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然垂着眼眸,声音冰冷:“不用你们提醒,谁做的谁来还,所以你们必须死。”
那人颤声道:“宋然,当初你自愿投靠,太子殿下也待你不薄,为何出尔反尔?”
宋然冷冷与那人对视:“我没有出尔反尔,至今我都在为帮助太子殿下登上皇位尽心竭力,毫无倦怠。”
那人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你……你……”
宋然向前直刺,手中沉重的青铜长剑穿过那人的胸膛,那名护卫的胸口立刻被鲜血染红。其余人醒悟过来,相互间交换一下眼色,同
时向他击去。
宋然面色始终沉静,身形沉稳得像一尊磐石,只见到他身周人影攒动,幻化出一道道灰色模糊的影子。长剑肆虐,飞溅的鲜血在月色
下反射着淡淡残酷的光芒。
终于,他停下,周围是散落的肢体。他收起剑向我走来。身上却没有一点打斗过的痕迹。我伸指抹去溅到腮边的一滴血,淡淡道:“
灭口灭的差不多了,下一个轮到我了么?”
宋然嘴唇猛地颤了几下,忽然用力将我抱住,好像怕我消失似的,不住地收紧手臂。
我冷冷将他推离:“说罢,你做这一切的用意何在?”
第六十六章 物事两非(下)
宋然小心地拉住的我手,默默把一件东西按进我的手心。
我低头看去,那是一块通体碧绿的玉佩,在月光下透出莹润的光泽,玉佩两面各刻有一条栩栩如生的青龙,与我当日系在燕骝身上的
一模一样。我握着玉佩,温润的感觉仿佛是因为带了他的体温。
好一会,宋然开口,语调里带着些微的落寞:“其实我一直带在身上,只是不愿就此放手,好像一旦还给你,就彻底与过去断了联系
。”
我默然片刻,忽地抬起头来,冷冷笑道:“何必自欺欺人,从那日开始,你难道不是早已经做好了斩断一切准备?”我紧紧握住手里
的玉佩,“你告诉我,这玉佩怎么会到你的手里?你与魏国的晋王又有什么联系?”
宋然把目光移向地上的尸体:“殿下从何处猜到?”
我嘲讽地笑:“不巧,晋王在自己的骑射场举行演武比赛,把燕骝当作战利品牵出来炫耀,我由此知道,劫杀我的流砂会成员原来是
晋王府杀手假扮。我原以为这玉佩已经随燕骝一起被晋王所得,不料却在你的手里,这难道不能说明,你与晋王有所勾结?——千万
不要告诉我你是不小心捡到,那个时候我的手指不听使唤,打成了死结,如果这样你还能捡到,我会大笑的。”
宋然崩紧了唇,缓缓道:“殿下所料不错,燕骝是我亲手送与晋王,为了取得他的信任。”
我哼了一声:“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晋王的伏击会与你同时进行,巧合得离谱!宋大哥,我越来越不知道你是谁了。”
宋然身体晃动了一下,低低道:“没有,我不知道晋王的行动,以为那是太子不相信我,安排了另一拨人马伏击在前。后来搜寻你时
,才发现是晋王的人所为。当时燕骝自动循着气味来到我的身边,被许多人一眼认出,我抢过去骑在燕骝身上,假装借燕骝寻找你,
把他们引到远处。后来寻不到你,太子的亲信李袁与晋王的人反而互相产生了兴趣,双方都有意利用对方巩固地位,便以燕骝作为贺
礼,达成了合作的意向。”
我觉得震惊:“荒唐!”
宋然静静道:“南越如今就是一江浑水,各人都在为自己的利益打算。”
“你呢?”我冷冷地问,“你要的是什么?”
宋然面色开始变得苍白:“殿下真的要知道?”
“对,我要知道,虽然知道了也不能再改变什么。既然你口口声声说不曾想要我的性命,那便告诉我,为什么有那一箭?为什么投靠
了太子,又可以轻易背叛?”
夜幕下,宋然越发苍白的面孔,仿佛带了一抹沉寂的幽蓝,他出神地望着远处:“我从没有告诉殿下,从我幼年开始,便经常在夜里
被同样的噩梦惊醒。那个梦里有男人、女人,也有老人、孩子,他们都在哭叫,一切都是红色,漫天的火光,满地的鲜血。一群人闯
来,像对待牲畜一般砍断男人们的脖子,在幼儿面前强暴着他们母亲的身体。他们理直气壮地大笑:叛徒!罪有应得!”
我想起过去与宋然同榻而眠,偶尔在半夜醒来,经常看见他一动不动地拥被而坐。动容道:“那些人,是谁?”
宋然静静道:“是我的家人。”
我不由一惊:“怎么会?”只知道宋然父母早逝,宋师承从小将他收养在身边,却不知道他的父母家人是被以这种残忍的方式杀害。
宋然低低续道:“六岁那年,我的亲生父亲因为通敌卖国之罪被处极刑,家资全没,九族株连。因为是叛国重罪,行刑时连尸首都没
有保全,碎尸万段,抛入荒野。他的家人被宣旨的官兵当场处决,连上刑场的资格都没有。”
我醒悟过来:“郑京,你是郑京的儿子?”
宋然表情淡然:“殿下现在知道了,南越最为臭名昭着的人,他是我的亲生父亲。而我,是那个家族唯一逃脱而幸存的人。”
我沉默许久:“宋师承知道么?”
“是义父利用自己的职权将我偷偷救走,后来谎称是家乡亲戚的孤儿,将我认作义子。”宋然微微转头,“可惜,我如今同样对不起
他。义父以为我什么都不清楚,也忘记了过去,可是他不知道,那一幕早已深深烙进我的脑中。我忘不了那场吞没了一切的大火,还
有伴随而来的那场屠杀。”
他握紧腰间剑柄,又回复了冷淡的语调:“小时候,我的确什么都不明白,甚至连父亲的名字都记不起。可是随着不断长大,我渐渐
明白过来。为了找回真相,我竭尽所能接触军中谍报。等到知道了所有的始末,我发现自己正走在一条荒谬的道路上,我在为仇人尽
忠,我在为这个满手鲜血的人拼命。”
我禁不住全身一震:“难道……”
宋然语声清冷:“殿下可知道,有一种人,明明为国尽忠,却永远没有被人所知的机会,甚至在遭人非议之时,不能为自己作一声辩
解。
三十多年前,我父亲奉先皇之命潜入北魏,为朝廷收集各类情报。过了几年,两国开战,父亲随魏军镇守扬州,继续往南越传递军情
。后来扬州大捷,一年后父亲秘密回到南越,本想就此隐姓埋名,却不料被人揭发通敌卖国。那时先皇已崩,父亲无法证实当年在魏
国任职是奉朝廷之命,由此被判极刑。”
宋然目光寒冷起来,“可是不论如何难以证实,有一个人完全知道父亲的底细,他非但没有站出来说话,还令他万劫不复!”他缓缓
转头看我,“殿下,那个人就是当今陛下,你的父皇。”
我只觉心头一阵彻骨冷意扩散开来,好像要被什么东西击倒:“所以你要报仇,你背叛我,投靠太子,都是为了报仇。”
宋然低声道:“是,我不能让父亲一生蒙尘,祖辈数代的清誉从此毁去。我必须扶植新君,为这么多含冤而死的人昭雪。也让赵焕尝
到被亲子夺权,痛不欲生的滋味。”
我轻轻闭上眼,觉得眼角有些湿润。国事家仇,何去何从?原来他是为此射我一箭,从此走上不归路么?舍弃亲情友情,攀附权势,
最终只是为了在掌控全局之时,恢复祖辈父辈乃至多少代人的清白之身?
宋然的声音苍凉而苦涩:“南越对我来说就是一座人间地狱,充斥着血腥绝望。我痛恨这个国家,更恨赵氏皇族。唯独每次想到殿下
,才觉得这世上还有一点值得留恋。最后作出决定之时,我说服自己,只要保住你的性命,报仇之后,自然便将一切归还给你。那时
父亲冤屈得伸,你要杀我替父兄报仇,我绝没有半分不甘。这样想着,我心里会坦然一些,哪知却等来了你的死讯,我追悔莫及。”
我紧咬住嘴唇,嘴边有淡淡的腥味:“现在知道我没有死,你可以继续走下去,太子是个好靠山,不用你怎么劝告,他就会自动夺位
的。只是你不要想着再把皇位交给我,我不要,永远不要。”
宋然停了好一会:“殿下真的要放弃么?”
我抬头笑道:“宋大哥,多谢你告诉我真相,我原本对你有些怨意,如今总算可以释然了。既然我们各自都寻到自己的位置,那就不
要再去改变。若是将来太子继位,便让他为你的亲人平反,然后好好辅佐罢。父皇曾经做过许多狠心的事,也许真的应该得到报应,
只求你不要伤他性命。”
宋然低声道:“我答应殿下。”
我握了握手中的玉佩,淡淡道:“哪个人身上没有背负一段辛酸,宋大哥,我何尝不想念过去的时光,何尝不愿回去?只是不能再回
头。不回头就可以继续走,也许总有一天会圆满。”
宋然深沉的眸子中似有一抹水光闪过,他上前一步,再度将我拥在怀里。这一次他的动作很轻,轻得只能用皮肤感觉他的存在,他的
手放在我的背上,微微发颤。我知道,那里有一个茶碗大的疤痕,已经愈合,却消不掉怪异的颜色,只要深深地按,便能摸到突出的
肩骨。
“这里,疼么?”
我摇了下头:“它提醒我,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永远不在了。”
宋然痛楚道:“若你不是赵焕的儿子,而我也不是罪臣的后代,也许我们不会走到这一步。”
黑夜里突然响起一阵马蹄声,远远的一声冷笑传来:“他本来便不是赵焕的儿子!”
第六十七章 前路维艰(上)
夜很深,声音传得很远,马蹄声踏碎了夜空的宁静。
我猛然转过身,一弯细弱的月光徒劳地映向地面,却迟迟照不见人影。
宋然面色微沉,将手放在剑柄上,盯着马蹄声传来的方向。他的神情有些复杂,有怀疑,更有警惕。
过了一会,江原从夜幕里渐渐显现,黑色的马,黑色的衣装,身后披风像融进夜色里的翅膀。他跃下乌弦,朝这边走来。我凝视着他
,不知道方才的对话被他听到了多少。
江原看我一眼,嘴角似笑非笑,似乎并不急着将话挑开,只向宋然道:“宋将军,怎么不留下一起喝酒?本王与陈显将军对饮甚欢,
没有你参与,总觉得遗憾。”
宋然冷冷道:“宋某有急事在身,没有向燕王殿下告辞,万望海涵。”
江原笑道:“宋将军公务繁忙,本王十分理解。不过宋将军不说一声就将我的属下掠到城外,那又是何用意?如果本王不及时赶来,
你是不是都要带他过江了?”
宋然僵冷地道:“就算在下要带他离开,也不需燕王殿下准许。”
江原若有所思地扫视着地上的狼藉:“宋将军,你真是令本王吃惊。白天刚刚提醒本王不要对南越有不臣之心,夜里就亲自动手,把
自己人屠杀得干干净净,果然人心难测。是什么样的仇恨令你这样对待他们?”
宋然神色不动:“宋某的私事与你无关,燕王殿下也不必拐弯抹角。这里没有别人,你屏息良久不使人发觉,听到了什么,又要说什
么,不妨一并道来。”
江原不屑地嗤了一声,:“宋将军,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本王可没有偷听什么。否则你们在亡赵东宫相聚之时,我尽可安排
耳目加以监视,宋将军要想不告而辞,未必走得这样容易!”他神色一转,又悠然笑道,“不过,怪只怪本王耳力太好,骑马赶来之
时,恰巧听到宋将军自承罪臣之后,又见地上这般精彩,于是想通了一些事情。”
宋然面色冰冷:“燕王殿下不妨试试看,你我同时出现在这里,别人是相信你,还是相信在下。”
江原笑起来:“宋将军说得很对!而且本王神通广大,就算不出城,今日这杀人的罪名也担定了。不过我唯独放过了宋将军,实在是
因为爱才心切。” 他不着痕迹地将我拉到身边,“假若你同本王合作,我们各取所需,本王可以暂不追究你引诱我凌祭酒的事。”
我不觉唾弃地看他一眼,远远站开。
宋然目光随着我动了一动,仍旧冷淡道:“燕王殿下的雄心昭然若揭,与你合作的后果如何,在下还可以预料。你尽可以散布流言,
说我心怀不轨,宋某在对岸等着你。”
江原不带温度地笑:“宋将军果然有气魄!不过对着最信任自己的挚友放箭,不知是什么气魄?”
宋然神色一变,低沉道:“这是我与他的恩怨,不劳燕王质问。”
江原嘴角浮起笑容:“可惜现在你的作为已经超出了本王的忍耐范围,私相授受,军中大忌!宋将军若要追昔抚今,先把这身官服脱
了再说。”
宋然紧抿住唇线:“燕王若有意为难,宋某奉陪。”
江原不留情面地讥笑:“宋将军南越栋梁,本王怎么敢为难?方才你一句话如此真情流露,连本王都不免有几分感动,差点便要劝说
凌祭酒与你破镜重圆了。”他又看向我,假装露出为难的表情,“可是你箭法太准,本王真怕哪一日我这傻乎乎的表弟又被你射中,
那样本王岂不是痛不欲生?”
宋然浑身一震:“你说什么?”
江原充满恶意地笑:“宋将军,本王不得不惋惜地告诉你,凌悦是我姑母离散多年的骨肉,并非南越皇帝的亲生儿子,倒是赵焕正要
千方百计除掉他。你非但复仇选错了入手对象,还帮了仇人的忙。”
宋然慢慢转头看我,声音有些发颤:“殿下……”
我咬了咬嘴唇,知道江原终是不肯罢休,他只是在找合适的机会罢了。我不忍去看宋然眼中深沉的刺痛与震惊,突然转头打断江原:
“燕骑士带了多少?”
江原眼神凌厉地看我:“你问这个做什么?宋将军可以杀了属下与你私会,本王难道还会带自己人来搅事?”
我面无表情地把手伸进他的怀里,掏出那只很小的犀角,放在在嘴边吹起。尖利的声音响彻四野,果然很快有无数马蹄声向这边飞驰
而来。
江原嘴角抽动一下,狠狠把犀角夺回。我淡淡看他一眼,然后走到宋然面前,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宋大哥,如今,只能感叹造化
弄人罢。”
宋然僵硬得像失去了行动能力。他直直站在地上,听到我的声音,前后摇晃了一下,最后深深地叹息。那叹息好像来自心灵最深处,
带着长长不绝的尾音。
我轻轻抽出剑道:“宋大哥,我可以刺你一下么?”
宋然只是看我,他的眼眸深远而空旷,好像痛到极处,却流不出泪的那种无奈。好像有太多种伤痛,已经麻木得感觉不出哪一个最值
得悲伤。
流采在月下淌出一道水光,我剑尖轻指,刺入他的肩头,转头喝道:“燕九,殿下有命,护送宋将军回营!”
燕九与燕飞等人正呆呆地看向我,似乎还在为我的行为而震惊。他们甚至忘了询问江原,立时便策马聚拢过来。我扯一下燕九的马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