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个朋友(武林盟主)——孔恰

作者:孔恰  录入:03-28

你只消许我这荒唐念想成真一天、一夜、一个时辰,便让我把肉身魂魄齐齐断送,也是心甘情愿。……我这难看样子,你若有一份怜

悯,就把你的心给我瞧上一眼!……’”

我朋友突然一跃而起,暴喝道:“不要说了!”那男人笑道:“我这位部下记性最好,只要听过一遍的话,便能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

,连断句也不会断错。却常,你信不信?”我朋友嘶声道:“我应允见你便是。”那男人道:“一言为定。”提起掌来,与他击了三

下,起身道:“后天我哪儿也不去,专在家中等你。”将手一摆,一群人簇着他去了。

我见他走得远了,才上前道:“走罢!”正午光柱之下,只见我朋友背心微微颤抖。我捉住他手臂走了三条街,他才开口说道:“普

世之中,他为何偏偏要作弄我一人?连我……连我……他也要取笑!”我只好说:“我什么也没听到。”他摇了摇头,忽然之间,皱

着眉头,按住了心口。唉,情之累人,一至于斯!

那一年雪下得极早,第三天上,就飘飘扬扬下了一昼的鹅毛大雪,下得好看煞人。晚饭过后,我同他便动身赶往苏府。

(丁贫道:“马小蛇,真是什么事也少不了你的份。他们若是旧情绵绵起来,你在一边岂不讨厌?”)

那男人在我心中,早不韪于洪水猛兽,我自然不敢让他一人孤身犯险。路上我问他:“若结果如你所愿,你日后仍当他姓沈?”他木

然道:“我没甚么愿望,他姓不姓沈,与我也不相干。”我涩然一笑,收了话头。到了苏府,天色已然黑透。管家领我们去见那男人

,拐弯抹角,才见他穿了一身鲜红的官服,坐在上次见过的屋里,一见我们,就劈头怪道:“怎么才来?我等得眼睛都穿了。”回头

对身后一人道:“翰染,你再帮我扣起来。”却是先前那个伤兵,似乎也不伤了,一边给他扣背后的纽子,一边温言道:“两位大侠

皆是信人,许是雪光照着,显天黑得晚些。”那男人点头笑道:“我就说,好不容易逼得他应允了来,堂堂武林盟主,总不至于临阵

逃脱。”那人给他理着衣领,微微笑道:“你最厉害,别人都怕了你,好得意么?”两个人一言一语,教人看了极不顺眼。我朋友一

双手,已经攥得青筋暴起了。哼,这男人府中侍女,没一百也有八十,他偏要他妹夫来给他穿衣服,那不是故意做给我朋友看的么?

当时我只道他心眼坏,谁知他更有深意。这男人心机之深,真叫人想也想不到!

他穿好衣服,又捡了两身衣服给我们换。我一看,竟是侍卫衣饰,当下问:“穿这身鹰犬皮作甚?”他不以为意,道:“进宫哪。”

我们相视大惊,同声喝问:“进宫干甚么?”他淡淡扫了我们一眼,道:“你以为天下之间,还有谁是我说不动、买不通的?”这男

人一张口,足足的就是个小人。但他说得如此干脆,倒把我们噎得无话可说。无奈,我们只好随他上车进宫。到了禁城门口,有个兵

士喝停马车,举起马灯照了照我们,说了句:“这两位大哥着实眼生哪。”前头那马夫劈手夺过灯盏,就往他脸上烧去,口中骂道:

“不长记性的腌臜东西,白瞎了你的狗眼!”那兵士捂着一溜儿燎泡,望见车徽,跪地扑簌不止。我们见一个车夫也如此飞扬跋扈,

不禁相顾骇然。

进了皇宫,难免又有一番检索查问,那男人也真有办法,甚么事情也打点得利利索索,硬生生让我们两个大活人混入了宫禁。到了一

处,盘查之人连我腰里一支藏了又藏的剑头也搜了出来,命我解下。我说:“宁愿命不要,这东西是不解的。”那男人伸手一阻,将

我跟那人分开,道:“新来的没见识,老傅你休要与他计较。他没见过皇上,原不知道这规矩。”我们又是一惊,在暗处捉住他问:

“你领我们来见皇帝,是何居心?”他抖开手臂,冷冷道:“见了就知道了。”不多时,来到一处暖阁前。阁前侍卫见了他,上前行

礼。他笑道:“几位辛苦了,到后院喝杯暖酒罢。我带了人来替你们。”其时风雪交加,侍卫们受冻已久,闻言喜不自胜地去了。他

一指暖阁,道:“进去罢。”我们对视一眼,推门而入。里面是一道长长的阶梯,尽头摆放着几十盆牡丹,时值寒冬,牡丹却开得娇

艳欲滴。我们拾级而上,只觉每上一步,就热了一分。上了阶梯,几个宫女打起一道厚厚的帘子,热浪顿时扑面而来。那男人示意我

们留在此处,自己进了阁子。

只听阁子里一个人“啊”了一声,声音颇为惊喜,说道:“这大雪天的,你怎么来了?”那男人恭恭谨谨地回道:“臣来瞧瞧陛下的

辛苦,以为励己之典。”门前也不知挂了多少张帘幕,影影绰绰地看不真切。我一望之下,只见那皇帝站在书案后,三十多岁光景,

样子很是威严。他握着那男人的手,道:“朕闲得很,有什么辛苦了?”又说:“听说你府中最近不太清静。”那男人谢道:“有劳

陛下挂怀。总是有人见臣家院墙低了,也想来沾沾陛下的恩典。”皇帝叹道:“你那座宅子,朕原说不好。改天把善庆街那座宝南庄

给了你罢。”我暗暗乍舌,心想:“这皇帝好阔气,一出手就是一座宅子!”

皇帝对这男人着实亲切,跟他拉了好几句家常。那男人谀辞如潮,听得人十分肉麻。兜兜转转半天,才说到正事上。那男人问:“臣

前日上呈的十二人名单,陛下以为如何?”皇帝说:“你选的人,那还有错么?只是旁边注的小字,请我追记前川陕省府施清嘉的,

想是你忘了勾去。”我们听见正主儿出场,立刻屏息凝神倾听。

14.深雪

那男人默了片刻,才说:“皇上明鉴。施清嘉效忠两朝,鞠躬尽瘁,颇受同僚及百姓爱戴。臣确是想请陛下嘉表此人。”皇帝讶然道

:“卿在说笑么?施清嘉在朝中对你出言无状,没十次也有七次。朕没治他一个目无尊长之罪,已是看在先皇份上。”那男人垂目道

:“臣与他个人恩怨,不敢牵扯朝纲。施大人品性刚正,执身清明,臣是很敬佩的。”皇帝说:“可他死都已经死啦。”那男人说:

“栋梁中折,更令人扼腕。陛下表他一功,正可慰其英灵。”

皇帝听出不对,皱眉笑道:“你今天怎么了?施氏托梦给你了?突然这么认真起来。”那男人低头不语。皇帝思索片刻,道:“朕知

道了。施清嘉生前与你有过节,现今有人说你闲话是不是?”那男人忙道:“绝无此事。”又道:“上月臣在甘凉道中,听沿路百姓

极称施大人厚德爱民。臣想,这样一位清正廉明的官员,仅因盐田一案与人失和,愤而还乡,竟致身死,天朝栽培他的一番美意,尽

付流水,思之实令人涕下。”

皇帝听了,冷笑一声,道:“他倒是清正廉明!他家做了七十年木材生意,前朝重修宫殿,给他家做了几千万两买卖,只有他自己知

道。他库房里的银子,怕比国库还多些呢!甘陕地里那点儿油水,塞他牙缝也塞不够。”那男人迟疑道:“施大人宝号臣也曾拜谒,

似乎……似乎……”皇帝道:“似乎并不光鲜?哼,他这只老狐狸,又怎么不知道树大招风的道理?你可知他为何主废熙平盐田?在

此之前,海盐采制不力,十之八九依靠南洋进口。一年之中,造船也得几百万两银子。盐田一开,他家的招财大主顾就垮了一大半。

他闹得不凶,谁闹得凶?”那男人侧头想了一想,恍然道:“原来施大人不喜欢臣,是因着臣的名字。”皇帝道:“是啦!朕冠了你

那个‘熙’字,他总当是你私家物事。”

我们听到这里,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难以置信之意。那男人又道:“虽则如此,施大人悯恤百姓,恩施地方,总是不错

的。千年陕西大旱,他亲自挑水,为农户浇田,致于晕厥,闻者无不感动欲泪。”皇帝连连摆手道:“惺惺作态!从来为官,有为国

者,有为民者,他施清嘉却一心一意为了求名。名声从何求起?鳏寡孤独,天灾人祸,都是大好凭借。他真心体恤百姓,怎不未雨绸

缪,趁秋冬时多挖几条渠道?旁的不说,你妹夫聂砚去年在长江上游修分水堰,开流泄洪,保全了多少农田百姓?这才叫功在千秋。

几时又听他表过功了?”那男人含笑道:“聂侍郎为修此堰,大半年未曾还京,连臣侄儿也不认得他了,确是比挑几担水辛苦些。”

皇帝说:“你不知道,施氏最可恶之处,还不在此。他官位也做得够高的了,可除却一套‘无为而为’之术,还会甚么?无非是放着

大伙儿不管罢了。二十多年,做出过甚么显著政绩来?朝廷薪俸养着他,他倒给你来个垂手而治,这也能叫‘爱民如子’!朕都已下

了判决,他竟还调唆百官上请赦书。这还是个做臣子的样子吗?若非乡党作乱,杀戮满门,他还不知要生出多少事来。你亲去四川想

请回他,真是便宜他了!”那男人忙跪道:“臣视事不明,险铸大错。”

皇帝起身扶起他,温颜道:“熙重,你对姓施的,也算仁至义尽啦。他背地里散布了你多少谣言,做了多少手脚,还煽动他岳父纠集

江湖草莽恐吓你,你虽没对朕说,朕心里也明白。那些愚鲁乡民又知道些甚么?眼光还没有一寸长。他们骂你,实则是在骂朕。这份

儿委屈是你替朕背的,你多担待些。”那男人道:“臣一点儿也不委屈。”又道:“虽则如此,施大人身为命官,竟为乡寇所害,岂

非有损天朝威严?”皇帝说:“这不是过年么?正月一过,朕就派兵入川,荡平贼寇。”

话说到这里,我们总算彻底明白了。这真相如同乾坤倒转、日月逆行,简直教人瞠目结舌。但即算那男人能串通世上任何一人捏造言

语,也决计不能串通皇帝。我纵然不肯相信,又有甚么法子?此刻那皇帝又款款道:“熙重,你天真良善,对别人的阴谋算计浑然不

觉。前月黄应麒一伙人同浙党党争,闹得乌烟瘴气的,眼看自己收拾不了,倒把江南一件大案栽在你身上。朕这一向收弹劾你滥杀无

辜、祸乱朝纲的折子,收得手也软了。可是熙重,漫说你没有做过,就是罪状坐实,朕也不能让人动你一分一毫。”这皇帝居然给那

男人派上“天真良善”四字评语,真是昏庸到了家。但我当时太过震惊,竟没来得及嘲笑一番。那男人道:“臣的心愿,陛下是知道

的。这么多年,从来不曾更改过。”皇帝紧紧握着他的手,低声道:“熙重,熙重。”这两声喊得温柔之极,全然不似君主对臣子的

口吻。半晌皇帝才叹气道:“夜深了,你回去罢!”又低低地不知说了句甚么。突然帘幕次第打起,我们连忙站直。皇帝站在帘前,

亲为那男人系上围脖,道:“明天朕在宣华殿等你。”那男人道:“是。臣告退。”这才走了出来。我们急忙跟上。

他头也不回地在前面走着,没跟我们说一句话。我们也默默跟在后面。白雪如粉,积深盈尺,在更深夜静的禁宫之中,三个人一语不

发地踽踽前行,各自怀着心事,真不知是何滋味。到得宫外,我突然转身问了他一句:“你就不怕刚才我们出手掳走皇帝?”

这句话莫名其妙,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问了出来。不但那男人失色,我朋友也是一惊。但他动容也只是瞬间的事,随即就恢复平

静,道:“不怕!你不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我冷笑道:“那也未必。我们等闲难得见一次皇帝,突然手痒了,也是有的。”那男

人凝目瞧了我片刻,摇头道:“马小蛇,你不用吓我。这事情何等麻烦,你怎么会去干?”

这男人把我们脾气性格摸得分毫不错,一针就刺在我软肋上。我朋友却在旁道:“带我二人进宫,向皇帝澄清事情,不也麻烦得很么

?你干冒奇险,做的不也是毫无道理之事?”那男人回头看他,笑道:“你这么说,是已在心中信我了么?”我朋友躲开他目光,道

:“你大费力气,也不过赚了我们两个人。天下的人,也还是不信你。”那男人道:“别人信不信,有甚么稀罕?我只要你信我!”

我朋友听他说得暧昧,触动情伤,呼吸顿时乱了,一把攥住他,咬牙道:“你要我信你,为何一次又一次作弄于我?”那男人毫不畏

惧,眼望着他,平静地说:“我的身份姓名,是不能说给你的。除却这两件,我何曾有一个字骗过你?”

说了这句引人妄想的话,他挣脱我朋友的手,登车而去。我朋友站在原地,痴痴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直到大雪把车辙埋没不见。我

二人默默回到客栈,喝了一回酒。他突然说道:“我比那两个人,自是远远不如的。可他仍费了这许多周章,想让我信他。我在他心

目中,可是还有那么点儿份量么?”我见他头脑又不清不楚起来,一心要找几句话讽刺他。但他说得那样凄凉,我又怎么忍心打破他

的美梦?

喝过酒,我刚刚回到房中,连鞋子也还没脱,突然蹄声得得,一人一骑由远及近,倏忽而至,在门口喝停了马匹。这大雪深夜,甚么

人急着赶到这小小客栈来?我疑心是那男人去而复返,下楼一看,我朋友早已立在门板旁边。谁知那人跳下马来,却是他儿子。我朋

友微微叹气,几不可闻。那少年却走近来,躬身施礼,开口道:“师父,听徒儿一句,你万万不可被我爹骗了!”

15.裂帛

我听了这匪夷所思的开场白,下巴几乎要掉在地下。我朋友全身大震,正是听不得这个“骗”字,抢上问道:“甚么?”那少年道:

“我爹有一位故人,亡故已久,我爹对他最是想念不过。他曾说,师父你很像那位故人。”我朋友长长地松一口气,笑道:“孩子话

!我像你爹以前的朋友,那有甚么大不了?世上长得像的人,可多了去了。”那少年急道:“不是的,不是面貌相似。我爹说,你是

那个人一心要变成的样子。他没法亲眼看着那个人,看看你也可聊为慰藉。你可记得当日我爹口诵的‘见日’之诗?因你接上下句,

我爹才对你另眼相看。镌着这铭文句子的古镜,就是那个人送给我爹的。”

我朋友听了这往事,心中已有不快,仍强笑道:“一开始或是这样,相熟了便知道分别了。他是他,我是我,怎能混为一谈?再说,

他不是亡故已久么?你爹再追念他,日子一长,也终究淡啦。”那少年连连摇头道:“师父,你有所不知。那个人,是我爹当年的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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