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又命虞世宁为主将,程雍、薛延年等人为副,徐卫为侧应,连夜调拨军队西出函谷关,进入桃林待命。
杜长龄见各人都领命而去,轻轻看了我一眼:“殿下,现在商讨一下详情么?”
江原点头道:“事不宜迟,燕七,你去外面警戒。”又转向我坐的角落,“凌祭酒,有什么意见不妨直言。”
我手指轻轻扣击椅子扶手,抬头笑道:“杜司马才智非凡,又对北赵了如指掌,一席话让人由衷佩服。殿下所定离间计兵不血刃,实
在是上上之策。我一直洗耳恭听,倒没有什么意见,只是有些感慨罢了。”
“感慨什么?”
“一个将领,如果没有政治手腕,带兵再厉害也没用,不管打了多少胜仗,他都是当权者的祭品!”
江原看着我,神情异常平静:“凌悦,这些你早就该明白。”
我轻笑道:“是,下官告退。”
“站住,”江原放低了声音,“不要感情用事,我与长龄的话,你听完再走。”
我背对着他,嘴角扬了扬:“我不舒服,殿下就不要为难下官了,何时需要我出面,只管吩咐吧。”
头也不回地出了院门,我走上积雪皑皑的街道。天空早已黑透,从山谷穿来的风犀利如刀,吹到身上像浸了雪水一般寒冷。我想起自
己孤身陷在南越皇宫的大殿上,想起我对着曾以为最亲近的人挥起长剑,忽觉心头痛得厉害。江原是对的,可是司马景这样的人,应
该轰轰烈烈地死于战场,才算不辜负他一生的威名罢!
返回自己卧房时,全身已经冻僵了,推门进去的一刹那,扑面的温暖几乎要让人流泪。我转身关上房门,再回身时,才发现一个削瘦
少年歪在床头,清秀的眉头舒展着,似乎睡得正香。
我摇摇头,轻手轻脚走过去拉过棉被盖在他身上,正要帮他脱掉鞋子,裴潜已经警觉地醒了。
“回来了?我好不容易从卒长那请了假,都等半天了。”
我摸摸他睡得发红的脸蛋:“冷不冷?”
裴潜立刻抓住我的手:“别摸,你的手凉的像冰块,不冷才怪!”
我捏他一把:“问你睡得冷不冷!”
他生气地躲开,踢掉鞋子向床里面靠了靠:“你上来吧,挤挤暖和。”我笑笑,也脱了鞋钻进被子里,跟他挤挤挨挨地躺在一起,只
听见裴潜又道:“你是怎么把赵军引出来的,跟我讲讲吧!”
我懒懒闭上眼:“有什么好说的,无非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裴潜却不肯罢休,抱怨道:“就是这样我才要听,你让我看的那些书,到了战场上一点用都没有!”
我翻身把他踢到墙边:“睡了。”
“不行!”裴潜拽掉我身上的被子,坐起来使劲摇我,“快说。”
我打了个喷嚏,夺回被子:“小畜生!我没在外面冻死,也要被你冻死了。躺好,我跟你说。”裴潜这才重新躺下,我道:“上兵伐
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伐城。善用兵者,不战而屈人之兵……”
裴潜着急地打断我:“书上的话我都记得,我想知道你怎么做的!”
我笑了笑:“真正的战争,往往是计谋与武力并用,从明日开始,你会慢慢看到这段话的解释。如果这次你看得懂,我就详细跟你描
述那日的情景。”
裴潜听了,赌气地一头扎进被里,嗡声道:“算了,懒得理你!”
我把手臂枕在脑后,呆呆地望着屋顶,叹了一口气。江原这时还在与杜长龄周密筹划吧,如果我对他说,自己这样反应是因为触景伤
情,不知道他会不会更加鄙夷。相处下来,他与我有很多相同,可是又有如此多不同。
裴潜不知什么时候又钻出来,颇有城府地看着我,念咒般在我耳边重复:“燕王殿下,又是燕王殿下……”
我拍他的脑袋:“还不睡!”
裴潜哼道:“怎么睡得着?我看你不是从殿下那里回来的,你从冰窟窿里出来的吧!这么久还是冰凉冰凉的,本来想两个人挤着暖和
,现在害我也暖不过来了。”
我一愣,隔着衣服感到裴潜身上传来的微弱暖意,又想起与江原肌肤相触的感觉,不知不觉中竟然有些留恋。他有时像一头灵敏的野
兽,带着时时让人警醒的危险,可是跟他在一起,我的心是热的,身体是暖的。
小畜生其实很困了,嘟囔过之后就进入了梦乡,我把棉被多让给他一些,走下地拨旺了火盆。我想,或许我与江原一样,喜欢这份独
一无二的危险和刺激。
经过斥候不断来回刺探与紧锣密鼓的作战准备,在一个略有些雾气的清冷早晨,虞世宁带领的魏军,在桃林高地的狭窄地带,与司马
景的赵军第一次遭遇了。
双方军队都有些奇怪。在虞世宁的英勇率领下,魏军开战不到一个时辰便狼狈败退,盔甲兵器掉得到处都是。而司马景的军队眼见获
胜,只象征性地追了一小段路,就集合队伍慢悠悠回营休息去了。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江原正身披黑色斗篷站在函谷关西城楼上,遥遥地往西北眺望。他气色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有嘴唇还略带
些霜色。
“凌悦,你知道那里么?”江原手中龙鳞剑随意一指。
我看也不看便道:“你说的夸父山罢。”
江原回头笑了笑,喟然道:“传说夸父追日,来到此地,快要追上太阳时渴死在这里,身体变作大山,手中木杖化作这片绵延几百里
的桃林。你猜,他若事前知道追赶太阳是这样的结果,还会追么?”
我想了想:“会的吧。人只要有了志向,就算明知前面万劫不复,还是会一直走下去。”
江原沉吟点头:“凌悦,我想知道你的太阳是什么。”
“我?还没找到。”
“我不信。”
我沉默了一会:“曾经有过,可是碎了,就不再想了。”
江原异常认真地凝视着我:“试着重新找吧,这一次不让它碎掉。”
我有些意外地抬头,转眼却看到一名斥候匆匆奔到江原跟前,带来了魏军与赵军闹剧般的最新战况。
江原像是早知道结果一样,草草看一遍便随口道:“司马景果然厉害,让虞将军多加小心,遇到宇文灵殊要给赵军狠狠一击!”他把
战报塞给我,笑道:“希望你要追的太阳跟我的一样。”
“那可未必。”我展开纸卷扫了一眼,“虞将军望风而逃,实在做得够绝够像,可惜被司马景识破了。”
江原残忍地笑道:“没关系,他一个人识破,未必人人识破。既然司马景是常胜将军,那就让他一直胜下去。”
“然后与宇文灵殊率领的军队顽强对抗,让他以极其惨烈的结果赢得胜利,首先引起士兵对宇文灵殊的能力不满,继而扩大到宇文灵
殊与司马景的矛盾。这就是你和杜司马的高明计策?”
“这只是一部分,整个计划有待完善。”
“为什么不商定完整?”
江原阴沉了脸色,将我拉近身边:“你那么离开,我除了要商讨计策,还要想着你做什么、怎么样,哪里做得完?”
我听了忽然很想笑,可是不愿被他看出来,眯起眼睛道:“你是自己累了找借口罢?”
江原皱眉道:“凌悦,你真是不解风情!”
我喷了他一脸口水:“燕王殿下,你这样说话很像个闺中怨妇啊!”
江原不可思议地瞪着我,好一阵才愤怒道:“你再说一遍?”
我若无其事地笑:“要不,我大声对着那边的卫兵们喊?”
江原猛地掐紧我的腰,披风挡住身后的视线:“你敢!信不信我当场把你的衣服扯掉?”
我故作无辜地看他:“殿下,下官只是遵命行事,你可不能这样无耻啊!”
江原咬着牙,狠狠拖着我的手向城楼下走:“既然凌祭酒这么听话,本王就带你回房好好奖赏一番!你喜欢哪种体位?”
我一惊,立刻挣扎:“没空跟你玩笑!”
“本王有空,凌祭酒若不想当街暴露身体,就别再乱动。”
我横眉道:“等我伤好了,你也这样威胁我试试看!”
江原笑眯眯地回头,在我唇上轻轻一舔:“凭潮没告诉你么?你的伤没那么快好。”
“无耻!败类!”
江原假装没听见,一路拉着我往自己卧房走。我起初生气,渐渐地也没了脾气,到最后自己也十分郁闷,明知道这是个随时要变禽兽
的混蛋,为什么还要忍不住招惹他?踉跄迈进江原居住的院子,我一眼扫到门外的燕骑军,下意识道:“会被听见的。”
江原一笑,抓紧了我:“不会,有燕骑军把守。”我咬着嘴唇瞥他一眼,心道就是有他们才更糟糕!
燕九见我们进来,快步走上前来禀报:“殿下,杜大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话刚说完,杜长龄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门口。我头一次发觉杜长龄那张云淡风轻的面孔是如此亲切,立刻热情满怀地跟他见礼。杜长龄
有些诧异地回礼,随口道:“凌祭酒,那晚突然离去,不知道有什么缘故?”
我笑道:“下官一时不能自已,失礼处请杜司马担待了。”
杜长龄轻轻看了江原一眼:“只要殿下不怪罪,某并无什么成见。今日议事,还请凌祭酒倾囊相授。”
我忙道:“大人才能数倍于我,下官何敢班门弄斧?”
“函谷出使,已让某见识了凌祭酒的才华胆识,凌祭酒又何必过谦?”
我还要开口推辞,江原不耐烦地把我推进门:“看来我该定条新规矩:严禁官员之间寒暄客套!再不说正事,司马景都要打上门了。
”
杜长龄微微一笑,说道:“臣已经把地图带来了,殿下请进房一观。”
我仔细查看江原神色,越看越觉得怀疑,从后面拉住他,低声道:“你早就知道杜司马在这里?”
江原报复般在我耳边戏谑地笑:“凌祭酒,激动了一路,失望了?有了新消息自然要来商讨战术,你以为要做什么?啧啧……”
“你!”
江原拐过正厅,目不斜视地跨进内室门槛,正色道:“凌祭酒,这幅地图是长龄花费无数心血所制,上面河流山川都标注得极为详尽
,你不妨细细观赏。”
我跟进门,只见本来能一眼看到江原卧榻的地方放了一架屏风,屏风上悬挂着一幅极大的北赵山川兆域图。赵军驻守的各处城池与军
营都用黄色标注,而函谷关已画上了魏军的黑旗。
杜长龄从旁边的桌上拿来纸笔,江原用剑鞘指着图上标注桃林的地方对他道:“刚才接到消息,虞世宁伪装败逃,司马景并没有被蒙
蔽,而是迅速返回了营地。我们继续按兵不动,他还会派兵出战。我已经传令虞将军,只要见到司马景的旗号就退兵,除非看见宇文
灵殊。我估计,这种状态会持续一阵子。”
杜长龄轻轻点头:“臣以为,这段时间过后,就该对北赵朝廷动作了。”
江原笑道:“让父皇派使者向北赵求和么?只怕陈煜不会轻易相信。”
“重金收买太子陈昂身边的人,让他们建议太子支持求和。再派秘密使者以皇上和燕王的名义与太子联系,私下许他登基之后双方永
不相犯等等利处。太子若心动,必会弹劾司马景。”
江原沉思道:“这个变数颇大,必须先跟父皇商议。稍后你写一份详细方案,我命人秘密送往洛阳,看父皇的旨意如何。”又转向我
,“凌祭酒,你的主意呢?”
我看着地图出神:“我说过,殿下让我做什么,下官照着做就是。”
江原目光一闪:“有长龄在这里作证,此话当真?”
我颇有点鄙视他的小人之心,干脆道:“自然当真!”
“那我要你现在扮作我,说说对击败司马景的全部构想!”我猛然看向他,却见旁边杜长龄也在微微吃惊,江原凌厉道,“怎么,刚
说出口就要食言么?”
我冷冷看他片刻,终于还是收回目光,一字字道:“殿下这样千方百计抬举,下官不能推辞。只有一件,殿下和杜司马对政治手腕运
用自如,这已然是除掉司马景的最好策略,不用下官废话,所以我只说用兵。如有不对的地方,请殿下和杜司马不要见笑。”
江原嘴角有一丝松动:“好,这才是我帐下谋士的风范!”回身坐进旁边的木椅,“长龄,你也听听凌祭酒的高见。”
杜长龄淡然笑了笑:“自然洗耳恭听。”
我沉默地在地图前站了一阵,缓慢开口,说得特别用力:“现在军队用了‘骗’的策略对付赵军,从结果看,司马景目光敏锐,很难
被人为制造的假象迷惑。我认为,再接下来用兵,办法就是‘真’!给他的信息,要是真的,一旦交锋,就要真刀真枪拼个你死我活
。但是传递给他周围人的信息必须是假的,并且使他们深信不疑!要时刻让司马景与他部将或士兵的认知截然相反,这样才可以达到
使赵军离心离德的目的。”
江原笑道:“凌祭酒,这一策周密。”
“虞世宁将军之前有一点顾虑是对的,就是我们虽然不取保守策略,却仍要做好与赵军对耗的准备。司马景自身几乎无懈可击,我们
的策略都是为了影响他周围的人而定,尤其是还要皇上配合,这在短时间内是不可完成的。”
江原拿宝剑敲了敲地面:“这个我也有所准备,子谦在洛阳负责整个后方,我早已命翟敬德加强护送粮草的兵力。”
杜长龄微微皱眉道:“即使遇到紧急情况,弘农粮仓也足够大军消耗。只是凌祭酒说中了我们的隐患,司马景本身还是最大的威胁,
万一这些还来不及奏效,他已经猛攻过来呢?”
我淡淡道:“真到这一步,要就看我们的军队有没有实力了。”
江原站起来重新观察了一遍地图,自言自语般道:“是啊,怎么办呢?黄河要解冻了,解冻之前打不过去,武佑绪必成孤军。”他把
视线转到我的脸上,“不如,下令韩王务必在半月内攻破武关,迅速北上,从后方夹击司马景?”
我平静与他对视:“下官没意见。”
江原点头补充道:“而且要拉上南越,总不能让南越军队白白来捡便宜吧?对了,”他转身问杜长龄,“听说南越近期才把军队凑够
数,刚到任的统帅是谁?”
杜长龄接话道:“宋然。”
我全身倏然一颤,这个名字就像一根刺,猛然扎进了心里。江原仿若无意地看我一眼,笑道:“果然高升主帅了,他是越凌王的昔日
属下,不知道越凌王得知后会怎么想。”
杜长龄道:“自从迎娶仪真公主,越凌王府少有消息传到我们这里,臣怀疑跟晋王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