去爱的是谁,如何对待,从安临云为他死了开始,这人就是景昊心头一根刺,要拔出来何止是伤筋动骨,那是剜
他的心!景昊如今心心念念的不过是那个已死之人,就算不把他当作安临云,难道还能把他当作段舒鸿?而最悲惨的莫过于连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更准确地说,他谁也不是。他只是天地间一个遗失了过去的游魂,飘飘渺渺,找不到出路。
景昊的唇印在他光洁的额头上,冰冰凉凉,段舒鸿觉得一颗心也是如此冰冰凉凉,任仲夏燥热的日光都不能将之温暖半分。及
至两人滚倒在榻上,景昊与他指尖交缠时,一双手竟全然冷透。景昊从贲张的欲望中猛醒过来:“很痛么?”
段舒鸿摇摇头,饱满的红唇里透出一丝极细的呻吟,伸手揽住景昊的头,闭目吻了上去。
两人心照不宣,似乎就此和解。盛夏天气,阳光洒得铺天盖地,催人昏昏欲睡。景昊见段舒鸿懒洋洋地提不起精神,不免关心
地多问了几句。
“无聊而已。”段舒鸿懒懒一笑,“我久居内廷之中,已忘了外面世界是什么样子。”
他一句玩笑话,景昊却切切地放在了心上。日暮时分,暑气渐弱。段舒鸿倚在景昊怀里,从宫城中最高的望海阁顶看去,千楼
百宇,飞檐画角,俱披上金红色的晖光,显得沉静安宁,气象恢宏,令人胸怀开阔。景昊遥指着东南方,沉声道:“那里是鄢
国的方向。三年之内,必将纳入我隆国版图。”
远方只有泼墨一块的莽莽青山,段舒鸿却觉得那片暗影仿佛近在面前,令他喘不过气。他绽开一个无声的笑:“大王雄心壮志
,必能成霸业。”
暮色之下,他的笑容似乎亦有光芒万丈。景昊脱口问道:“我取鄢国,你会伤心吗?”
“安临云会伤心,而我不会。”段舒鸿镇静地与景昊对视,看着他在自己的逼视下狼狈地转开了头。段舒鸿心底涌起一股残忍
的快意,那种兴奋感流入四肢百骸,让他稍微暖和起来的身体又迅速冰凉下去。
话已说到这份上,再遮掩就没意思了。
“景昊,我到现在才想通,原来你从没有一刻放弃过把段舒鸿变成安临云。”夕阳的余光照亮他嘴角的笑意,连哀伤都有种凄
绝的美感,“为什么非我不可呢?纪大人那么厉害,换了别人也可以吧?隆国上下都是你的子民,你想要谁作安临云都行,总
有个人能做得好的。我是演不下去了——景昊,你放过我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景昊声音极低,“你别多心。”
“连你自己也不信。”段舒鸿神情灰败,语气却不动不摇,“景昊,我会把安临云还给你。”
其实并不是什么很难想的办法。一具身躯中本来只有一个灵魂,多出来的那一个,自然该早早送去轮回。
“大王托我转告一句,舒鸿,今生就当是他对不起你。”纪清明叹了口气,“我要动手了,你若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段舒鸿平静地摇摇头,合上了双眼。
4.我是我
“临云,你醒了?”这一次不比上一回施行移魂之法,稍有差池,两个魂魄都会灰飞烟灭。景昊放心不下,在床边不眠不休守
了一夜。纪清明运功过度,远远看见人醒就告退回房休息。
“是你……”同样的面容,同样的身体,因为睁开眼的是安临云,仿佛一切都不一样了。景昊心里一点对段舒鸿的歉意顿时被
忘诸脑后,喜悦充盈整个胸膛。他紧紧将安临云拥住,直到怀中人挣扎着低声道:“景昊,你抱得太紧了,我快喘不过气了…
…”
景昊稍稍放松了点,手指摩挲着安临云细腻的脸庞,表情狂热,声音却是温柔得出奇:“临云,你还记得我……”
“本来不记得了。但这一段日子我一直在段舒鸿身边,都知道了。”
景昊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那你都想起来了?”
安临云不置可否地笑笑:“我救了你一次,你也救我一次,算扯平了吧。”
“这么简单就扯平了?”景昊眉毛一挑。
“你我耗了这么多年,该是个头了。”安临云温和地一笑,“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景昊终于展颜一笑,再度拥紧了他。“那么从今往后……”
“你我永不分离。”安临云顺从地倚靠在景昊肩头,清浅的笑容如一汪春水流进他心间。景昊忽然觉得为两人这一刻静好,一
切付出都是值得的。他满足地闭上眼,眼角却有一滴泪滚落,滑入安临云的发丝中,转瞬就看不见了。
安临云的身体很快在御医的调理下好转,然而,纪清明却自此一病不起。景昊原本安排由纪清明照顾安临云起居,最后却反了
过来。虽然安临云甚是用心,但纪清明病情怪异,无论御医们开出什么样的药方,都只见他一天天憔悴下去。一众御医皆束手
无策。终于,在一个阴云密布的午后,景昊接到禀报,跟随自己多年的国师怕是撑不过今日了。
盛夏暴雨之前最是闷热,纪清明的卧房里却门窗紧闭,密不透风,闷得人心烦气躁。
“大王,我频频逆天而行,终遭反噬,如今大限已至,药石罔效。”纪清明双颊在短短一月间消瘦得触目惊心,双眼昏暗无神
,枯枝般的手紧紧抓住景昊,作最后的托付,“我死后,无人能再救……咳咳……”
景昊热泪盈眶,反握住纪清明的手,颤声道:“我以后会善待临云,绝不会让国师心血白费!”
“不,不……他……”纪清明声音陡转尖锐,迭声高呼,“临云,临云……”
安临云忙赶过去,他长身立在床前,遮住了景昊目光,对着纪清明灿然一笑,如窗外的闪电般照亮纪清明干枯的面容。纪清明
气息甚微,一见他,眼睛即放出异彩,喉间隐约挤出两个字:“是……你……”
“不错,是我。”安临云的声音缓慢沉稳,“纪大人还有什么话要说?”
纪清明望着他,眼神却已飘得很远,不知注目于何处。忽然,他嘴角一歪,形成一个诡异的笑容,那笑意停留在他暗淡的脸上
,竟隐隐有几分可怖。
安临云轻声唤他:“纪大人,纪大人……”
没有回音。
安临云将袖子在纪清明脸上一抹,替他合眼,侧转过头,轻声道:“景昊,纪大人已故去了。”
他留下景昊难以置信地愣在原地,静静走开。天外层层叠叠的黑云上一道惊雷滚过,大雨终于落了下来。
长宁宫死了人,安临云自然要搬回昌平馆。一进门就看见屋里黑压压跪倒一片,是素娥与瞿星领着宫女侍卫重新来见礼。
“这是过去段大人布置的,要不要改回去?”素娥领着安临云将昌平馆走过一遍,安临云始终脸色平静,看不出心思。
“这样很好,不用动了。”安临云轻描淡写地一笑,“反正也没什么要紧物事。”
素娥听着心头一紧,她自然知道,最要紧的那件东西已经被她交给了段舒鸿。虽然共用一具身躯,这两位大人的性情却是截然
相反。想起过去安临云阴郁的个性,她背后冷汗已涔涔而下,急忙跪下请罪:“奴婢知罪,请大人责罚。”
“你这是做什么?起来吧。没人怪你。”见素娥还是一动不动,安临云摇头笑道,“大王等一会儿过来,你赶紧去准备下吧。
”
素娥这才领了命出去。安临云拉开柜门检视,自己收集的字帖琴谱果然尽数被搬走,取而代之的都是段舒鸿的收藏。他随手抽
出一把匕首,刃上寒光凛冽,轻轻一划就能削下一片桌角,当真称得上是削金断玉的利器。
门外远远有人声传了过来,似是御驾。安临云关上柜子,理了理本已很整齐的衣裳,出门接驾。
后院阴凉处摆下了一桌小酌。景昊看着那座小小的假山,忽然心念一动,挽起朝服的大袖,抄起池中漂着的木勺,舀起一瓢水
,从假山顶上浇下,顿时水流激荡如飞珠泻玉,光彩四溢。
安临云在一旁笑道:“真是好看极了。”
景昊回过头看着他的笑脸,不知为何,心头隐隐有一丝空落。假山小巧玲珑,怪石嶙峋,沟壑处积了些水,波光粼粼,有些许
刺眼,他不由伸手挡了一挡。
“景昊?”
“没什么,天太热了,还是进屋说话吧。”
“是。”一直躲在阴暗处的安临云莞尔一笑,走了出来,阳光落在他唇角,夺目得令人眩晕。
“临云,前一段日子,你在舒鸿身上,也能感觉到我么?”景昊拉着安临云在榻上坐下。
“碰不到,但看得到,听得到。”安临云靠在景昊胸膛上,懒洋洋地笑道,“你想问我吃醋呢,还是只是好奇?”
景昊大笑起来:“好奇而已。”
安临云笑吟吟地起身,推开窗子,阳光泼水一样洒进来,照得满室明亮,令人心情舒畅。“那时候我虽然控制不了这具身体,
但意识清醒。我知道到段舒鸿在想什么,他也知道我在想什么。”他突然回身一笑,“景昊,你悔不悔?”
“悔什么?”景昊错愕地看着他。
“不悔就好。”安临云已利落地替他下了结论,“你要是后悔了,那他也太冤了……”最后这一句声音甚低,只有他自己听得
见。他走回景昊身边,将手按在他心口。“我是怕你还是老样子,在眼前的不珍惜,失去了又后悔。”
“你说什么傻话。”景昊伸手去拉他,安临云的笑脸在他面前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一如他袖底的匕首一样。这一刺猝不及防
,深深刺进景昊的心中,令他连痛都痛得惊愕。
“这一招我过去六年里玩得多了,怎么这一回你居然避不开?”安临云笑得猖狂,景昊从没看过他这样笑,仿佛开了一室的花
,每一朵都美得妖艳极致。他心中恼怒已极,毫不犹豫地撑起身子抽出墙上悬的宝剑——这柄剑还是段舒鸿的遗物。
安临云不闪不避,任他一剑刺进胸口,鲜血泼得一襟殷红,可仍然在笑:“景昊,你居然那么傻地相信我会爱上你么……咳咳
……除了段舒鸿那个傻子,你以为还有谁受得了你?还有谁会对你死心塌地?”
景昊一剑刺罢几乎耗尽了全身气力,再也握不住剑。随着长剑跌落,他的身体也软倒在地。这一剑刺得极深,痛得钻心。安临
云斜靠着床腿,自知无幸,一手抚胸,勉强压下胸口翻涌的气血,继续狂笑:“你以为纪清明是怎么死的?你知不知道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