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现在虽已是繁星如帘,便却不是赏花之时。
剑剑直取梨离要害部位,梨离回手一旋,双手闪出银色,赤手空拳拦下锦绣的剑,笑道,“飞花?”
“飞花。”
是这套剑法的名称。
“花飞花落花满天?”
“有花无月恨茫茫,有月无花恨转长,花美似人临月镜,月明如水照花香。”一字一剑,暗色之中只见银色翻飞,如灵蛇出洞。
梨离嘴角挂上一丝笑意。
飞花,飞花……
蒹霞也罢,飞花也好,皆是浮华飘渺,水色潋艳迤逦莫名,如空谷轻叹,幽幽,如梦,醒过来,散成一地碎片。
疼痛像刺一般的从肩头弥漫开去,应当已经深至骨头了,刀从肩上往下滑时,已听到那利刃与皮肉互相噬咬的声音,尽是缠绵,缠缠绵绵。
抵死了一般。
阵贝将剑从那人的身体里抽出来,血雾喷涌,模糊了双眼,彼岸之花早已盛开一地,妖艳的莫名,浓郁的红自眼前散开,水气氲氤,随着那重到可以沉入人心的气味,浸润开,在指尖腻成一团。
左肩已经痛到麻木木,松开手,剑从手间掉落,这原本也不是他的。
手指伸在的眼前,眼里隐隐,渐渐,笑意弥漫了上来,不知道为什么会笑,只是觉得好笑而已,像针隔着几重的衣衫扎在心上。
若是寻常人,在危难之时尚且都可一博,可是自己呢,比起寻常人都还不如,他不是从前,不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谈笑手指间尽握人命,他的命现在已是握在旁人的手里,刚刚那一剑,招式仍在,力气全无,能杀了那人,不过是占了地利。
那一剑,耗尽的力气。
知是背后袭来一道劲风,阵贝没有回头,散发的乱丝垂在眼前。
是动不了,连指尖都动不了。
言镇手上握的是自腰间抽出的软剑,这是天下第一的锻铸师所造,遇风便龙吟之声不绝于耳,震落血珠于地,被湿软泥土吸入了无痕,他被两人缠住,招不致命,却绵绵如网挣不开去,眼扫向阵贝,刚刚他已是险象环生。
其中一人已然扑向他的身后。
言镇心里一慌,急喊,“阵贝!”
眼看那一刀便要刺入阵贝,急忙一剑荡开两人,伸手将他揽至一旁,情急之下也管不了那些,本是要断人性命的刀在他臂上划开一道血口,鲜血淋漓,他反手格开那人,怒意之下刺入那人腹侧。
本是围攻言镇的人一愣,反手便挥刀直取在他身侧的阵贝,却不想言镇又是侧身护住,刀便又顿了顿,顺势侧开,尴尴抄过,眼直视身旁同伴尸身,如狼般冷硬噬人,却又是极冷酷。
三人又重围一起,其中一个欺身又要上前,却不料躲在言镇身后的阵贝竟是将言镇重重一推,直直朝他刀锋上撞去,那人一惊,急忙收住刀势,不过是顷刻之间,一把利刃便抵在他的喉间,让他动弹不得。
血气从鼻间溢了过来,那是同来的人的血。
阵贝眼里已恢复清明,幽幽一层浮光,扫在四周那四具尸体上,轻轻一笑,原来要杀的不是言镇,而是自己。能够纠缠这么久,以至于最后会扳局到如此地步,也是因为他们投鼠忌器的关系。
“谁派你们来的?”眼色一寒,“是你派你来杀我们的!”
“为什么要杀我们!”
锦绣暗自咬牙,梨离的剑法摆明便是专为压制她而来,大开大合,将以轻巧灵动的锦绣压制的死死,不过百余招,便显力颓之势,只不过梨离手中只是一根青枝,随意捡拾起来的,可面对锦绣那削铁如泥的宝剑即无劈开亦无力弱之势,翻手便直刺锦绣面门,“你们帮错了人。”
“我们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这句话我信了没用。”
一青一紫两道身影在树间腾挪飞跃,远远看起如山魈鬼魅,飘渺无痕,不知是风吹过抑或是杀气使然,沙沙作响。
“他弃了我们,有何资格再管!”
锦绣低声吼道,梨离只是轻笑,笑意在他嘴角却仍是可爱,一招逼得锦绣退了开几步,两人对面而立,一人眼里露出杀气,一人眼中尽是戾气。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锦绣突然展颜一笑,笑中带苦,哈哈笑道,“终身为父……,他今日可这样对我们,来日便可这样对你。”
梨离脸色不再复笑,将手中青枝抛到一旁,直直没入树干之中,寒声道,“我让了你一百三十七招,这是师傅吩咐过的,要循同门之谊。”自腕间将银丝垂下,前端坠下一枚玉器,雕刻精美,扭枝莲花,蝠纹环绕,月光之下滑出温润光泽。
月玲珑。
不愧为月玲珑,既然是绞杀过百余人,也仍是那般的冰清玉洁白壁无瑕。
锦绣的瞳孔如猫在烈阳之下,收敛了起来,好似被月玲珑的微光所刺。
风声,自月玲珑旁擦过,如海潮般作响。
竟是连月玲珑都交给了梨离,如此一来,便更加没有什么好说。
锦绣握紧了手中的剑,到了这一步,退无退路。
杀士不讲同伴情谊。
他们用不着这些。
阵贝垂眼看着已经躺下的两个人,然后回眼到言镇身上,暗色之中,他的脸半是暗涩,颊上的血色顺沿着弧度慢慢滴了下来,看不清太多表情,月亮终于出来了,乌蒙蒙的天际边缘露出一丝温和的暖银。
皇子的剑,到了生死关头也变得噬血了,其实他的剑术本就很好,除掉了那些虚伪的余手之后,便已然冷硬了许多,而且那妖艳靡靡的血色似是激起本性中的暴戾,举凡这种时候,总觉得颇让人愉快。
如美味的饕宴总是残暴所得。
手指紧了紧,眼盯在仍在他手中压的那个人颈上,蜿蜒而上的脉动,再往上,是一双冷漠到无畏的眼。
实在是令人讨厌的眼睛,而面对那扯下面巾后那张平淡无奇的脸,更加是讨厌。
阵贝笑着,他笑的时候大多都很柔和,化开了脸间的冷戾。
那人是不答话的,他也料到,收回剑,侧目看着言镇,他没有在意那个人会不会逃走,因为那个人根本动不了,他刚刚已下了毒,是由皮肤慢慢渗入的,由剑身贴在那人的皮肤上渗入。
阵贝从不觉得他应当耻于用毒,相反,这样东西实在是很好用。
言镇回看着他,眼睛滑过一丝黄芒,不知是否反映出的月色,“随你。”声音沙哑,听不出来太多的情绪,像初冬凝上冰的湖水。
阵贝重又回过头来,从地上捡起三枝树枝,手指在轻颤,他深吸口气,动手慢慢将一端削尖,“不说吗。”
顿了顿,复又一笑,“不说也好。”
手扬起,一枝尖锐的树枝便自那人的左颊而入,穿过右颊,刺骨的疼意让人几近忍不住号叫出声,只是那树枝却是令得唇齿不得动弹,便只是从喉间传出闷声哀号。
言镇心里一惊,见月色之下阵贝的笑意盈盈,微侧头看向那人,“这个叫作有口难言。”将那人绊倒在地,又是一声闷哼,阵贝扬起手上仍剩的两枝树枝,在他眼间晃了晃,“接下来,叫有眼无珠。”收到那人眼里闪过的一丝骇意,阵贝眯眼笑着,“不过玩那个会很脏,不如……”
又是一枝落下,直扎入他的手掌,复又以石击之,竟是没入大半。
“这段树枝,头比尾要宽数倍,拔出来怕是不易,不过倒是可以抬出你的手来。”他站起身来,脚伸在那人腕间猛力往上踢开,手是从树枝里拔了出来,可是已经鲜血淋漓,在地上兀自弹动,再加那枝上被阵贝故意削出倒刺,如此一来,手也便是废了。
阴暗林中,又是一声气闷的呜声。
“阵贝。”言镇终是忍不住出声。
阵贝没有回头,好似仍是在笑,“九王爷,他们杀你时心软,可是要杀我的时候可没手下留情啊。”居高而望向仆在地面已然半死不活的人,淡然笑意若有若无挂在唇角,“你说是吗。”
言镇走上前来拉住他,发现他已是脸色发白,连唇上也似挂霜了一般,手底下滑腻之极,摊开一看满手血腥,阵贝反手推开他,力道大的些怕人,眼底尽是笑意。
“还有一只手吧,不过我不要了,我只要你脊骨的第七段。”
那人发出呜呜的声音,阵贝只是冷笑,“现在想说了?”见他眼里露出乞色,阵贝哈哈一笑,“晚了,现在我不想听了。”
“阵贝!”言镇将他揽在怀中,双手制住他,“够了,现在先离开这里才是要紧。”
阵贝冷眼看他,不再语言,言镇却是不敢松开他,不知道为什么,手底下的身子竟是一阵一阵的发颤,连呼吸都是浓重起来,好似有些喘病上来的人,一声比一声急促,只见他咬住下唇,似是忍耐什么,血渐渐从唇上溢出。
言镇不再犹豫,俯下身子,“说出来。”当那个模糊的名字入到他的耳中时,言镇叹了口气,回望阵贝,“你已经猜到了?”
阵贝嘴角勾起笑意,缓缓摇头,“九王爷,谁是主谋只有你一人知道。”
月玲珑。
柴屋听虫,碎月玲珑,梦云断天地空濛。
十年山水,一路行踪,剩几声雷,几声雨,几声风?
锦绣手按住肩,那里流血不止,但凡被月玲珑所伤,伤不得愈血不能止。
咳了几声,血从捂住伤口的指缝间溢出,颈上还有几道红痕,在白皙修长的颈脖上妖异得血色绯红,锦绣回首看到身后,耳旁是水色,嵇水汹涌,常人称有十八鬼漩,漩漩夺命,跳下去,死不见尸。
一道暗紫身影轻飘落在她的面前,又是习惯性的一笑,只是少年脸色早已露出几丝不耐,“挽竹楼的锦绣,抱沙,风慈,不过如此。”
“技不如人,锦绣无话可说。”
梨离沉下脸色,手中的月玲珑击向锦绣,月色之下激出一道亮丽银弧,锦绣仗剑回击,不再闪躲,月玲珑直中她肩上伤口,锦绣咬牙忍痛,手腕挽出剑花,将月玲珑缠在剑身之上,借力取力。
裂声传来,锦绣旋身,将月玲珑抓在手中。
梨离脸色急变,抖手欲将月玲珑收回,却是因此而与锦绣成角力之势,梨离手上使了个巧劲,震的锦绣虎口裂开鲜血四溢,却仍是不松手。
“就算给你,你用得了吗。”梨离气道,沉压的眉眼露出掩不住的杀气。
锦绣一笑,淡然如水。
梨离卸去力道,锦绣顿时踉跄后退,眼见眼前紫影掠近,剑上用力将玉剐了下来,右肩上却是因此被梨离击中,飞了出去,落在崖边,哇的吐出一口鲜血。
梨离收回银线,冷冷眼色在断处扫了一眼,笑道:“你会害我挨骂。”
锦绣只是笑,血色让她的唇色嫣红,眼瞳收缩,“看你还有没有命回去。”
梨离马上翻腕一看,贴服于腕上的银线早已泛出蓝光,定是刚刚角力之时趁机涂上,在暗色之中诡异莫名,如孔雀羽翎一般,丝丝缕缕由皮肤贴上,慢慢往手肘延伸。
“蓝丝延至颈部,必死无疑。”锦绣笑着,却不见梨离色变,他只是俯身从锦绣手里拿过月玲珑收入怀中,笑中露出森森白牙,如狼嗜血,“奈何桥上,你大可以等着,看我过不过去。”
锦绣只是一笑,“那我便要看着了。”
她缓缓后退,转身朝嵇水一跃而下。
梨离阻拦不及,那一道青衣从眼前飞逝而过,如烟纱飘渺,蒙胧月色,顿时入眼便为一道青芒,梨离顿了顿,看着欲抓却是抓空的手,收回来,慢慢滑过一丝笑意:“这样也干净简单。”翻起衣袖,蓝丝已爬过手肘,他微眯双眼,封住几处大穴,刚准备离去,却又往前走了几丈。
血腥气。
扑满鼻的血腥气,比起他们那里虽是不及却也不差。
“看样子,王爷也不是白当的。”梨离笑嘻嘻的环视四周,尔后蹲在一人面前,他的脸目早已血肉模糊,看到梨离的身影,眼里露出惧意。
梨离的笑意更盛。
手起,剑落。
他们仍是往东在走,寻一处可越嵇水至嵇州的地方。
言镇回首看着阵贝,后者垂下的脸孔根本看不清脸上表情,步骤蹒跚,几近一步三摇,扶在树上的手指颤如筛米,半点不见刚刚那戾气外溢的模样。
可是言镇不敢伸手拉他,他的肩伤只不过是简单包扎,血腥气一直在身旁萦绕不去,刚刚因为脚下一滑被他拉了一把,伤口便又迸裂出血。
阵贝注意到言镇的眼神,抬起眼来,“王爷可先走。”不过短短五个字,竟是说的气喘起来。
“你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
“这叫没什么?!”言镇气急吼道,看阵贝又不说话,黯黑双眼只是看着他,靠在树上后便不再动,言镇背对身子,双手叉在腰上,暗自气的咬牙,尔后又是在心中长叹,蹲下身子道,“我背你走。”
见身后没有什么动静,言镇笑道:“抱着走肯定不方便,如果不愿意背,那就只好扛了。”
“……”阵贝咬着下唇,不待他想清楚开口,一阵天昏地暗,就被言镇扛了起来,顿时气怒道,“放我下来!”吼完后又是头昏眼花,骨子里一股刺痛已如打翻了水,汹涌而来,手指狠狠的抓在了言镇背上,喉间却是连呼痛都呼不出来。
言镇突然吃痛,将他放了下来,还不待开口,便被他满额的淋漓大汗吓到,阵贝剥下外衣,用剑挑成一道一道的布条,由指根绑起直至指尖,然后缠得极厚,待包好左手后,阵贝将右手伸至言镇面前,“帮我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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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不想废了自己的手。”
阵贝的声音已经沙哑的不像样子,言镇心里寒了寒,慢慢吐出四个字:“噬骨消魂?”
那青烟缭绕,冉冉而上的噬骨消魂,每一缕都如蛆附骨,拔不尽,除不了,生生耗着,蚕食尽每一分骨血精肉,油尽灯枯,狞笑着,妖声连连,是笑着看旁人哭。
阵贝点头,复又一笑,“不管是什么东西,入到骨子里面,定会是搅得人不得安宁。”
“没有解法吗?”言镇喃喃道,他看着他的面色越来越苍白,像被人抽开了所有的血色,说罢便知道这样说已是显得颇为幼稚,言镇一把将他抱起来,“那里似是有守山人的茅屋,先到那边再说。”
阵贝已经没有力气再说话,他只是将身子蜷紧,双手抓住臂膊上,若不是刚刚已经包住了指尖,怕是会掐入肉中,那种疼意比起当年来更盛,一层一层如波涛拍岸,从骨头里面往外涌。
“叫出来,会好受一样。”言镇抚在他的背上,安慰着,心里满是复杂滋味,蜷在怀中的这个人,脱去了满身的戾气,竟是瘦骨嶙峋的像落在水里的猫,抖不尽身上的水却是自顾自的咬紧牙关。
当年,他是这么忍过来吗?
言镇心里往下沉着,凝成一股寒意。
山中行路已是不易,更何况又抱着一个人,望着那一点荧光,言镇走的十分狼狈,走的久了,气息不匀,脚下险点滑到泥沼之中,几经波折,好不容易才脱出身来,怀中的人还是一声不发,只是手指越抓越紧,纵然是已经包上布条,还是在双臂之上磨出血来。
言镇曾想将他的手指掰开,却是发现抓得死紧,这才知道他若不是将手包的严实,只怕现在指骨都会因为用力掰断。
不知走了多久,终是走到那茅屋之前,言镇踢开门,却发现这里空置不见一个人,大概是守山人备下屋子,环视四周,虽是简陋倒也还是齐备,床上铺着厚草,一床薄絮。
聊胜于无,言镇一边想着一边将阵贝放置床上,不过是轻轻触碰,阵贝终是忍不住,呻吟之声从喉间溢出,猫叫一般,汗水从里衣透到外衣,散发的发丝泄了满床,纠缠出三千烦恼丝,一灯如豆之下,黑如漆细如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