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挑眉:“你的意思是,我说话不可信?”
江原点了点头:“基本不可信。比如你那天在回阅武场的路上说的那番话,我事后都得反过来想。”
我淡淡道:“殿下还真是会自找台阶,我的话是真是假你又如何知道?”
“我知道。”江原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他一侧身扯住我的马缰,“你将马鞭挥在这里的时候我就知道。”
我心里莫名一滞,淡淡星光下,看见他脖颈处那抹似有若无的痕迹,匆促地别开目光:“怎么以为那是你的事。”
“你极力否认,是不是很遗憾我那日没有放纵到底?”江原幽深的眸子牢牢盯住我,“那你真不该一鞭抽醒我,再丢下那句话跑掉。
”他手上微一发力,两匹坐骑在他的拉扯下几乎紧贴在一起,各自晃晃头放慢了脚步。
我看着一队队骑兵从身边越过,低声道:“不管前面我说了什么,最后那句话却是真的。我早就后悔了,以后除了公事,希望殿下别
再找我。”
江原哼一声:“休想,答应的话怎能轻易反悔?”
我皱起眉:“那是我一时发昏,不能算数。”
江原立刻狠狠地看我:“你真笨!你忘了当时是什么情形?难道现在都没想明白为什么答应我?我看你现在才是发昏!”
我仰头看他,有些恼火:“你也答应不会举动过分,可是从没做到过。既然你没做到,为什么我不能反悔?”
江原瞪我:“怎么叫过分?你既然答应试着接受,为什么不从行动上开始?”
我手里一抖缰绳,冷笑道:“包括你用强?”
江原微微一愣,我两腿一夹马腹,纵马从他身边越过,向着中军纛旗方向奔去。奔不到十丈,江原已追上来,转头道:“就算那日不
该对你用强,那也是因为你先激怒我。”
我横他一眼:“谁叫你怀疑我?”
“那是你举动可疑。”
真是不可理喻,我憋气地抽了一下马鞭,甩开他。江原赶上来,猛地策马挡在前面。我急忙用力勒住马头,怒道:“别找死!”
江原沉沉看我:“算我不该怀疑你,给你机会收回之前那些话。”
“不。”
“给你两个选择:你同意,我以礼待你;不同意,我强上了你!”
我咬牙:“你混账!”
“不答就代表同意。”江原哼然一笑,“其实我现在很盼望你不同意,说不定我会让你比上次还销-魂。”他倒转马鞭,鞭柄在我胸前
撩过,“凌悦,咱们不妨试试。”
我双颊一阵发烫,向旁边躲开,冷冷道:“行军途中,殿下就不避人耳目?”
“嗯,又来这个。”江原有点嘲弄地笑,“你怕人看,那就找个背人的地方如何?”
我不想再理他,沉着脸喝声“驾!”,赶到纛旗下与几名中军官员并行。江原面色平静地回到队伍中,问旁边副将乔云道:“前军怎
样了?”
乔云忙道:“斥候来报,薛将军一路顺利,已快到达渑池,沿途禁止乡民出入关口,以防北赵察觉。”
江原道:“传令,兵分三路,右将军武佑绪寅时初北上渡河,徐徐向蒲坂逼近,随时听我号令;左将军程雍率部离开大路,抄小路沿
洛水而上,绕过弘农,向函谷关挺进,注意掩藏行迹,三天后抵达;中军不停,直奔弘农。”
乔云肃然道:“得令!”随之叫来两名骑马斥候,一一交代清楚,自己打马回头,低声交代几名中军护卫。
江原传令完毕,又挤到我旁边,低声道:“我刚才想起一件事,听说你有许多天拒绝凭潮疗伤,不知是什么缘故?”
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殿下自己不也一样?问你自己好了。”
江原中溢出阴谋得逞的笑意:“我是为了让伤痕留得久一点,难道你也是?”
“你……” 我不由抬高声音,却见周围都是沉默行军的将领,记室参军事吴胤的目光沉沉向这边扫来,只得把骂他的话咽回肚里。
江原将我囫囵看过一遍,低声道:“刚才抱你时发觉又瘦了,可见跟我吵架对你没什么好处,又没对你怎样,何至于那么生气?”
我磨着牙道:“只要你别惹我,那我保准心宽体胖,连喝药也省了。”
江原认真看着我:“好,只要你好得快些。”
我有些错愕地抬眼,看见他忽转郑重的神色,反倒呆了一下。
江原弯起唇,继续道:“不过你是不是等于承认因为我才寝食不安,消瘦若此?”
我当下有吐血的冲动:“别再跟我说话!”马鞭扬起,迎着附近几个将军异样的目光,策马与他远远隔开,身后仍隐隐传来江原的轻
笑。
旷野清冷,夜色如漆,黑色大军如一条巨龙蜿蜒向前,劲猛寒风从丘陵间低吼着卷入人群。江北毕竟是不同江南,虽然已近冬末,天
气却只有更加冷峻。我裹紧了身上斗篷,心情很快归于平静,便开始思索这一路布军的用意。
弘农作为北魏的重要据点,地位至关重要,北赵突然出兵,应是知道了江原打算倾力而出的消息。国家存亡之际,坐以待毙自不如占
取主动,或许还能换得一线生机,北赵的想法应是如此。而在江原这一边,虽然有些陷于被动,却不至于全盘打乱,这番出击不过将
进攻日期提前了而已。
江原对大军的安排不是全力解救弘农,竟是针对函谷关而去,显然意在突袭。然而函谷地势险恶,北赵素来民风剽悍,好勇斗狠绝不
亚于魏人,他这般骤然分兵,对敌优势削弱,其实也增加了不少危险。万一函谷守军有了戒备,而弘农又久救不下,就要面临首尾夹
击的局面,因此布兵细节上还须仔细推敲。
再想江德高居庙堂定下的攻赵战略之一,竟然是命大将程广舍近求远,长途跋涉绕道河西,却又不给任何具体指令,看似毫无道理,
其实饱含深思。
一则尽可能迷惑北赵,让其认为北魏要在河西寻找突破点,从而不得不加强戒备。一旦北魏再从东面进攻,河西宇文氏便无法增援关
中,东面压力会小得多。二则就算北赵不受迷惑,同样不得不防,因为一旦放松戒备,这支两万人的精兵便可顺势而下,从背后插入
致命一刀。所谓两兵交战以正合,以奇胜,无论怎样看,这都是一路防不胜防的奇兵。
只是程广孤军深入、后继无源,一旦到了不得不与宇文氏大军短兵相接的时候,最好的结局也只能是两败俱伤,那两万兵士的覆灭命
运几乎是注定的。江原耗费心血打造出的三万精兵,未及大显身手便等于被灭去两万,若不痛心疾首才怪。
想到这里,我突然心中一沉,想起江原那日疯狂凶狠的举动,想起他凝血的双目,原来都是大有原因。
本以为他是毫无道理的疑心大发,其实并不是。他的父皇刚刚给他重重一击,我却逞口舌之快对他冷嘲热讽,更扬言要离开天御府投
靠江德,所以他才会那般生气,打了耳光不够,竟要对我施以强-暴。他当时的表情,分明是受伤到极点,并不见得比我好受多少,可
惜我没有察觉。
一念及此,我不由自主回头向江原方向望去,却恰巧与他目光相撞,忙假装扫视一下周围,从容收回视线。心里感觉很怪,好像揭开
了一层从不愿意触碰的幔纱。
很多时候江原不说,却似乎早将我看透,我只顾极力隐瞒自己,却几乎从没想过去解读他的真实心思。是不是因为平日对他戒心太重
,忽略了许多事?
回想这些天来,总是对江原怪责居多,觉得既然他有疑心,我又何必徒劳解释,正该识趣地主动疏远。可是今夜在如此紧急军情下,
他没事一般来找我,已是用行动表明了态度。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握缰的双手,手心里是多年行军留下的厚茧。过去的十年间,不知在多少场战役中浴血奋战,挽弓执剑,所向披
靡。如今就要重回战场,却不知道还挽不挽得起弓?
想起江原曾经问我,若我没有失去内力,会不会待他不同?我没有正面回答。
还用回答么?当然会不一样。
虽然在他面前从来都不会示弱,但我却知道自己心底常有虚弱之感。所以他每进一步,我便会后退一步,不是不相信他,只因对自己
不够自信。背叛的教训就在眼前,赤冲还在步步紧逼,如果轻易将自己全部交付,一旦再次成为某一方的牺牲品,我已经没了脱身的
力量。
就算江原愿意帮我,我又怎能依靠他的保护而生存?
我轻叹一口气,仰首看向远处。不如就这样罢,不管他怎样对我,只要把持住自己,只要不对他太过依赖。
“凌主簿在想什么?”我正想得出神,突然听见这声音,心跳漏跳了几下。只见江原在我左边出现。他稳稳骑在马上,后背挺得笔直
,扯住马缰略微歪头看我,嘴角仍是带着一点嘲弄的笑意。
我因为心中乱想,眸子已经很久没转动,有点呆滞地回神看他:“我在想,殿下是不是太好奇了点?”
江原伸开五指在我面前左右晃晃:“一副傻乎乎的样子。别半路睡着了掉下来,这张脸就更丑的没法看了。”
有的人就算是对你好,也有本事用最惹人厌的方式表达出来,最后搞得你火冒三丈,比如江原。
我眼角一眯,慢慢道:“丑一点没什么,免得禽兽来扰。倒是殿下明明没摔过,却看着像摔了七八十次,不知道为什么?”
江原哼道:“有能摔成本王这样英俊的,那是他的造化。”
我嗤了一声:“不知殿下脸皮修炼到几丈厚了,可比函谷关城墙?”
“尚可。凌主簿的舌头也是愈发锋利,一定是得空便磨。”
“不敢,比不上殿下内外双修,说话也一样难听。”
江原低低一笑:“我倒想与凌主簿一同体会一下‘双修’之乐,不知何时可以?”
我脱口道:“下流!”
江原将马鞭在我左股上扫过:“凌主簿,又激动了。”
我抬腿踹向他右脚,江原一拉缰绳轻松躲过,拨过马头走了几步才回头道:“我去后面看看,你别睡着。”
这时大军已行至一处丘谷连绵之地,一条几丈宽的河水流淌而过,向西山峦在望,前面的道路已不似初时平坦。
一夜不停奔走,我感到跨下的“白羽”喘息急促,显然已经劳累不堪。军中人都知道,就算人撑得住,也不能让马匹耗尽体力。我看
看不远处的江原,心里暗想,该到安营休息的时候了。
果然不久之后,江原环视了一下周围地形,转头对身边的乔云低声吩咐几句。乔云便传下令来:“大军原地休息,埋锅造饭!每营两
什轮流警戒。私自离队者,斩!营间互串者,斩!”
命令很快传遍全军,数万大军陆续停下,五百人一营,将幡旗插入地下为界,按照各自编属划地休息,迅速分派了警戒、拾柴、做饭
、取水、饮马等等职责。
也许是太久没有长途跋涉,等到下马时,我发现双腿已经麻木得没了知觉。稳住马匹,勉强脱了马镫溜下地,脚心立刻一阵钻痛,险
些跪倒在地上。
江原飞快走到我身边,手放在我腋下将我扶起,低声责怪:“早对你说受不住就不要逞能,行军第一天就废了腿,你这仗还要不要打
?”又回头向身边护卫道,“燕七,去拿块垫子来!”
垫子拿来后铺在地上,江原冲我道:“躺下!”说着将我放倒在上面,双手捉住我双脚,用力在脚心揉按。
我扫视一下周围,压低声音道:“你走开!找个护卫来帮我。”
江原边按便道:“少废话!”揉了一阵,又抓住我双腿来回抖动,等到血流基本通畅,他将我拉起来,又对旁边的燕七道:“你也躺
下!”
燕七忙道:“还是殿下先来。”
江原不耐烦道:“都一样,快!”
“属下遵命!” 燕七依言躺下,江原又为他揉按一阵,这才与燕七互换位置。燕七感激之色溢于脸上,按得分外卖力。
江原双手枕在脑后,有些享受地闭上眼:“凌悦,不算程将军带去的两万精兵,去掉本来便驻守边境的五万大军,剩下的薛延年率两
万打头阵,武佑绪分兵三万渡浦津,程雍分兵三万作策应,我手里加上燕骑军还有六万人,要一鼓作气攻下函谷再挺军西进,就必须
保存住最完整的兵力。你说,要怎样打?”
我问:“还有三万归谁统率?”
江原轻哼一声:“你很快就会知道了。”敲敲自己身边,“先说我们。”
我坐过去:“你以前攻打过函谷么?”
“当初占领弘农时,顺路去挑衅过。哼!天下第一险要,果然名不虚传。”
我看看江原带了点愠色的脸,心知那次挑衅他一定吃过亏,却没有追问。仍是语气平静道:“战国时六国伐秦,以数十倍兵力围攻函
谷,最后伏尸百万大败而走,可见破关之难。这说明攻函谷单靠兵多无用,就算带了百万大军,真有机会在关前应战的怕是不到一万
。”
江原睁开眼:“别说一万,就是摆开五千的战阵也勉强。所以函谷关常驻守军往往只有万余,依托地势,却能抵得过十万大军。”
我想了想:“不如引蛇出洞?”
江原向我伸手:“想法不错,先拿个具体方案来。”
我十分干脆道:“没有,你自己不会想?”
江原发狠地看我一眼。
燕七一边帮江原揉捏一边道:“殿下,军帐已经支好,要到里面休息么?”
“好。”江原突然抽回双腿,“拍”地放在地下,一个挺身站起来,倒把燕七惊得一怔。江原朝他挥挥手:“去,传令凡护卫将军以
上将领,半个时辰后都到中军大帐集合,千夫长以上,一个时辰后到大帐。”
等燕七离开,他转头将我拉起来:“凌悦,你跟我过来。”
我被他拖着向搭好的临时帅帐走,只见周围炊烟袅袅,许多兵士已开始打火做饭。帅帐虽然支得粗糙,戒备却丝毫不马虎。从这里可
看得到燕骑军拱卫在十米开外,再往内是用随军辎车围成的一道屏障,只在正南方向用两辆辎车辕臂留了一道简易军门,江原的贴身
护卫守在帐外。
走进帐中,里面已生起火盆,地面上铺了大块毡布,最中央矮几上放了一只托盘,盘里一把精巧的银制茶壶,周围几个茶杯。江原走
过去坐下,倒一杯茶水递给我:“喝完到里面躺一会,吃饭时叫你。”
被他一说,我真的感到困乏起来,于是依言喝过,在离火盆不远的地方躺下。
江原笑道:“你若总是这么听话,我不知道少操多少心。”
我合着眼,把脚上的牛皮靴举到他面前:“你闭嘴!”
江原却伸手接住,握住鞋底拽下来扔到旁边,将我狠狠塞进一条毡被:“待会凭潮过来,看你还有什么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