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吃惊,刘恒性格风趣平和,只有做正事时才严肃一点,我却从没见他说话这样狠辣过,正待说话,一个明朗的声音从夜色中传
来:“凌公子不想回去了么?”
我抬头,只见一个黑影从房顶跃下,落在我面前。
我抽了抽嘴角,勉强扯起一丝笑容:“武大哥,你怎么来了?”
武佑绪却没笑容,两手交叠抱在胸前,审犯人一般看我:“你胆子不小,竟然没跟我说一声就出了门,又把程雍撵了回去,是想试探
我家公子的耐性?”
我皱眉道:“武大哥这话让人委屈,今早走之前,小弟第一个与武大哥道别,难道你不记得了?”
武佑绪仍是那副冷冷的架势:“你若真的说过,我怎么可能不记得?”说得理直气壮,看来竟把我早上与他告别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
我只有苦笑。
刘恒一脸警惕挡在我面前:“尊驾擅闯人宅,首先不将在下看在眼里,有何资格质问别人?”
武佑绪瞪一眼刘恒,微微涨红了脸,怒道:“要不是你家下人将我挡在门外,也不会逼得我翻墙而入了!”
刘恒怒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眼看两人就要剑拔弩张,我忙道:“来即是客,武大哥有什么话里面说,小弟洗耳恭听。”一手挽住他手臂,将他拉进房里。
武佑绪哼了一声,任我将他按进椅中。刘恒警惕地跟进来,两眼不离他左右,生怕他乱来。
我将药碗放在一边,笑道:“昨日惹恼了武大哥,小弟一直没机会道歉,没想到武大哥却会亲自来接我回去,小弟心中真是感激无已
。”
我这话说得客气到家,武佑绪却好像没听,只看着我放下的药碗:“你,在喝药?”
刘恒在一边冷笑:“我表弟在船上许多日子,你们可曾让他调养身体?现在他好不容易回家,不过半日功夫,你们倒来怪人了!”
武佑绪神色微赧,向我道:“对不住,不知道你伤得这样重。”
“没什么,只要武大哥不要误会小弟是故意与燕公子作对就好了。”我故意说得轻松,眉梢却露出一丝愁意,叹道:“只恐怕有人不
愿小弟回去……”
武佑绪忙道:“怎么会?若如此,公子也不会派我来找你了。”
我道:“方才武大哥说我撵了程护卫回去,可又是冤枉了小弟。你想一想,程护卫这样的人岂是随随便便就能被人打发的?”
武佑绪想了想,不由点头。
我继续道:“程护卫平日怎么看我,武大哥应该也清楚。这次他奉燕公子的命令,不得不陪我走一趟,其实心中却巴不得我不回去,
因此,他借故离开,却将责任推在小弟身上。唉,我与程护卫在燕公子眼中熟轻孰重,不言自明,也怪不得别人误会……”我可没说
假话,程雍从来就不相信我,几次在江原面前反对我留下,若非他早盼着将我摆脱掉,刘恒也不会那么容易将他打发回家。
我一边叹息,一边拿眼看武佑绪反应。果然武佑绪一拍桌子,明白过来:“我说程雍一听我来找你就沉着脸呢,原来是心虚!看我回
去不揭穿他。”
我忙道:“不是什么大事,只要武大哥明白小弟就好了,别为我坏了两位情谊。”
武佑绪不屑道:“情谊?我与他可从来没什么交情,要不是公子器重他,我哪会与他共事到今天?”向我道,“这事一定要说清楚,
公子今天已经对你十分不高兴了。”
我笑道:“他对我一向不大满意,又何必白费口舌,反正我得罪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要不是看我还有点用处,恐怕第一个赶我离开
的就是他呢。”
大概武佑绪也觉得事实如此,便也不再提,闲谈了些无关紧要的事。他自觉有愧,不好意思再提让我跟他回去的话,只得不断拿眼神
看我。过一会,又向刘恒说了两句居室布置得雅致之类的废话,以弥补方才的莽撞,刘恒面色不善地回应。我趁着空档喝药,不小心
抬了头,又碰上武佑绪急切询问的目光。实在瞧得我过意不去了,只好向刘恒道:“表兄,如果我今天跟武大哥回去,你不会有意见
吧?”武佑绪赶紧恳切地看刘恒。
刘恒坚决道:“不行!”
我将手一摊,愁道:“这可怎么办?我不想令武大哥为难,可又不能不听表兄的话。”
武佑绪急道:“公子千叮万嘱,一定要我接你回去啊。”又转头恳求刘恒,“刘公子,你就让我将子悦带回去吧!”
“带他回去?”刘恒哼一声,“他脸色这样你们都没发现,带回去谁照顾他?”
武佑绪忙站起来:“我照顾,我照顾,我一定照顾好他。”
刘恒抱着胳膊,脸上冷冷的,嘴角却不易察觉地上翘:“既然尊驾这么说,我就相信你一次。”回头道声“来人”递上满满一大包药
,不忘郑重其事道:“这是五天的剂量,方子在里面,要细细的熬。若是表弟受了委屈,我可要随时将他接回来,知道么?”
武佑绪满脸难色,还是小心接了药,认认真真向刘恒道:“请刘公子尽管放心。”
刘恒趁他不注意,得意地向我丢个眼色,道:“听表弟说尊驾是个信义之人,我刘恒最爱结交朋友,改日一定登门拜访,今日已晚,
就不耽误尊驾办事了。”将手向门外一示意,“请——”
武佑绪忙道:“多谢表兄。”立刻向门外走。
我刚站起来,听到这话差点坐回去,连表兄都叫了,可见武佑绪是真的急了。
等武佑绪被家仆引到门外,我在刘恒身后扯住他,凉声道:“‘表兄’,刚才被叫得很受用罢?别刁难过了头,露了马脚。”
刘恒嘿嘿低笑:“殿下,臣终于知道您为什么可以骗过他们了,”向武佑绪方向努嘴,“原来你碰到的净是这样的人嘛!”
我听了自然不乐意,脸沉下来:“一船全是北魏智囊,个个比狐狸还精!你倒去试试呢,早不要了你命去!”
刘恒一副幽怨模样:“不过开个玩笑么,你就来咒我了?唉,殿下就这点不好,什么都要辩白一番,弄得别人说不得道不得。”
我横他一眼:“别给我装这恶心模样!”
刘恒将我推到门槛外,高声道:“表弟,好好照顾自己,呆不下去了就回来啊!”我狠狠瞪他,警告他别再多嘴,刘恒却只掩着嘴笑
。倒是前面武佑绪担心地回头看我们,又一次向刘恒保证他会好好照顾我。刘恒倒不客气,见他这么说,又命人拿了一大包换洗衣服
请他背上。
走到小巷拐角处,我忍不住回头道“别送了”,却见刘恒正站在门前的台阶上作势拿袖子抹眼,发现我看他,抹得更凶了。我丢不起
这个人,扯了武佑绪赶紧走。
武佑绪正大光明出了刘府,不由长舒一口气,向我道:“子悦,你知道么?这是我第一次翻墙闯进别人家中,还真是有些不知所措!
哎,也是没法子。得罪了你表兄,望你见谅!”
我笑道:“像武大哥这样磊落的闯法,怕是也没几人能做到。”
武佑绪肩上背着两个大包袱,爽朗地笑。
回到江原的小院时,戌时刚过,多数房中还亮着灯,武佑绪与我进了东厢的一间房,只见荀简正与卫文对坐下棋。卫老头从棋盒中夹
起一枚棋子,抬头见了我,立刻放下笑道:“仲明高见,果然这事还是代承去最好。”
荀简了然一笑,向我道:“原不该急着找你,只是公子吩咐,我们也只好从命了。”
我干笑道:“不妨不妨,受雇于人自然要随叫随到。”
荀简微笑,继续拈子落子。
武佑绪道:“公子在房中么?子悦回来了,我得先去禀报一趟。”
荀简点点头,过了一会,又悠悠然道:“公子吩咐过了,子悦可以直接去见他。”
武佑绪想是早就习惯了荀简这温吞的习惯,居然还没动,随口“哦”了一声:“那我就不去了。”
我只好动身去找江原,他房中灯倒是够亮,以致我推门进去时差点被晃了眼。江原本人正伏案写着什么,他穿着件墨色滚银边的便袍
,长长的黑发随意束在脑后,手中还握着蘸了墨的狼毫,大概算是房中最黑的东西了。听到我进房,他连头也不抬,边写边冷冷道:
“我记得昨晚要你天黑前回来。”
就知道他会找我算账。我微微一笑,不紧不慢道:“我也记得当时没有答应过燕公子。”
江原总算抬起头看我一眼,眼神简直比刚才说的话还冷,我虽然不怕他,还是小小地退了一步,防备他翻脸。
不料江原笑了笑,又低下头去,冒出个词:“很好。”我正疑惑,想问哪里很好。江原又开了口:“你表兄名叫刘恒?”
我道:“正是。”
“祖籍襄阳,建康人士,父刘裕,官至御史中丞,五年前病故。长兄刘钧,效命于越凌王军中。本人曾是越凌王伴读,十八岁承父业
,官拜御史台六品侍御……”江原一边写字,一边娓娓道来,熟悉得像说自己的事一样。我在一边听着,脑中居然冒出两个字来——
佩服。我使劲一晃头,立刻将这俩字扔到九霄云外。佩服个鬼!这混蛋把刘恒家事都摸透了,不是明摆着拆穿我?
说完后,江原面无表情抬眼:“怎样,我的说对么?”
我只有对他笑:“不愧是燕公子,调查的这么清楚。”
“刘恒与越凌王过往甚密,你作为表弟,却是刺杀越凌王的凶手;刘恒十八岁入仕,照此推算他今年二十三岁,应该比你小一岁,现
在反倒成了你的表兄。”江原用他那深不见底的眸子看我,“凌悦,你有什么话说?”
没办法,我只有在心里骂他,脸上却保持着平静的笑容:“燕公子相信我么?不信的话,我便不费口舌解释了。”
江原停了笔,口气却不容质疑:“你说了,我自然知道该不该信你。”
我叹口气,随意拉过一张椅子坐下,笑得一脸从容:“既然燕公子问起,小人当然以实相告。刘恒幼时算命,说他命犯孤戌,为了破
去命格,故在庙里买换了生辰八字,实际上比却我年长。”事先让刘恒做兄长,是为了方便拿他做挡箭牌,幸好我想得周到,又早跟
刘恒串通了这么一篇说辞,让他拆穿都难。
“至于我刺杀越凌王时远在荆襄,刘恒自然毫不知情,我却可以利用他打探到准确消息。否则以他与越凌王的交情,就算不将我告到
官府,也早将我禁足府中了。”说完,我拿眼瞧一下江原,“不知道燕公子对我的解释还满意否?”
江原神色不动,从从容容搁下笔,掀起桌上宣纸,吹了吹,折好,小心放入一个信封中。
我两眼随着他动作看了半天,竟然看不出他到底是相信还是不信,索性也不拘束自己,一手支在扶手上,歪着身子等他反应。
江原却不急着开口,突然变得十分悠然闲适,将笔放进青瓷笔洗中慢慢涮了,在笔架上挂好,卷起剩下的纸,仔细理了桌面,还不忘
自己倒一杯茶,那一套动作看起来倒不扎眼,甚至颇有些优雅之气。只是我看得想笑,江原平日总是一副僵硬冷酷毫无情趣的样子,
想不到还有这样的一面。
江原端起茶,垂着眼轻吹水面浮起的茶叶,仿佛不经意道:“明日说好了出去逛逛,凌公子是本地人,可愿带我等在这繁华烟都一游
?”他突然吐出这句话,倒是让我呆了一呆。
江原抬起眼来:“不愿?”
我注意到他眼底竟然带了一丝笑意,决不同于平日的冷笑,我也不由笑道:“燕公子有兴,子悦焉敢不从?”文绉绉的话谁不会说?
江原又垂下眼去:“今日传来消息,越凌王将府外禁军遣走了,想来不久会有些事故。”
我奇道:“不是说越凌王卧病府中么?难道好了?”
江原道:“是否他亲自出面并不清楚。他这么久才调走禁军,要么是病情好转,不再示弱。要么便是一直装病,后发制人。”
我苦笑,事实比猜想的更糟糕一些。
江原看我:“我已告诉凭潮仔细帮你调理身体,过几天便去,应该没什么大碍罢。”
我胡乱点头:“当然。”脑中却有些乱。
“我今日说起这些,是希望你心中有所准备。南越朝廷监视甚严,我们只能在暗中助你,到时见机行事,不必拼命,知道么?”
“没问题。”
“早些回房休息。”
“嗯。”
我起身就走,也忘了跟他客套,只想快些回房睡觉。
走到门口时,江原叫住我:“凌悦。”
我回头,竟然发现他又在微笑,我原地等他开口。
江原顿了顿,道:“没什么事。”
我笑了笑,向他拱拱手,推门出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江原有求于我,第二天一早,我破例被邀请到大桌上与卫文荀简等人一同用餐,不禁受宠若惊。江原单独在房中用餐
,自然不能算他。
卫文首座,荀简次座,武佑绪程雍各坐一边,一桌人吃得静悄悄。我在最下首,极力想找点话题出来。
吃了两筷,我盯着卫文道:“昨日几位进宫面圣感觉如何?”
卫文一愣,随即拈须笑道:“甚好,甚好。”
我又看向荀简,后者摇着扇子,悠然道:“倒是有些意思。”
程雍冷然道:“虚伪得很,造作得很。昨日临出宫前还有幸见了南越太子一面,有过之而无不及,想必那位没出面的越凌王也不差多
少。”
桌上有“嗒”的一声,我瞧了瞧自己的手,虽然也在作势下拍,无奈筷子还没落地,自然不是我。
转头一看,只见武佑绪放了筷子冷笑:“程护卫,我道你昨日怎么急匆匆赶回来,原来削尖了某处就是要挤来与我们进宫面圣。见也
罢了,却是诬了这边又损那边,你难道不知我国就要与南越联姻么?”
程雍鹰一样的眼神扫在武佑绪身上:“我只是实话实说,怎么武大人如此激动,好象说的是你家长辈一样?”
武佑绪站起来:“程雍,你不要过分!”
我急忙站起来将他按下去,那边荀简也道:“两位,何必争吵?”
武佑绪重新坐下,却不肯罢休,脸上挂着冷笑,声音低得全桌都能听见:“谁认不知程护卫自从来到南越,一件事也没办得圆满,倒
有闲心耍小手段。”
程雍竖起眼睛:“你办得好,公子怎么不叫你去?”
卫文也忍不住道:“两位有什么话不如去公子面前说个清楚,或者能早日遣你们回国,也省得老夫耳边不清静。”
“说清楚什么?”一个清朗含威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武、程两人听了立刻闭嘴。
江原悠闲地踱进房来,一桌人立刻起身见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