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我总当自己是天上谪仙,世间万事万物,都入不了我的眼。可是小蛇儿,世上总有一个人,会教你落入人间窠臼,摧眉折腰,
纵然千千万万人一齐伸手牵挽,又或唾骂讥诮,也动摇不了去他身边这心愿一分一毫。你若遇到那个人,便会懂得了!如今……如今
……唉,你就是心地太好,直至今日,连一句恶毒的话也不曾向我说。”
他自顾自地说了这一大片,我好像全听到了,又像一个字也没听到。我看着他眼角的皱纹,心中默默地说:“我没有说恶毒的话,不
是心地好,是因为我早就没有资格。你说的这件事情,我早就懂得了,比你懂得的还要早,还要多。”这些话在我脑子里翻来覆去,
几乎要溢出嘴边了。
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总算有个人救了我。街角之下,车马之旁,那男人单手拉弓,将一支细细的箭射到了我和他所在的城墙间,微
微招手笑道:“却常,你还不下来?我可要走了。”
于是我这番话,就此咽进了肚子。我朋友深深叹了口气,一转身,飘然下了城楼。那男人的妹夫早在一旁等候,一见他落地,便递上
一物,笑道:“物归原主,幸甚幸甚。”日光下瞧得分明,正是那只缠丝血玉化龙鱼,先前破了的地方,已用碧金长长地补了一线。
这条鱼害得他一世分崩离析,实在是最大的不祥之物,有甚么可幸的?人人都争着抢着送还他,简直倒霉之极。他接了鱼儿,同怀中
那只放在一处,又是稀奇宝贵的一对儿。那男人见了,笑得十分得意,说道:“这般信物也能失而复返,我与你还不是天生的孽缘麽
?”伸出手来,挽了我朋友一同上车。他儿子伫立在旁,冷冷道:“我还道只有他不肯爱惜眼前物事,不想有人比他更甚。”说着抬
起头来,有意无意地看了我一眼。他妹夫也摇了摇头,神色甚是悲悯,一拍那少年的头,温然道:“柳儿,走罢!”此际春光如脂,
普照人间一切温柔、梦魇,照着那车子更行更远,转过街角,就此再也不见。
(马小蛇说过最后一句,神色渐散,目光空洞,不知望向了天际中哪一处。
丁贫同天心弃对视一眼,一时拿捏不住他心中所想,迟迟才问:“……后来怎样?”)
后来么,还能怎样?那年九月,他把他家五座绸庄中的两座,献给了皇帝。皇帝大喜,将他剩下的几个姑侄兄弟全部拔擢为官。次年
三月,他正式统领了中原十三省黑白两道。往后不到十年,他就做到了兵部尚书。江湖之中,朝堂之上,都是权势绝伦,更兼爵位世
袭,万世子孙,皆得荫庇,真真是千古以来,一人而已!
(两人听他说得轻轻巧巧,实则不难想象这短短几句话中,藏有多少阴谋暗算,骨肉相残。盛夏之中,犹自觉得身上一寒。
丁贫停了片刻,突然问:“再后来呢?”)
再后来,自然是一世美满。那男人要他娶妻,他就娶了妻;要他生儿子,他就生了儿子。他看不顺眼的人,他帮他杀;他四处跟人调
情,他就一个人躲起来。最后那男人死了,尸体都烂光了,他还要喃喃自语:“沈郁,沈郁,你怎么不来瞧我一眼?”他临死之前,
最后求我的事情,就是把他的骨灰带到那男人陵墓里去。那男人活着的时候,一天也没有放过他,到了阴曹地府,还能奴役他!我实
在无法应允,冲他吼道:“他这一世都在算计你,你难道不明白?”他望着我轻轻一笑,道:“我是情愿被他算计一世的,你难道不
明白?下一世,我还要更糊涂些,不让他算得那么辛苦。”他这句话说得柔情万种,仿佛那男人就在眼前。唉,到了这个时候,我怎
能违逆他的心愿?后来我携了他骨灰,到那男人陵墓一看,主顾还真不少。那男人生前桃花满身,死后身边也还拥挤得很。不知道我
这位朋友,到了奈何桥下,枉死城中,单凭那点儿一文不值的糊涂心意,赢面还有多广,抢不抢得过别人?
(先前问话的人,听了这回答,并没有露出满意的神情。天心弃瞧了瞧马小蛇,咳了一声,道:“马前辈,这个再后来,问的不是他
们,是……是你自己。”)
我……有甚么可说的?不过天高气暖,旬休时节,同他的夫人小姐在后花园里,打打马吊,晒晒太阳罢了。日子一天长似一天,每一
天无非都是这么过。人人争着陪他喝酒说话,好歹他第一个想到的是我。我若走了,他的故事剩下半截儿,有谁来说?今天夜里,我
头一次原原本本地说给了你们听。小娃娃们,这就是那个威风的盟主,又做了大官儿的故事!从此他在江湖中,成了个永不磨灭的传
奇。
22.夜哭
(但是该静默的还是静默着,仿佛甚么都不曾完结。)
丁贫默了良久,忽然一笑,道:“马小蛇,你刚才讲了个很好听的故事给我,现在我也要讲一个给你听了。这故事很短,一下子就讲
完了。”
我很小的时候,胆子比现在还大,甚么也不怕。有一年七月十五,我随我家人去四十里外的家墓烧包。别人吓我说:“要是被鬼看到
,就会变成你太奶奶那样的大疤脸哟!”我却偏要躲在山上,想看小鬼抽竹心吃。
(天心弃笑道:“小魔头,你当真打小就邪得紧。”)
到了半夜,满山鬼火磷磷,迎风明灭,真是好看煞人。我拿了许多嫩竹子,等来等去,小鬼总不来吃,我都要不耐烦了。
忽然平地一阵阴风,吹得人遍体生寒。接着夜枭凄声尖叫,从竹林上扑楞楞地飞过去。我以为鬼就要来了,急忙屏息静听。
谁知坟上绿火闪了一闪,跳出一条大大的黑影来。我见不是小鬼,大失所望。只见那黑影左一窜,右一跃,最后在一座大墓后面消失
了。
我赶快跑过去,那鬼早已不见踪影,我围着那座墓找了一匝又一匝,一条缝隙也没找到,也不知他是怎么进去的。
就在这时,我听见墓中传来一阵呜呜咽咽的哭声。
这哭声深入地底,断断续续,一时高,一时低,不是嚎啕哭叫,也不是尖锐凄厉,但其中藏有无尽凄楚之意。我在地上听了,几乎也
要大哭一场。
(天心弃悚然道:“你当真一点儿也不害怕?”)
小和尚,那是我家的墓园,有鬼也是我家的鬼,决计不会害我。我怕甚么?那哭声持续了小半个时辰,跟着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动。我
连忙躲在一旁,拿竹子遮住自己。片刻,那黑影从墓中一跃而出,在地下鼓掏一阵,一窜一跳地走了。
他一走,我就趴到了他出来的地方,把方圆尺许的地皮全都翻了过来,终于在一个旧蛇洞下摸到了一个机关。这一下大喜过望,连连
拉扯,却怎么都打不开。
没奈何,只好找守墓人问个明白。一问之下,几个人都脸色大变,一把封住我的嘴,叫我不可张扬。原来每年七月十五,那东西都会
在我家墓园出现,每次都要潜入墓地,号哭半宿。中元节鬼夜哭,那能是好兆头么?大家都传说是族中冤鬼戾气所化,至于冤鬼是谁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我满口答应不说,其实心里很是瞧不起他们:“甚么哭半宿?一个时辰也还没有。”
第二天,我大清早就回到那地方,小心翼翼地挖下机关上一大块整土,总算看到了那玩艺的模样。它长得像个面疙瘩,其中大大小小
,全是连在一起的孔洞。疙瘩之下,又焊着一根坚硬无比的铁椽子,看来是一把锁。可真丑得厉害!我拿药胶灌了个模子,回去一问
,才知道里头大有玄机。这锁七窍连心,各有交通,非但平常人不认得,一般的能工巧匠,都制不出来。
(天心弃轻笑道:“这些穿门撬锁的勾当,你倒是打小就会。”)
说到本公子小时候,那真是猫哭狗叫,神鬼走避,精彩事迹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族里几位叔伯,都夸我是个天生的坏胚子。且说这把
铁锁,我不知找了多少门道,才把钥匙配出来。第二年中元节,我又偷偷溜到墓园,打开了那个机关……马小蛇,你脸色为什么这样
白?
(马小蛇强笑道:“你胆子大得很。机关下面,又是甚么?”)
那地方本是个墓园,机关之下,当然是个墓室。我摸黑进去,绊了好几跤。弯弯曲曲地走过了几个小室,眼前斗然大放光明,乃是一
个极大的室穴。我凝目一瞧,只见一颗鸽蛋大的夜明珠,正在墓顶上吐出柔和的光芒。珠光下黑漆漆的,赫然正是一具棺木。我蹑手
蹑脚地走过去,推开棺盖一看,忍不住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天心弃猜道:“棺材里空无一物,没有死人?”)
哪里,死人自然是有的,不过面容鲜活,宛如沉睡,绝对是你所能想象的最好看的死人。我乍一眼看去,还以为他是个活人,忙俯身
听他呼吸心跳。听了半天,也没听到。我还是不放心,随手拣了块碎石头,想在他头颅上敲一敲……
(一言未毕,两人同时惊呼出声。)
我只想看看他会不会醒,你们鬼叫甚么?正在这时,上面传来锁匙转动的声音,我连忙躲到墓门后面。片刻,那条黑影果真又从外面
窜了进来。他走得可比我稳健多啦,一步也没有弄出声音。
那黑影一身黑衣,连头也蒙了起来,但我还是知道他是人非鬼。珠光映照之下,他投在地下的影子又长又黑,停在棺木旁边,就不动
了。他低声向棺木说:“阿雀,今年我又来瞧你啦!”我又是一阵丧气,心想却是甚么冤鬼、厉鬼了?不过就是个武林高手罢了。
只听那个人喃喃念叨了几句,就抚尸大哭起来,比起刚死了爹妈的孝子,那模样只怕还要凄惨几分。哭一阵,说几句,再哭一阵,又
说几句。他声音模模糊糊的,我一句也没听清他说甚么。一个人做道场,做得好不陶醉,也不管人家小孩子在旁边闷得厉害!
眼见他抽抽搭搭不知哭了多久,总算拭泪收声,堪堪告终。我以为他就要走了,谁知他擦了眼泪,又对棺中死人痴痴地说:“这些年
来,你在地下,甚么前尘往事也应忘了罢?若你忘了他时,待会跟从前那样,托声雀儿叫给我听。”
我听了这句许愿,起了作弄他的心思,于是弓起身子,把手指一嘬,学了两声雀儿叫。
(听到这里,马小蛇“啊”的一声,惊跳起来。
天心弃奇道:“马前辈,怎么了?”
马小蛇指着丁贫,手也抖了起来,说不出半个字。)
马小蛇,当时那个人听了本公子惟妙惟肖的鸟叫,正是你现在这个模样。他手指棺木,全身颤抖,抖抖索索地说:“你听到了?你听
到了?你已忘了他了?好,好,好!”忽然孩子般大笑大叫起来,手舞足蹈,翻了好几个筋斗。我看得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来……
(天心弃道:“那你可要被他发现啦。”丁贫瞟着马小蛇笑道:“可不是吗?”)
他这一下马上发现了我的藏身之处,喊了一声:“出来!”我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粘劲直把我向外拉去,腿脚顿时不受控制,狠狠摔了
出去。那人见了我,又是惊奇,又是失望,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本公子吃了一摔,大是狼狈,勉强爬起来,大声说:“这是我太爷爷的墓,你怎么在这里?”他整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眼角很是苍
老。我想:“我太爷爷死了七八十年了,这个人是谁?就算是他的门人弟子,也嫌太年轻了。”
那人听了,神色和缓了不少,说:“你叫他太爷爷?那是他小曾孙了。你叫丁若良,还是丁若贤?” 他把手一伸,像是要抱我。我向
后一躲,问道:“那你又是谁?”
他好像难以回答般,想了半天,才说:“我是他的朋友。”
我这下可吓了一跳,几乎又跌在地下。我太爷爷如活到现在,少说有一百三四十岁了。这个人不是人,也不是鬼,是个妖怪!
他见我受了惊吓,忙道:“你不用怕,我不是坏人。今日中元,我来拜望一下我这位老兄弟。”又端详我半天,叹气道:“一晃七十
多年了,你们小孩儿都长这么大啦!”
我听他这么说,还是半信半疑,指着棺木问:“你既同我太爷爷是朋友,又为甚么把这个死人放在这里?”
那人听了,露出生吞了一个鸡蛋的古怪神气,指着棺中死人,又指着我,突然捧腹大笑起来,边笑边说:“怪不得,怪不得你不认得
。他死了七十六年啦,现在你爷爷也未必认得出了!”我怒冲冲地望着他。他好容易笑够了,才告诉我:“这个死人,就是你太爷爷
。”
这次轮到我发起抖来。我太爷爷死了那么久,按说骨头都应该化成灰了。但那棺木里的人,却是刚死了不久的模样。那不是变成专啃
小孩子脑浆的僵尸了吗?我吓得直往外逃。那人一把扯住我的手,厉声道:“跑什么?有甚么好怕的?丁若家的人,怎能如此孬种?
”他的手重得要命,我痛得哭了起来,叫道:“我是小孩子,僵尸会吃!”他这才明白过来,忙松手道歉道:“对不起,我没想到他
这副模样吓到了你,我自己是看惯了的……唉,你别哭,别哭。”这人好像没哄过小孩儿似的,十分手足无措。本公子见他样子窘迫
,也就心满意足地收起了眼泪……
(天心弃笑指他道:“没羞,没羞!”丁贫白眼道:“你当捏得不痛么?”)
我干哭了几声,就从手指缝里偷偷看他。只见他向棺木说道:“你看你家的孩子,一个比一个难缠!你若在世,只怕头发又要多白几
根了。”又咕咕哝哝地说了半天,才回头道:“你跟我出去罢!”便牵起我的手往外走。本公子虽不情愿,但也不敢挣开,只觉得手
里犹如握了块硬邦邦的蛇皮。我心想:“这个死老头子,可真是老得很!”
出了墓室,他对我正色说:“这地方不好玩,你以后永远不要来了。”我假装答应,其实满心想回去跟同伴炫耀。忽然一只手提着甚
么伸到我眼前晃了晃,不是我的钥匙又是什么?本公子大受挫败,只好硬着头皮说:“不来就不来,僵尸有甚么好看的?”那人看着
我笑道:“你这性子,跟你四爷爷倒有点相似。”又捉过我的手问:“捏痛了你么?我给你变个戏法好不好?”他握着钥匙的手举到
我面前,翻了两翻,再松开时,钥匙已不见了。
本公子见多识广,这点微末伎俩自然没放在眼里,当下灵机一动,说:“我不要看戏法,我要学功夫!”
那人瞧了我片刻,才笑道:“好!我就传你一招。”当下拉下架势,说:“你打我胸口!”
我知道他是武林高手,但见月光下他一双眼球甚是浑浊,实在已经太老,因而第一拳就没使足全力。他不闪不避,待我拳头靠近,手
臂突然神鬼莫测地一翻,拗住了我的手腕。他笑着说:“你怕打坏我这把老骨头是不是?小孩儿心地倒好。不用客气,用力打!”我
不敢怠慢,使出十分力气“呼”地一拳,特意避开他上次手臂翻上的地方。可是跟上次一模一样,又给他拗住了。我又惊又喜,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