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池户开始踢打他抱紧乐谱的身体,中川在地板上蜷缩身子保护着揉成一团的乐谱。脊背受到巨大的撞击,从他嘴里吐出血来。
混合着眼泪、汗水和鲜血的液体在地面上交结成不好看的形状,池户抢过他手里的乐谱,扔进了火中。
从旁边开始,纸张发卷,变成褐色,接着马上被火吞噬。
中川放声大哭出来,没有人知道他在纸上看到了什么,那种可以让自己去死的爱,那个应该叫做上杉郁的男人,那种温柔到致命的感情,一切就这样被葬送在火焰之中了。
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在纸上看见了怎样的故事。
中川团着身体哭泣,不断地从喉咙中咳出血液来,在恍惚的视线中,池户还在把乐谱和便条纸扔进火中。
“果然这才是最有趣的。”穿着白色衣服的男人笑起来,脸也开始扭曲,“如果你能去自杀就更有趣了,快点死吧,快点死吧。”睁大了眼睛的表情狰狞的池户念咒语一般放慢速度。
“上杉郁……是谁?”死亡不要紧,中川只是想搞清楚这个问题。他咳嗽着爬到焚烧盆旁边想也不想就把手伸进火焰当中,那里应该有这个问题的答案。
眼泪顺着面颊流进满是血液的嘴里面。
“中川!”一个没有听过的声音大叫着他的名字,一股大到几乎可以把他杀死的力量拉住他的身体,把他甩离焚烧盆旁边。
中川抬头看着陌生男人的脸,把手放在那人的手指上面。
男人拥抱住他的身体,一句话也没有说。
中川咳嗽着,口中的血液留在男人的衣服上。
“啊,真不巧被你看见了。”身后的池户智一笑着,“你不是也抱着耍弄这个傻子的心理吗?现在被发现了,我们就一起让他去死吧。”
抱住中川的男人放开了他的身体,中川坐在地上看着这不知道是如何开始的事情。
男人冲上前去一拳将池户打到在地,他继续攻击着倒在地上的池户。
“哈哈,被我识破了你的心思害怕了嘛?你不过和我一样呀。”池户尖锐地叫着。
男人的拳头不断击打在池户的身上,目睹这古怪一幕的中川疑惑地碰着自己脚上的伤口。突然,他的脑海中传来了风声。
那是海边的声音吧。
是想去海边却没有去,所以才能够听到的声音吧。
“他不会记住你的,”被打倒在地的池户摸着旁边的刀子,“过了几个小时他还是会觉得我是那个对他最温柔的人。不管怎么说,你都败给我了,上杉郁。”
上杉郁。
上杉郁。
名字和乐谱完全重合了。
一切都变成了慢镜头——连声音也是。
池户举起刀子冲上杉划过去,刀尖柔和地隔开空气,上杉握住了他拿刀子的手:两个人都和着三拍子的节奏。
中川从地上爬起来,冲扭打的两人跑过去,他几乎已经腐烂的脚伤无法支撑身体,他跌倒在地面上。
有什么破碎了,接着血液从脸上流下来。
右眼,变成了一片黑暗。
“中川!”
那个叫做上杉郁的,也就是中川怀抱着不知道怎样的感情喜欢过的陌生人,在他的面前跪下来。
中川摸了摸自己的眼睛。从额头到颧骨,一道贯穿眼睛的伤口出现在他的脸上。似乎是他自己跌倒时碰到了上杉手上的刀,他不太肯定。
“对不起。”摸了摸看不见的左眼,他用沾满鲜血的手握住上杉的手指。
“为什么……”男人低下头,跪在他的膝盖上。
“是我不小心……”中川道歉,他捂住自己不断往下流血的眼睛,“是我不好,对不起。”
“要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男人前半段还在吼叫,后半段却脱了力一般。
“上杉君……”
唤着他的名字,中川捧起男人的脸,他的手心中划过冰凉的泪水的温度。
啪啪啪。连眼泪的声音,也是悠闲的三拍子。
35
很短的时间段内如若发生了太多或者太让人惊讶的事情,往往都会带来这是不是不真实的疑惑。
上杉跪在地上直愣地注视着中川指缝中流出来的红色血液。
这明明是并不是特别的一天。他像往常一样去找兼职的场所;又像往常一样,店长知道他的前科退回了他的申请;在回去的道路上,也和往常一样往中川家那边过,他被窗口传出的淡淡的烟吸引,推开和往常一样沉重的大门走进去。
接下来所有的一切便过于短暂和不同寻常。
没有注意到脸上的泪水,上杉注视着中川指缝中流出来的红色血液。
中川脸上的血液是暗红色的,从某个角度看又变得稀薄,或许搀和了组织液或者眼泪,像是有颜色的糖浆一般在从眼睛里面流淌下来。他没有受伤的那只眼球颤抖着,在眼眶中不安地晃动,没有任何定点。
“上杉君……”微微动起了嘴唇的中川唤着他的名字。
上杉跪在中川的面前,泪水模糊着视线,他的声带没有办法发出声音,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中川。
瘦到能透过衣服看见背上的肋骨,脚踝上有近乎腐烂的伤口。
似乎无法确定距离的中川伸出手,好半天才碰着了上杉的脸,他手上的血液抹在上杉的脸上。
冰凉的手指和血液的触感附在皮肤上,上杉从地上跳起来,他跌跌撞撞地冲到架子前面,拿起电话,用颤抖的手拨出急救中心的号码,重复了几遍才说清楚这里的地址。
“求求你们快点过来”上杉哀求着,那边的接线员却习惯了这类事件,无动于衷地应着他……
“求求你们……”
“求求你们……”
“求求你们……”
重复了很多遍,上杉才静静地挂下已经是忙音的电话。他缓缓地回过头,看见了瘫在地上的池户智一。神经被狠狠撩拨了一下,上杉发了疯似的抓起那个男人就往墙壁上砸去,他发狂地殴打着池户智一,直到池户再也没有任何反应地倒在地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上杉一下子跪在地上抱住自己的头,他的面前是没有一张纸张的架子和空无一字的揭示板。
咆哮慢慢变成了呜咽,他像是孩子一样本能地觉得害怕小声地啜泣着。
上杉慢慢地爬到中川那边,接着把头轻轻靠在男人的腿上。
“上杉君。”
“上杉君。”男人一如既往地叫他的名字,用干净的声音和平静的音调。
“我的眼睛看不见了……上杉君……”中川用两只手同时捂住眼睛,他的双手上都是自己的血液。
上杉一把抱住男人的身体。
“看不见了,我也想活下去。” 老鼠一样的男人小声地说。
上杉的眼泪落在他的头发上,顺着头发的方向优雅地滑下,上杉握住男人满是淤青的双手。
“……我很害怕。”中川平静的声音中终于有了哽咽的感觉,他的血液亦或是眼泪滴在上杉的肩膀上,冰凉地渗入上杉的皮肤。
“医生马上就来,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就好……”
“瞳孔碎掉说明看不见了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我把眼球挖给你……对不起……如果我一直陪在你身边……就不会这样……你想杀了我也可以……”
“陪在我身边吧……上杉君……眼睛有点痛……”
带着湿润但还是平静地声音,男人紧紧地抱住上杉。
上杉无法压抑住自己的呜咽,他用沙哑的嗓音一遍一遍叫着“对不起”,直到他仿佛没有听过那几个字的发音为止。
手术室的红灯血液一般恶心,上杉抱住头坐在医院的等待席上。
“你是上杉郁吗?”
“是的。”上杉缓缓抬起头。
“现在怀疑你和这起故意伤害罪有关。”
他被警察拉起来,坐上警车,来到并不陌生的警察局。警察调出他以前伤人的案底,接着把他带到审讯室里。
——殴打池户智一的人是你吗?
——中川优的眼睛是你用刀子刺伤的吗?
上杉沉默着不断点头,警察强迫他说“是”。
“是我伤了人……”
做笔录的警察写下上杉说的话,又让上杉在上面签了字。
签完自己并不复杂的名字,他抱住头。
“我会变成什么样?”上杉问着自己。
警察随口答了他一句:“要等池户智一和中川优做完伤害鉴定。”
“我能去看他吗?”
“不能。”
“他的眼睛怎么样了?”
“我怎么知道?”警察不耐烦地反问着。
“我弄瞎了他的眼睛……”
没有人管上杉说的话,他被丢了隔壁的房间。冰冷的金属质感的屋子中,他蜷缩在墙角闭上眼睛。
一遇到眼睑造成的黑暗,立马浮现出很多和中川有关的画面。
——贯穿眼睛的伤痕。脚上腐烂的创口。
——手臂上化脓的刀伤,被强暴之时流下的温热血液,手指上被玻璃割破的血口……
那么,把中川从小到大的一切记忆都加起来计算,他曾经体会过温暖的感觉吗?
或许答案是并没有。
36
这时候再想给他些许温暖已经是完全不可能的了。一旦失去了不知在何处的可以使事物往好的地方变化的关键点,一切便只有朝着不可控制的地方发展。
想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于是上杉便一直在找工作。
想让中川待在适合他的人的身边——于是上杉选择了离开他。
只可惜事实和他想象的截然相反,一切都往最坏的方面进展并无可挽救地走上了这条道路。
上杉窝在看守所的房间里靠着冰凉的墙壁,他想起以前来这里的场景。那时候还没有到必须担负责任的法定年龄,但现在他早就过了那个年纪。
“中川优腿上的伤口是你的作为吗?”
第二轮的审问开始了。
“不是。”
“你曾经对中川优进行过虐待吗?”
“是的。”
……
他回答着每一个只需要用点头和摇头来回应的问题,接着又被扔进了看守所。他贴着墙坐,低声哼唱着曾经听过很多遍的曲子。上杉用手抹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下的眼泪和鼻涕,擦得衣袖上到处都是,他又用衣领去折腾,结果弄得更加狼狈不堪。
躺倒在地上,他侧着身子把脸对着天花板,任凭视线在日光灯的闪烁上前后地移动,惶惶地看着青色的光射进眼睛。
他闭上左眼,隔着眼睑抚摸眼球并在瞳孔的突起上面打圈,一面思考要怎么把它挖出来,一面想着这颗眼球是不是合适中川的眼眶。他摸着眼球暗暗觊觎。
隔了大约十二个小时,房间的门被人打开了,一个人的影子挡住了上杉看日光灯的视线。
“中川优和池户智一已经做完伤害鉴定了。”
“中川还看得见吗?”
“按程序来说中川优或者池户智一会对你进行起诉,但考虑到中川优的特殊情况,如果他不对你进行起诉,我们会进行代理。”
“中川还看得见吗?”
“你的笔录将作为证物承上。”
上杉从地上跳起来揪住那人的衣领大吼:“我问你中川看得见吗?”
“把这个家伙拉开!”
外面冲进来两个警察,粗鲁地把上杉拉开。上杉的双手被背在身后,他吼叫着拼命挣扎:“把我的眼球挖出来!”
警察将上杉甩回房间,从外面重重地关上门。上杉跳起来大力敲打着紧闭的大门:“听到我的话没有,你们这些废物!”他歇斯底里地吼叫着吼叫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没有了动静。声音嘶哑的上杉瘫在地上又恍惚地躺在地上继续观察那明明暗暗的灯。
一下、两下、一下、两下……
随着灯管的摆动眼球也摆动着,他一边数一边捂上左眼,偶尔再放开一下。
疲惫的眼睛里面像是进了沙子一样,摩擦得吃痛。
“要保护好眼球。”
他自言自语完,又把眼睛闭上。
上杉再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男人是在法庭上。
那个男人正穿着白色的衬衫,左眼被纱布紧紧地包住,看不见的恐惧让他像只胆小的老鼠般低着头。他没有看任何人,仅像座雕塑般一动不动,只是在法官和律师问问题的时候才用缓缓的摇头和点头来回答。
“介于本案的第一原告中川优无法判断当时的情况,另一位原告池户智一的陈述如下:”律师读着池户的笔录,“被告上杉郁对原告中川优进行长期身体虐待……在本月12日的争执中……中川优的左眼受刀伤,晶状体局部破碎,无完全恢复视力的可能……”
随着律师的宣读,缓慢灌入上杉脑海的语言燃烧起来,他在被告席里面蹲了下去,抱着头颤抖着哭泣,一句话也说不出。
被庭警拉起来之后,他看着中川,但男人却完全没有抬头看他的打算——男人正低头盯着面前的地面,对陈述之类的事情没有反应,事不关己地站在那里。
和着上杉的呜咽和法官的宣读,伤害罪成立了。上杉的故意伤害罪看起来理所应当,没有人为他辩驳。他站在那里像是畏罪一般颤抖,像是忏悔一般哭泣。
走了一遭法律的程序,他要被送进监狱里面两年。几乎所有的口供都来自池户——中川不记得任何事情;在刀上找到了上杉的指纹,还有上杉自己的口供:人证物证都有了,他理所当然被判刑。
虽然那之中还有些细枝末节——比如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微不足道的东西法律没有闲暇考虑。
“中川……”手被手铐铐了起来,上杉流着泪呢喃。
庭警拉着他的手臂带他走出了被告席。
原告席旁白衣服的男人微微抬了一下头,依旧没有看他。
“中川……”
白色的绑带绕过黑色的头发,露出的右眼眼眶深陷下去。
“中川……中川!!”上杉大声叫了出来,“快点搬家!算我求你,别让池户再找到你!……中川!如果你看不见,就把我的眼珠挖出来!……中川优!”
听到上杉的吼叫,中川微微动了一下身子,他缓缓地抬起头,离开原告席,往这边走了一点。他站到上杉面前,用没有焦距的眼睛打量了上杉好一下子,接着移开了视线:
“对不起……我不认识你……真是对不起。”他微微朝上杉鞠了躬,转头向后走去。
上杉跪倒在地上,夺眶而出的泪水不断流下。
被眼泪模糊的视线中,中川远去的背影拧了一条细白的灰。
37(监狱生活可以赏月……)
不认识一个人的饭堂中,上杉坐在角落。他穿着灰耗子色的囚服看着面前的饭菜,半响也没有落下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