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方张口结舌,好一会才说道,“你就没有想到,如果这次周立陶没有什么把柄落在你手里,接下来你要怎么说。”
“……”言镇眼色一寒,然后缓声说道,“不可能没有,这满朝的人,没有一个是干净的。”
说罢,复又一笑,“现在可以下棋。”言镇挥手让喜言送上一副棋盘,执黑先行,言方迟疑片刻,终是落下一颗白子,棋过中局,白子便渐渐势微,言镇右手捏子,左手托腮,“我本以为这一局走的太险。”
“的确很险,剑走偏锋。”
“成败未论。”
“亦不远矣。”言方落下白子,“可是,为什么你这次会下手的这么急。”
“言方,你一同去了北漠,应当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急。”
言方沉默不言,这一路的奢华磨烂,他比言镇更为清楚,而且为了以后,衡阳帝已然决意冬过之后便要再开凿一条新运河,以便可观新景之用。
将黑子掷回棋盒,言镇眯眼一笑,见言方瞥向自己身后便回眸一看,果不其然,是衡阳帝下旨召见了。
与贵总管一同行至御书房,青烟薄帐之后,衡阳帝坐在榻上,瞥见跪下的言镇,久久不语言,手执一卷书卷,时紧紧松,最终还是放了下来。
黄浊的眼,在沉暗的暮色之下显得老态毕露,语调低哑,“小九,你敢说这次真的是你年轻气盛么。”
言镇心里暗暗一沉,当年只有母后惠德孝皇后才这么喊过他,那也是他还小的时候,“父皇,儿臣这次的确是有些鲁莽,可是此事紧急,若不能立捉嫌犯,恐他再度逃脱。”
衡阳帝眼神凝在一点,好似可以从那里看到许多东西一般,“那查出来什么没有。”
“户部尚书周立陶果有隐匿嫌犯。”
“只有这样么。”
“……”言镇不答,只是将莫门宇递上来的单子给呈了上去,这是从周立陶家抄出的清单,只是赤金元宝便有一百余个,合计十万两有余,且不论其他金银珠宝玉如意,锦缎绫罗珊瑚树,比起年前抄的左相韩平雪的家产多了三倍有余。
一个户部尚书,竟然会敛财至如此境地,实在令人汗颜。
衡阳帝面不改色的将单子看完,扣下,“起来回话吧。”
言镇立起身来,仍是恭恭敬敬的垂着头,低眉顺眼的听着衡阳帝继续问道,“既然把这件案子交给你办了,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周立陶家产来路不明,理应先撤职查办,家产先充国库,相关人士一律严令禁足于周府之内,静待结案。”不急不徐,却是一口道来,略抬起脸来看着灯烛之下衡阳帝脸色,悠悠的一层浮光,挑着意味不明的笑意。
言镇垂首道,“父皇觉得这样可否。”
“就按这个来办吧。”衡阳帝点了点头,不待言镇开口,便又重新开口,“不过户部不可一日无首,将左侍郎暂代其职,有什么事情直接报到御前便可。”
言镇嘴里应了,心里却顿时沉了下去,绕了一个圈子户部却还是没从衡阳帝手里抓过来,如此大动了干戈了一番,只得了个与之前无甚区别的结果,心里颇有些不甘,转念一想,道:“户部事务繁重,而且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来,难保其他人都是干干净净。”
“小九,你可知道,赶走了一头饱了的狼,扑上来的,都是饿狼。”衡阳帝意味深长的说道,言镇皱眉道,“父皇,这些人不是狼,野兽尚知道饱足,可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衡阳帝一愣,问道,“那你的意思呢?”
“不知道原先调出京的秦维琛可否。”见衡阳帝看着自己,言镇便继续道,“当年他的事情本就没有什么抓到手里的实据,而且这段日子在地方上做事众人也是有口皆碑,如今朝中缺人,趁这个机会调回来,为国效力,岂不是更好。”
见衡阳帝沉吟不语,言镇心里也暗暗忖着,秦维琛虽不算是他身旁的人,但是为人尚算清明,搁了他进去总比还是让户部仍是那一潭泥水要好,而且也正是因为泰维琛并非是在京内,才能让衡阳帝安心将他排入户部。
衡阳帝终是点了头,“也好。”言罢便挥手让言镇离去。
看着烟气缭绕的御书房,言镇的眼微眯了起来,这一切,落幕的太快,便总觉得有些什么地方,不大对了。
穿过御花园时,发现紫薇仍是蓬蓬的开着,一片浅紫,香不及玉兰,也比不了那一身清骨,小家碧玉的娇媚。
伸手在花间拂过,却发现一人站在不远处看着他,沉潭似的双眼,在暮色已浓的天色里,映出一层暗黄的光彩,嘴角慢慢的漾开一丝笑意,言镇走过去,见阵贝额前搭落的散发,不假思索便伸手拂开。
阵贝一笑,将手中之物递于言镇,展开来,竟是一份卖身为奴的契约,落款为周氏,落周府之印,别有意味的说道,“经查验过了,周家的三夫人并非为奴,而是身为布衣。”
“既然如此,这案子便简单明了,不是吗。”
“阵贝知道。”阵贝应了声,转身便要离去,却不想被他拉住,诧异回望,却是见言镇欲言又止,但笑便将他放开,“我原想说只让我一人来,没想到到底还是要你来插手。”
阵贝愣住,想到当日在楚家暮霭居之言后,便笑道,“原来是这样,不过是差遣与被差遣罢了,何况本就是君臣之间,天经地义而已。”
一番话,说的言镇眼色微敛,放手离去。
35
青花瓷瓶,咣当一声,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一层黝青的碎瓷横陈在地上。
闯了祸的女婢紫环咚的一声跪了下来,顾不得膝盖里扎进了瓷片,瑟瑟发抖,“王妃,饶了奴婢这一次吧,奴婢下次不敢了……”
李步涵扫了一眼,声色不动,不过愈是不说话便愈是让人心里惴着,紫环像大雪扫过一样,磕头如捣蒜,鲜红的血和着青瓷白尘,模糊成一片,“求求王妃,奴婢是无心之过啊,以后做牛做马也定然会偿上。”
“季嬷嬷。”李步涵咣当一声将拿在手里的茶杯甩下,“她说要偿,好啊,是哪只手犯的事,就拿哪只手来偿吧。”
一直跟在李步涵身旁的季嬷嬷忙走上前去,伸手指狠狠在紫环额头一指,“作死的丫头,你有几条贱命可偿的。”尔后转过头朝李步涵悄声说道,“王妃,王爷向来极讨厌私刑,这么一来,岂不是……”
本是转圜的话,可是不说还好,一说,正好触上了李步涵心头上的痛楚,顿时沉下脸色,“怎么,现在我在这王府里管教女婢,还要看别人的脸色了吗!”
季嬷嬷心知是自己绊到刺头上了,自从皇上有意思将赵呤指给言镇以来,李步涵早就已经百爪挠心,凭赵呤现在的身份,和她自己现在已是摇摇欲坠的位置,嫁进来,这家就不知道是由谁了算了。
更何况最近言镇对她的态度,王府里面的人也都是看在眼里的,一帮子势利的人早就不知道盘算些什么了,背后嚼的舌根也愈加的难听起来,这怎么能不让心高气傲的李步涵又气又恨。
季嬷嬷眼睛一转,赶快笑的抽了自己两嘴巴,“看我这张嘴,这王府自然是王妃说了算,要这小贱人的命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
紫环一听,眼里泪如雨下,爬过去欲抱住李步涵的腿,却是被季嬷嬷一脚踢开,看到季嬷嬷悄悄丢了个眼神给自己后,俯首泪流不止,却是不敢再动,季嬷嬷这才回首对李步涵说道,“那您看,是怎么处置呢?”
李步涵一脸嫌恶的站起身来,刚刚季嬷嬷的话她也是听了进去,“拖出去打三十棍。”
从旁的人得了令后,便将紫环拖了出去,一声一声的惨叫隔着门传了进来,李步涵重新坐了下来,季嬷嬷递给茶水,“王妃,您可是万金之躯,为了个丫头气坏了身子,可不值了。”
李步涵接过茶,却是不喝,幽幽道,“什么万金之躯,季嬷嬷,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了,也是看清楚明白的。”说到这句时,眼里暗暗噙起泪来,咬咬唇,硬是让泪吞了回去,起身道站在窗旁,“李家败了,我在这府里,也败了。”
季嬷嬷听在心里,暗暗叹气,劝道,“您可千万别这么想……”
“那我又能如何?”李步涵回过身子,咬牙道,季嬷嬷沉吟片刻,偶尔才道,“其实只要王妃膝下有子,一切便可无忧了。”
李步涵顿时又恼又气,这点还用她说么,可是……
季嬷嬷看着她的脸色,轻轻一笑,俯身在她耳旁说了几句,李步涵听完,双目圆瞪,“这样……行吗?”话虽这么说,可是如今,她也只能如此了。
檀玉儿得到消息赶过来的时候,紫环身上早就是已经血肉模糊,人也是昏了过去,下手的侍卫见到是她,也没有拦着便放了过去,看着紫环这副模样,檀玉儿心里一阵酸楚,眼眶也红了起来。
紫环与她是同乡姐妹,若不是因为她,紫环也不会进这王府里面来,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又怎么能不叫她伤心呢。
见她落泪,从旁的几个侍女赶忙劝她,檀玉儿将药递给在一旁的其他女婢,“你们先照应着,王爷马上要回来了,我暂时走不开,晚上再过来看她。”
旁边的人应了下来,檀玉儿看着他们将人抬走,不禁叹了口气,一边走一边将眼角余泪拭去,待走到书房的时候,看到言镇已经回来,忙走上前去,“王爷前日回来挺早的。”
言镇正在解外衣扣子,垂首道,“嗯……”复又皱眉,“哭过了?”
“哪啊,沙迷了眼。”
“换新词。”言镇将外衣脱下,松松领口,檀玉儿接了过来,笑道,“王爷多心了,其实……”话说一半,见言镇已是冷下脸来看着她,檀玉儿心中一顿,垂下头,不再说什么。
言镇坐了下来,轻笑着看向她,“跟前用不着你了,去看你的姐妹吧。”
檀玉儿心中一惊,忙揽裙要跪,言镇又是一声轻笑,拦了她,“去吧,我也想清静一会。”檀玉儿这才惴惴然的关门离去,回首看着从窗间透出来的暗黄烛光,总觉得那里好像静静的伏着什么,只需片刻功夫便会跳出笼来。
言镇在屋内,只是凝神一处,暗自发呆。
下午那时,他本以为阵贝离开便转身要走,却不曾想到回身之间,言方却是在另一侧,眼里一阵寒意涌动,像针一般的钉在阵贝的身影之上,只至消失无踪才回过眼来,看着他。
刚刚一幕已是尽落在言方眼底,言镇只是笑了笑,走了过去,“我们可以回去继续下棋,难得我可以赢上一局。”
“好。”言方轻轻巧巧的说着,眼神却是沉沉的看着他,“若是我能赢呢。”
“你说呢。”
“杀了他。”
言镇一愣,扯开笑来,“怎么扯到这个上面去了。”
“早晚都是要杀的,你也知道,阵贝是父皇留给你的靶子,现在,不也正好是个机会么。”将来杀,是用来抚慰朝堂众臣,现在动手,便可为周立陶这桩案子简单的了结,卖个人情出去,户部即使是用不了秦维琛也手到擒来。
言方的像猫般的微瞥向他,言镇不假思索的说道,“不行。”冲口太快,倒显得有些尴尬,本想说些什么解释些许,却未曾想到言方挥手道,“不下棋了,输,赢,都没意思。”
手指在桌上轻叩,言镇只觉得唇旁的笑,苦了些。
其实那个时候,他本是想问一句阵贝,他可是真的愿意信他……
36
秋日里的挽竹楼,连竹都不知道为什么有了枯黄的痕迹,大概是失了主人,便显得败了,虽然后来又补种上了一些秋海棠,点点的花,星零而布,斑斓的叶,半是苍绿半是白。
大概是他们并未曾想到秋海棠原就是断肠花,滴不出来的泪便只觉干涩,涸在眼底。
与这园子一墙之隔,仍是丝竹欢乐声不绝于耳,酒香四溢,谈笑风生,愈发的让这满园子的断肠花风过之时,便飒飒作响。
阵贝推开掩在秋海棠后的那扇门,许久未曾开过,竟是让花将门掩了起来,牵挂搭挂,用了力便听到枝叶折断的声音,室内浓浊的空气让他皱起眉来,挑亮灯花,回首笑道,“这里住的可好,梅舒。”
在一旁的墙角之中,一人抬起脸来,苍白憔悴如鬼魅一般,略动了动便听到自腕间发出的铁链声音,他的脸顷刻之间因疼痛而扭曲起来,血从唇间划落,“你言而无信。”
阵贝侧头微笑,“当初谋刺衡阳帝的事情,我可是全部推到李家身上了,你的弟弟现在仍是安安稳稳的,又怎么能说我言而无信呢。”他缓缓走近梅舒,踩在铁链之中,冷道,“你现在留了一条命,难道不也是我的功劳么。”
伸手将铁链抓起,猛的往前一拉,只听一声惨叫,他便从墙角被拖拽出来,铁链自梅舒腕间穿过,早就已经被血肉包裹其间,虽未曾作及骨头但总因是异物,伤不能愈,略略绊动便会痛恻心扉,何况是被如此大力拖出。
地上划出一抹鲜亮的红色,添上一股血腥的空气愈发是让人窒息欲呕。
其实这里的血气,一直未曾消散过。
阵贝松开手,笑对仆倒在地的梅舒,“想知道当初灭勾陈,到底是为了什么么。”
“谋逆……”声音粗哑,痛意未曾消散,只能让人仆倒在地,不得动弹。
“喔,是吗。”阵贝只是笑,“看样子,你关的时间不够长,不过没关系,你会有一辈子时间留在这里。”一双眼睛如灿夜琉璃,发出暗色光芒。
出了门,却是发现一袭暗紫身影站在园内,扫过秋风落叶,走上前来,才是发现瘦了许多,苍白有些脱了形,狐狸似的尖锐了下颔,见他的身影便半跪了下来,“锦绣的错,累及大人受伤,请大人责罚。”
“好些了吗。”
锦绣抬起头来,“大致好了,只是,锦绣不方便再跟在大人身旁了,而且大人的身体,以后由风慈在旁边,也合适些。”
阵贝让她起身,两人坐在秋海棠下,海棠香如雾轻绕,阵贝敛眉轻笑,看似心情不错,“能让你伤的这么重,真不简单。”
挽竹楼的锦绣,从不曾有过失手的时候,在她手上,那薄如蝉翼,利比莫邪的宝剑颜惜曾经力挑作恶一方的十二恶人,曾经鏖战江湖四方的掌门,可是如今,那柄剑却并没有再安稳的抓在她手中。
看着锦绣咬着下唇,又是一笑,“言镇身旁的那个影卫,针对的,可是你们吧。”
锦绣沉吟片刻,然后道,“大人,其实那少年与我师出同宗……”
“既然如此,为何又痛下杀手?”
“因为叛国。”锦绣说了出来,她的脸庞如水平淡,连半点涟漪都没有,她看着阵贝的脸,那张总是萦绕着一种戾气的脸在月色之中,扑着一层明灭不定的妖火,她知道这一句,早就是针,细密而绵绸的扎在心里,拔不出来,只能是任其痛到最后,难掩的血肉模糊,时日长了,便救无可救。
阵贝笑开,绽开的笑意挂在嘴角之上,额前黑发让他半侧脸孔掩入暗色,一副戏谑口吻,“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这样的人,人人得而诛之啊。”
“锦绣走到这一步,半点未曾怀疑过自己有何错。”锦绣斩钉截铁道,眼瞳之中毫无困惑,连半点怀疑都未曾有,秋水般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