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原表情诧异:“如何?那些不是该在各郡的官府档案中么?交接之后,凡是属于南越的郡县,我和韩王的军队都未惊动,这一点宋
将军可以去追查。”
宋然沉沉道:“燕王殿下身为皇子,应该比在下更清楚,郡县中保存的只是副本,正本全在皇宫之中。燕王如今推说不知,岂不是欲
盖弥彰?”
江原面不改色地笑道:“非是本王推脱,各国有各国的规矩。比如本王掌管的幽冀两郡,所有户籍便只在官府中保存,从未有上交朝
廷备案的先例。”
宋然不为所动:“既然燕王殿下并不清楚,那便让在下亲自查看一番,也免得上面追究起来,说我们做事的思虑不周,更免得事情闹
大,让皇上以为你们魏王有不臣之心。”
江原嘴角弯起:“宋将军言重了,我父王对皇上忠心可鉴,否则又怎会将爱女嫁于你们凌王。这样吧,既然宋将军一定说北赵皇宫中
藏有档案,那便随我去查看吴记室誊录的清单,或有疏漏也未可知。”
宋然唇线紧绷,简短道:“好。”
江原拉我退了半步,微笑道:“宋将军请先行,本王与凌祭酒自当跟从。”
我望向宋然,他肩头微微地动了一下,转头迈出门。
进驻长安以后,江原并没有把中军行辕设在北赵皇宫,包括自己与帐下谋士的住处、办理公务的机构,都安置在皇宫西侧的东宫里。
宋然骑在一匹四蹄雪白的高大黑马上,身边跟了十多名护卫,一路沉默。我有些想不明白,既然他只有一个人,却去酒楼与谁对坐?
来到东宫,江原喊来燕十:“去问问吴记室誊抄的皇宫物品清册在何处,其中有无现已归属南越的郡县户籍档案。”
燕十去了一会,回报道:“吴记室被田大人临时差遣,回洛阳呈报军功册了,临时负责掌管清册的张参军说并不记得其中有这类档案
。”
江原问道:“杜司马呢?”
燕十为难道:“杜大人身体不适,刚喝过药,大概还在休息。”
江原干脆道:“那就把所有清册全部搬来,给宋将军过目。”
过了不久,一本本清册小山般堆满了大殿的长案,足有三尺之高。江原微笑道:“宋将军,这是全部清册,请仔细过目。本王还有一
位重要客人,恕我不能奉陪了,有何需要,只管吩咐。”
宋然平静道:“多谢。在下需要殿下一位得力下属,以便随时相询,不知道凌祭酒能不能留下?”
我眸子不由一颤,江原看看我:“凌祭酒只管军务,并不熟悉这些琐事。”
宋然僵硬道:“无妨。”
江原又提议道:“不如本王命人把张参军叫来?”
宋然看向我,深沉的眸子第一次与我对视:“凌祭酒,可以留下么?”
我心里一阵刺痛,十年并肩,物是人非,他居然还可以如此波澜不惊地与我相对,原来我从来都不曾了解他。
我嘴边有些涩然,笑着回看他,用淡淡的语气道:“宋将军既然开口,小人自该留下,不周处还请谅解。”
江原伸手按上我的肩膀:“既然宋将军执意要他作陪,本王先要说一句丑话,凌祭酒大病初愈,请你不要过分为难他,若有丝毫闪失
,本王绝不会罢休。”
宋然眉间隐约有一丝动摇:“请燕王放心。”
江原冷冷一笑,转身出门。
宋然坐下来,开始翻看案上的册子,我慢慢走过去,从对面拿过另一本册子。为了保密起见,侍卫都在门外,大殿中只有我们两人,
显得十分空旷,就连翻动书页的声音也清脆可闻。宋然埋着头,一本又一本地翻看,并不开口,也并不看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
亲自一本本过目,他应该能猜到,即使里面真的有什么档案记载,也早已被江原运出了长安。
我再一次叫来门外侍从,换去壶中冷掉的茶水,不记得已经是第几壶,只看见夕阳的余光从窗棂透进来,将房中的一切染上金黄的光
晕。我隔着摇摇欲坠的书册向对面望去,宋然的面容被黯淡的光线清晰地勾勒出来,他比以前要瘦,专注的神情却还跟以前一样。他
安静地坐在那里,平静得让人忍不住产生错觉,好像一切都不曾改变。
宋然将手里的册子放到一边,再拿一本时,目光与我相触,他手臂僵住。成山的书册哗然倒塌,打进我的怀里,又滑落在地。我急忙
伸臂扶住另一堆,又弯腰去拾地上的书册,这时,耳边忽然有个几不可闻的声音传来:“你……好么?”
我颤抖了一下,抬起头,书案上已经再无阻挡,对面的人眸子带了几分关切,却比冷漠更像讽刺。我淡淡地笑:“宋大哥,时至今日
,你还想听到什么回答。你都看到了,是不是要我亲口对你说一声‘我很好’,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过下去?”
宋然握紧了手中的书册,低低道:“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听到殿下再叫我一声‘宋大哥’。”
第六十六章 物事两非(中)
我自嘲地笑:“旧习难改罢了,宋大哥还不是依旧叫我殿下?虽然我早已不是什么殿下。”
宋然沉默片刻,缓慢地吐字,好像每一个字都无比珍重:“属下心里,殿下永远是殿下。”
“可是宋大哥再不是那个宋大哥。”
宋然垂下眼睑:“近来经常想起幼年时候,与殿下一同背书、习武、贪玩的情景。那大概是我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我咬住唇,笑道:“还提这些做什么,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宋然停了一停,续道:“还记得当年攻下蜀川最后一座城池,殿下骑在燕骝身上,银甲灿烂耀眼,与我相对而笑。总觉得人生得意时
,莫过如此。”
我站起来,怀里的书册纷纷掉在地上:“如果宋大哥只是为了叙旧,那恕我不再作陪。如果你想听一句回答,我可以告诉你:我很好
,没有死,也没有废了武功。你可以安心回南越,继续当你的大将军,以后还可以做上将军,没有人再压在你的头上与你争功。”
宋然也站起来,好像迟疑了很久,终于道:“殿下准备何时回南越?”
我笑了笑:“我不会再回去,你如果不放心,还可以再射我一箭,看我能不能再次躲过。”
宋然听到我的话,全身微微一颤,静静别过脸道:“我知道自己这样做,最对不起的就是殿下。其实比起现在,我情愿在殿下身边做
一辈子的副帅,笑傲沙场,生死追随。”
我笑得酸涩:“好一个生死相随。宋大哥真是比谁都明白哪句话更能刺痛我。如果能重新选择,我宁愿从不认识你,至少这样,那一
箭穿身的时候,还可以坦然接受。”
宋然一动不动地立在我对面:“属下愧对殿下的信任,辜负殿下的情谊,自知纵死难偿万一。”
我讥笑道:“说什么偿还,你又拿什么偿还?我失去了最信任的朋友,失去这么多年的信念,你怎么偿还?”
宋然很久没有说话,再开口时,永远冷静的声音里有了一丝颤抖:“我明白,一箭射出,再没有回头的可能。但却从没想过,事情会
演变到这种地步,连皇上也要置你死地。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殿下已经不在了,忽然发现,什么都不再有意义。恨又如何,人死
不能复生……”他微微咬牙,好像要把什么用力挡住,“那日在战场上,看到殿下张弓射来。落马的时候,我在自私地想,若是这样
死了,就不用如此日日煎熬,活在对殿下的愧疚与想念里。”
我神色一变,看见他额角隐约的一点新痕,背过身去:“去年此时,你一箭断情,如今我还你一箭,从此两不相欠罢。回去转告赵誊
,我在这里,如果他有本事,尽管派人来杀我。”
宋然笑了一声,除了很小的时候,我几乎没听到过宋然的笑声,他高兴时从来只是微笑,我不知道,原来有人可以笑得这样空洞。
他轻轻道:“怎么可以不亏欠?殿下自己九死一生,却终究对我手下留情;宋然本应报答殿下赤诚相待,却将你伤得最狠,怎么可能
不亏欠?”他又空空地笑,“至于赵誊,我永远不会转告他,他永远休想从我这里得到你的消息。”
“为什么?”我苦涩道,“你已经投靠赵誊,难道不该与他同进退?还是你以为,现在说出这样的话,我还会傻得相信?”
宋然越过地上纷乱的书册,走到我面前:“我不敢奢求殿下相信,殿下现在好好地站在这里,已是上天对我的眷顾。”
我涩然笑道:“过去我也曾想,如果当初就那么糊涂地死在南越,那才是老天对我的眷顾。”
宋然默然良久:“燕王,似乎对你很好。”
“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
“殿下,是为了他留下么?”
“也许吧。”
宋然低声道:“他的心机很重,野心很大,你……不会是他的对手。”
我淡淡道:“可是他从没害过我。”
宋然定定地看着我,他的手握得很紧,紧得像要将自己关节捏碎:“总有一天,我会把南越的皇位交到你的手上。”
我心中一震,抬头看向他,宋然的表情没有一丝波澜,好像他说的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我不敢相信地又问了一遍:“你在说什么
?”
宋然慢慢道:“这大概是我唯一能补偿你的。”
我不由心中发凉:“你的意思是,背叛了我以后,将来还要背叛太子?宋大哥,你要的究竟是什么?难道上将军之位还不能满足你,
你最终要的竟是权倾朝野?”
大殿外突然有什么声音响起,好像风卷起的枝叶打在门窗上。宋然面色一沉,飞速抢出殿外,只见四周已是光线晦暗,寥寥三两个侍
卫雕像般站在通向走廊的一面。一切静得出奇,只有门槛外一粒小石块骨碌碌滚过,停在宋然的脚下。
宋然向头顶上方望了望,口中唿哨两声,院外的护卫立刻出声回应。宋然快步走出院门,扫了一眼集合的护卫:“怎么少了一人?”
护卫们默然。
宋然厉声又问:“谁刚才不在?李崎呢?”
一名护卫小声道:“李崎刚才说去小解……”
宋然冷冷道:“本将军令,李崎涉嫌通敌,即刻将他捉拿归案!”
护卫们全都大惊失色,宋然用不容置疑的声音道:“他应该没有走远,现在就出城!”等到护卫们鱼贯离开,他转过头看我,眼神里
似乎有了一点温度,“殿下,你愿意跟属下出城么?我……还有一件东西要还给殿下。”
我看着他,淡淡地笑:“你真的是还我东西,不是骗我出去灭口?”
宋然手臂动了一下,似乎想做些什么,却最终克制住自己,沉沉地一声叹息。他拉过自己的坐骑:“既然如此,我会代殿下保管,直
到殿下取走的那一天。”
我一把扯住他的缰绳,不出声地看他许久,冷冷道:“我跟你去,但是有一个条件,你必须告诉我你真实的目的!”
宋然偏过头,眸子里是深深的痛苦:“好。”
“我去牵马。”
宋然拉住我,皱眉道:“来不及了。”
他有力的手臂放在我的腰间,就像小时候无数次做过的那样,轻轻将我举到自己的马鞍上。接着他飞身上马,用力把马腹一夹,黑色
的骏马如暮色里一朵无声的轻云,驶上东宫大殿之间的甬道。
燕九正带着几名燕骑士迎面走来,见到我急喊:“凌祭酒,你去做什么?”他转眼又看清楚我身后的宋然,“你怎么跟宋将军一起?
”
他问话之时,座下的马已经将他抛到后面,我只得远远回头道:“告诉殿下,我出城一趟!”
燕九焦急跟在马后跑了几步,远远大喊:“凌祭酒,不可……”
燕九的声音好像被从中间截住,再也听不清晰,眨眼间马匹已经冲出东宫,在长安宽阔的街道上驰骋。宋然手臂从后面伸过来,扯住
缰绳,他的怀抱像以前一样宽厚,我垂着双手,说不清的滋味翻来覆去地搅着。风声过耳,吹来一阵柳树发芽的气息,好像江南永远
沉浸在暖风里的那种清香。
我喃喃道:“秦淮河边的桃花都开了罢。”
过了很久,宋然道:“我来的时候,已经开了,现在怕是都谢了。”
“是么?我以为这时江边还有些轻寒。”
“殿下身在北方的缘故,大概想象不到江南的天气。”
我笑了一下:“才离开一年,原来已经忘了很多东西。”
宋然握住缰绳的手一颤,不再说话。
新月如勾,挂在长安城外墨色的天际上,惨淡的月色下,十几名骑马的南越护卫紧紧地围住一人一骑。那人揪着缰绳来回走动,似乎
在寻找突破口。宋然按住辔头,与我一同跳下马。那人转眼看见宋然,高声道:“宋将军,你是什么意思?我李崎何处得罪了你?”
宋然按住腰间重剑,冷冷站在圈外:“你暗中通敌,罪当问斩。”
李崎愤怒起来:“宋然!你不要含血喷人!心怀不轨的人是你!我亲耳听到——”
宋然一声低喝,周围的护卫听命向他攻去,李崎匆忙应战,一柄刀砍中他的肩头。李崎惨叫一声,断断续续叫道:“宋然,你不要以
为杀了我便瞒得过去!我今日才知,原,原来——”
又一刀砍在他的背上,李崎踉跄几步,他狂怒着指向周围的护卫:“你们还不明白!宋然投靠太子是假,图谋篡位是真!”
听了他的话,十几名护卫俱是微微一惊,刀势不由放缓,宋然喝道:“手下容情,罪同叛逆!”
护卫们再度上前,刀尖几乎同时扎入李崎的身体,又狠狠拔出,而后,他们无声地后退,似乎在等待李崎自己跌倒。李崎一手拄刀,
气喘吁吁地站在中央,没有聚焦的眼睛扫过周围。突然,他把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怨毒地大笑:“原来他才是真的凌王!你为了他
要图谋皇位!太子殿下如此厚待你,你却还要反咬一口!”
宋然拔剑出鞘,上前一剑砍飞了李崎的右臂,冷冷道:“你父亲李袁在地下等你。”
李崎嘴中喷出大口的鲜血,用尽最后一分气力,咬牙切齿道:“原来我父亲是被你害死!宋然……你这条喂不熟的狗!”他像一截枯
朽的木头,慢慢倾倒在黄土地上,眼睛睁得很大,最后生息全无。
南越护卫们勃然变色,他们神情恐惧地看向我,好像半夜中看到了恶鬼。
宋然冷淡道:“害怕么?当日密林伏击,也有各位的一份功劳。”
人群中死一般沉寂,那些南越护卫紧张莫名地盯着宋然手里的剑,看着他慢慢走向他们,剑尖的血一滴滴尽数没入剑身。终于有人大
叫:“宋然,你别忘了,当日你也在其中!射出致命一箭的是你!不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