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撑起身子。他看见女儿,自是关切。我朋友轻拍他背,看向队尾。那师统领是个身形瘦小的男子,斜身跨在马上,形容甚是委
琐。突然之间,我朋友全身一震,呼吸急促,死死地盯住队中一处。我顺着一看,差点叫了出来。只见火光之下,一名白衣男子悠然
骑着一匹黑马,正靠近了师统领说话,不是那教他死去活来的男人,却又是谁?一时之间,我茫然无措,心中来来去去,只有一个念
头:“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17.擒王
那男人一现即隐。师统领随之将手一挥,喝停队伍。众兵打开囚车,枪尖指向群雄,命其转身。那师统领纵马走近,从怀里抽出一张
黄色纸簿,念道:“吴清杭、宋嘉玉、张慈生、董杏儿……”一连念了三十几个名字,啪的一声合上簿子,喝道:“你们私结党社,
滋扰京城官邸,寻衅滋事,伤及无辜,现在认罪不认?”
群雄听到这几条罪状,皆怒目而视。一名兵士取出董杏儿口中麻核,她立刻骂了出来:“认你娘的狗屁!”虽是女孩儿家,出口可真
不秀气。师统领也不生气,问道:“兀那女子,你辱骂本统领,可是不肯认罪?”董杏儿凛然道:“我不认!那苏贼残暴无良,逆天
而行,天下人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我们侠义道诛杀此贼,正是替天行道,何罪之有?只恨功亏一篑,没能炸死了他!”
这番话出口,呛啷几声,几名甲兵抽出腰刀对准了她。师统领摇头道:“你竟敢污辱长乐侯,那不是反了吗?”董杏儿对腰腹上的白
刃不理不睬,昂首道:“姓师的,这些天在牢里,你不曾苛待我们,我心里感激你。但你想哄得一两句顺耳的话,那是想也别想。我
董杏儿只消有一口气在,总要亲手割下那奸贼狗头来。”这几句话说得慷慨激昂,董甘雄虎目含泪,赞道:“好女儿!”
师统领向群雄一一看去,问道:“你们也是这个意思了?”群雄有的决然点头,有的昂然而视。师统领又摇了摇头,挥手道:“绑上
罢!”众兵取出黑布条,把三十多人的眼睛都蒙住了。师统领退后一步,贴近那男人不知说了几句甚么。董甘雄见了,大惊道:“那
不是一箭退千军的沈公子吗?”
只见二人言语几句,又做了几个手势,那男人手一摆,似是不愿多说。师统领叹了口气,回到队前,低声吩咐。众兵顿时忙碌起来:
在空地上钉了一道木架,在架子上绑上绳索,又烧起一堆旺火。一名兵士牵来两匹马,马背上驮了几个巨大的包袱。我们在坡上瞧了
,只觉万分诡异。我偷眼看我朋友,只见他牙关紧咬,脸上肌肉不断颤动。忽然两名兵士一左一右架起董杏儿,拖向木架。董杏儿尖
叫道:“放开我!放开我!”两兵哪里理会?将她绑上木架,又在她手上摆弄不休。
董甘雄看到这里,再也不能忍耐,一跃而起,叫道:“杏儿,爹来救你!”众兵顿时大乱。当下众人一齐现身,吼叫下坡,场景颇为
壮大。众兵急忙抽刀抵挡,一时山谷之中,刀枪交鸣,斗成一团。董杏儿听到父亲声音,惊喜交加,唤道:“爹,你在哪里?”董甘
雄跃近木架,一刀砍翻一名甲兵,回道:“爹在这里!”我们愈战愈勇,片刻间众兵已然抵挡不住,高叫:“保护师统领!”便即后
退。说是保护统领,其实多半人手聚集到了那男人身前。那男人意态闲定,向我们看了一眼,嘴边现出淡淡笑意。我朋友有意不去看
他,转背踢开两人。但背心不断颤动,怎能瞒过人?只听他在马上轻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此刻众兵已露败象,被擒之人也已救出,这一役可说大获成功。我朋友听了这句话,转头冷冷道:“你这次又有甚么话说?”那男人
向旁一退,躲开一名兵士仆倒的尸体,叹气道:“你想要人,我给你就是。这么凶霸霸地来抢甚么?着实对不住咱们这么久的情分。
”我朋友冷笑道:“我怎敢同侯爷攀情分?”
他话音未落,忽然谷外吼声震天,地动山摇,如同千军万马同时来到一般。众人不禁都停手砍杀,互问道:“怎么回事?”忽见峡谷
两头道上,黑压压的一大片阴影徐徐逼近,少说有五六百人,及近方停。两头分别走出一名军官,下马上前,伏地道:“大人受惊了
。末将奉命接押人犯。”那师统领仿佛不愿见到他们般,皱眉道:“不是让你们在乌岐岭待命么?”一名军官道:“回大人,末将探
得流兰谷伏有乱党数百,不敢大意,遂向圣上请旨,连夜急行,终于赶到。大人金体平安,实是万幸。”师统领愠道:“这点小事,
也去惊动圣上?你们怎不把御林军全带了来?”那人忙道:“圣上得知苏……苏……”眼望那男人,声音放低,道:“……在此,下
令东林军全数出动,末将以为……”
那师统领骂道:“人头猪脑的东西!把对卵泡眼子睁大了看看清楚,这里到底有几个人!屁大的事就火烧火燎,怪不得人说你们饭桶
!”那男人摇头道:“别骂啦!他们也是一番好意。”言中却有不尽遗憾之意。
且莫管他们狗咬狗地吵架,这场面摆了出来,我们可是满心苦水。这许多人举刀一挥,一人只消割上一刀,我们人人都得变成薄薄的
肉片。我虽然见惯风波,此刻也不禁心中惴惴。我朋友怒发戟张,目眦尽裂,向那男人狠狠道:“苏方宜,你……你好!”那男人淡
淡道:“有甚么好?没放了人,便是不好。”我朋友哈了一声,道:“你设下毒计,引我们自投罗网,以便一网打尽,是不是?你的
心肠,连最毒的毒蛇也要自叹不如。”那男人斜眼看着他,道:“你以为这是我设下的圈套?我告诉你,一切全是你咎由自取。你谋
事不周,泄露机密,惊动了原本不该在此的御林军,才会把自己逼上绝路。我本来要放人,谁让你多此一举?”
此番言语从他嘴里说出来,本来已难取信。我朋友又一早认定他是罪魁,自然半个字也不信,当下冷笑一声,道:“胡言乱语,你哄
小孩儿罢!”突然登空急旋,如同一条龙卷风相似,倏然离地,身姿美妙之极。我跟他相识以来,从未见过他显露如此精奇的功夫,
一时看得呆了。人人仰头称奇之际,他五指箕张,贴地一进一退,快若鬼魅,刹那之间,已将那男人拉下马来。众兵惊叫道:“保护
侯爷!”我朋友一个梯纵,提着那男人跃上木架,大声道:“姓苏的已落入我手,你们要他性命,快快让开一条道来!”
他旋空、掠人、翻跃,都是一气呵成。兵士纵然人多,又怎么反应得过来?一时乱成一团。那师统领举刀怒道:“苏大人一番心血,
全是为了让你们脱身。你们怎么不识好歹?”
我朋友冷笑道:“我们原是不识好歹,若这也是阁下的好,”伸脚一踢那木架,道:“我们升斗小民,还是不识为妙。不过苏侯爷天
姿妙人,绑在上面烧一烧,怕是会变成凤凰也说不定。侯爷,你说呢?”他口中说话,手指便紧紧扣着那男人脖颈。火光摇曳之下,
只见他五指关节都已掐得发紫了。
那男人听他这样说,双眉竖起,道:“你以为我竖这架子,是想烧死他们?”我朋友道:“难道你还能否认?”那男人转头紧紧盯着
他面孔,问道:“在你心中,我就有这样坏?”我朋友掉开目光,道:“不错!天下之大,再也没有坏过你的。”
那男人听了这句回答,身子晃了一晃,脸色雪白,仿佛想哭又哭不出的样子,神情极是可怕。我朋友见状,只冷冷道:“你在我面前
,这幅样子做给谁看?难道我说错了?”那男人嘴唇颤抖,连声道:“不错,不错,半点也不错。”突然扬声叫道:“师颖,你快把
这些人统统杀了,一个也不要留。”我朋友大惊,五指一紧,厉声道:“你敢!”那男人吃了这一掐,放声咳嗽。师统领惶急道:“
苏大人,你怎么样?”那男人喘息道:“磨蹭甚么?快杀,快杀!”师统领道:“不放啦?”那男人怒道:“放甚么?人家还会当我
是好人么?早点杀了干净!”
18.女葵
那师统领听了这近于赌气的命令,向我朋友狠狠剜了一眼,道:“你真是狗咬吕洞宾!那些野寇扰乱禁宫府邸,苏大人不但没有治罪
,还上下打点,托人放他们早点出狱。你问他们,这几天受过一指头的委屈没有?要不是你搞乱这么一阵,放也放掉了!”那男人打
断道:“你跟他费这些口舌作甚?闭嘴!”
我朋友听了,自然不信,哼了一声,道:“一派胡言!你们想放人,甚么时候放不得?又竖这架子做甚么?”师统领冷笑道:“无知
乡民!你想得容易,擅闯皇宫,那是诛九族的大罪!苏大人不知费了多少心血,才能去重就轻,定了个滋乱官邸的小小罪名。若非如
此,你们焉能见到活人?苏大人千方百计,才找了今天这个时辰,打算让他们自行脱逃。不信你摸摸那架子,下面是个什么结?那是
给那女人率先脱身的!你再看看,那马背上驮的什么?苏大人这番计算,不出意外,夜半之前,他们就该在京城三十里外了!现下你
把御林军引了来,那是生生断了他们的活路。苏大人这回可是白忙活啦!”那男人怒道:“我不是叫你闭嘴么?”
此时一人已将包袱解开,铺在地下。霎时之间,我几乎要用力揉揉眼睛。但见包袱之中,刀剑衣物,全是群雄所有,董杏儿几支珠钗
也在其中。此外还有一封银两,想是给做川资的。董甘雄伸手在架子上一摸,失声道:“是……是个活结!”天下绑人,决无用活结
之理,那自然如他所言,是供人逃脱的了。
我朋友本来坚心似铁,不动如山,此时也不禁软了下来,手上微微一松。他犹自不肯就信,仍厉声道:“这番做作,有甚么用?起先
就不该抓人!”但自知理亏,声音也不如之前威严。
那男人已经怒过了头,此刻脸色更是白得吓人,声音却平静得多,只冷冷道:“谁稀罕抓这几个乡下流寇?他们信了崔绍澄那母婢小
儿的胡吹大气,脑子给狗吃了,居然想大闹皇宫,结果在正阳门外就被抓了个正着。我拿死囚去换他们,他们还想砍我一刀。哼,连
好心恶意也分不出,要不怎么说没脑子呢?后来居然到我府里闹事,要杀我,又找不到我,就在我马车底下绑炸药,想着总要炸断我
一腿一臂。可惜事与愿违,只炸聋了我侄儿的一双耳朵。好吧,谁让他是我这奸贼的侄儿呢?炸得好,炸死也是活该!炸错了人,那
就投毒罢,可动作又是那么大,让巡查兵想不看见也不行。我好欺负,人家真刀真枪的军爷可不是那么好欺负的!我也真是下作得紧
,别人要杀我,我还去救他们,那不是犯贱么?”他脖颈受制,说了这一大片话,已是气喘吁吁。
我朋友听到“炸药”“投毒”几个字眼,直直地向群雄瞧去,嘶声问:“这……可是真?”群雄都默然不语。一人道:“按说我们侠
义中人,不该……只是为除奸佞……”自知话说不圆,说到一半就不说了。
上上下下,诸多事实连缀起来,真如暴风骤雨一般,把我朋友彻底打成泥塑木雕。他抓着那男人,喉间呼呼作响,似要说些甚么,却
又说不出。那男人侧头瞧了他一眼,向先前说话那人道:“你要除奸佞,好。”突然用力推开我朋友,跌在地下。几人忙去搀扶,他
却视如不见,自己站起,抢过一根火把。人人讶然望着他,不知他此举何意。
我朋友满脸懊悔,道:“沈……你不可……”
只见那男人昂首道:“个个要杀我,个个不认得我,好,今天本王大发慈悲,教你们一个法门。”抬起手来,扭住自己衣领,擦的一
声,撕了开来。
火光映照之下,只见他左颈之中,绘着一团青色的花朵。那花重重叠叠,模样狰狞,衬着他雪白的脖颈,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那男人傲视众人,冷冷道:“这个蒲青女葵掌记,天下间只本王一人有,绝无第二人。下次你们来杀我,定要瞧准了再动手,万万不
可弄错了。”说毕,掩住领口,拿火把一指南面众兵,道:“放他们走!”
我朋友见他抛出这句话,那是将他自己永永远远,暴露在了杀机之下。当下站立不稳,声音也似换了个人般,伸手向他,道:“你又
……又何必……”
那男人一摔火把,看也不看他,仰首道:“我原是大奸大恶、祸国殃民,杀了我,正是大快人心。要你操甚么心?”火把摔到之处,
队中登时分开一条道来。
我见我朋友痴痴癫癫,这等良机可是稍纵即逝,急忙推众人快走。其时山谷中将近一千之众,却无一人出声。天地之间,只剩下长风
猎猎,吹着火把啪沙作响,众人脚步沙沙,低着头从甲兵长枪下无声地走了出去。
堪堪走了大半,董杏儿缓缓越过众人,走到那男人面前,哽咽道:“你……你是苏方宜?”
那男人漠然看了她一眼,道:“正是!”
董杏儿神情怪异,似喜似悲,突然反手抽出一把剑,向他胸口刺去。
她哭喊道:“你怎么能是苏方宜?”
女孩儿伤心之下,那一剑还是又快又狠,眼见要刺那男人一个透明窟窿。场中半数人都惊呼出声,别人喊的是“侯爷”“大人”,我
朋友喊的却是“沈郁”。
惊呼未毕,只见那剑斜斜地指向地下。董杏儿的手腕,已经被牢牢地拗住了。
那男人死里逃生,也是惊魂未定。甲兵从四面八方扑上来,把董杏儿按倒了。女孩儿毫不挣扎,只是失声痛哭。
我朋友一时忘情,竟而不知所措。只见那男人抬眼看着他,轻轻地说:“这一招,我到底没能还了你。”突然捂住胸口,跪倒在地。
他指缝间涌出了鲜血,那一剑,还是刺伤了他。
我朋友短短一个时辰之内,迭遭大变,已然不能承受。他扑在那男人脚边,握着他肩头,目光散乱,唤道:“不要死,不要死。”他
那个模样,完完全全就是个疯子。那男人轻轻一笑,闭上了双眼。那一刻,我的呼吸也要停止了。
众兵指着他叫嚷道:“放下苏大人!”一群囚徒站在中央,脱不了身。
忽然之间,我朋友仰天笑了三声,又哭了三声,抱起那男人,几起几落,越过了山谷。我急忙展开身形追赶,甚么十三省侠士,甚么
家国大义,全都不要了。
19.千阳
(马小蛇说到这里,紧紧地闭上了嘴唇。偌大一个山林之中,只余几声微微的蝉噪。除此之外,更无半点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