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邵璇何等人物,又哪里会看不出下属的这层层心思?只是薛允臣都已让了步,深明驭下之道的他自也清楚该怎么做才是最合适的。
当下无奈一笑,强压下心头那份为人「小瞧」的不快,道:「如此,便依你吧。」
「是。」
见主子也有所转圜,薛允臣这才松了口气,而旋即在主子的示意下领着对方前往关押两名老将军的地点。
在这次的事情发生之前,两名老将军在军中的威信仍是相当高的。也因此,即便早清楚对方图谋不轨,邵璇却还是在他二人刻意引得全军大败一场后才揭破了二人的「阴谋」——也正因为先前的那场大败,当二人幕后黑手的身分被挑明之时,士兵们几乎是同仇敌忾地齐声讨伐……在此情况下,两名将军的威信不存,征西军自也免去了可能的哗变。
没有翻盘的希望,那么所能有的抉择,便不外乎投降或身死了……在邵璇看来,对方执意与己相见与其说是图谋不轨,倒不如说是为了将自己的服软卖个更好的价钱,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若对方真有能让他心动的条件,谈上一谈又有何妨?
正因存着这种心思,才让少年觉得薛允臣的反应多少有些杞人忧天——若非不愿打击对方的忠诚,他其实是更希望能私下和二人谈谈的、
毕竟……薛承恩不是柳行雁,对一个仍然正直热血的年轻将领来说,权力场上的利益纠葛,终究还是有些太遥远了些。
心下思量间,足下脚步未缓,不消多时,目的地便已映入眼帘。一个眼神示意门口看守的士兵们无需多礼后,邵璇在薛允臣的陪同下进到了关押两名老将军的营帐之内。
「怎么,太子殿下终于有勇气来了?」
「勇气?他哪来勇气了?连见咱们两只老狗都还得拉人壮胆,可是怎么瞧也与『勇』字沾不上边啊!」
方入帐中,最先迎来的,便是这番一搭一唱地冷嘲热讽。出声的不是别人,正是两名本该德高望重的老将军。
听二人出言辱及主子,薛允臣神色一变正待出言喝斥,却给邵璇一个抬掌示意、止住了话头。
但见少年神色从容,双唇轻启,淡淡道:「如果昔年的征西二虎只剩下耍嘴皮子的功夫,那么今日也没有多谈的必要了。」
叙述的音调平缓,直望向二人的目光平静冷澈,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魄力,让两名老将军本已到口的反讽之语竟就这般噎在了喉头……可二人终究不是寻常人物。
转瞬的停滞后,两老对望一眼,而由居左的王将军一声轻咳、代表着开了口:「瞧殿下之意,莫非是想让小薛在旁守着?」
「怎么?难道两位有什么难以见光之事,还怕自个儿带出来的子弟兵在旁听着?」
「自然不是……可我二人不在乎,却不代表殿下您不会在乎啊……?」
说到这儿,王将军一声冷笑:「莫非殿下还真以为自己的手就比我二人干净?」
意有所指的话语,所暗示的自然是那场他二人精心策划,却终为人作嫁的败仗……听出对方潜藏的威胁之意,邵璇双眉一挑,对向二人的目光已然带上了几分讥诮。
「要想将这『顺势而为』当成罪状诋毁本宫,也得两位先想办法走出这营帐才是……况且两位就算真这么做了,除了真绝了自个儿的最后一丝生机外,能否真达到目的亦十分难说。两位将军并非愚人,又岂会看不明白其中的关节?一味以此相胁,反倒还落了下乘。」
对这等权谋利害,他向来是看得最清楚的,自然不会被王将军的话所影响。
两位将军显然也明白了这一点,又是一个对望后,终于放弃了试图用言语动摇对方以求得优势的打算,转而由先前保持沉默的刘将军叹息着开了口。
「我二人既然敢摆下架子要求殿下谈判,自然便是掌握了某些足以让殿下动心的情报……只不过这些情报既然能成为我二人的保命符,殿下让小薛在旁守着,难道就不怕害了他?」
略显和缓而无奈的语调,自是比前头的那些威胁与嘲讽更来得有说服力许多……听着如此,片刻沉吟后,邵璇一个颔首:「便依你一人之意吧……允臣,你先退下。」
「殿下!」
见主子说着说着竟真打算孤身与两名老将军相谈,薛允臣心下暗叫不妙,音调略急,道:「您的安危又岂是那些个不知真假的『情报』能比?还请以大局为重,莫要因此而着了他二人的——」
可劝阻的话语末完,便见那无比尊贵的少年轻摇了摇头,直望向他的深眸带着不容违抗的坚定。
「我心意已决,不必再说。」
并未刻意加重语调,可那静稳音调间所隐蕴的无上威严,却仍是硬生生地迫住了本欲继续拦阻的薛允臣。
后者原先还盘算着若无法劝下主子,就要冒着犯上的罪名转而以武力强迫主子离开的……可望着眼前不过十多岁年纪、却已完全具备了一名皇者所应有的威严的俊美少年,年轻将军却惊觉自己竟连一步也无法迈出,更遑论提起功力将人带走了。所有反对的心念瞬间全给浇熄,而终只剩下了带着几丝忧虑与不安的无奈。
「……如此,请您务必小心。属下告退。」
妥协地做出了最后的叮嘱后,薛允臣一个行礼退出了帐外。
而这一番短暂的波折,自也全入了两位老将军的眼里。
一直以来,在他们眼里,这个美丽得过分的太子充其量也就是个多智近妖、而又善于使计用谋的少年而已……可能让一个怎么说都称得上年轻有为的将领死心塌地地为之效忠,又岂是单纯的才智所能办到?
虽说薛允臣确实是靠了邵璇的提拔才能由一个副将转正,但也只是往前了一步而已,尚不至于让本就前途光明的他如此……再衬上方才青年将领本欲冒险抗命,却因邵璇一个眼神、一句话便给打消了念头的情况,这个太子的不凡之处自是一目了然。
就是此刻,孤身面对他二人的邵璇也不曾表露出分毫忐忑,甚至连那气势都未曾有过分毫减弱的迹象。深幽的眸子平静而笔直地凝视着二人,却自然而然地带着一种傲视苍生的睥睨意味。
尽管……那张容貌,倾城绝艳犹过京中最受欢迎的伶人戏子。
但两名老将军终究不是薛允臣那等年轻后生,虽一瞬间给少年的气势慑了下,却很快便恢复了过来。先前一直以言语挤兑邵璇的王将军更是哈哈一笑,朗声道:「看来太子殿下还真有些胆识,先前倒是我有些小瞧于你了。」
「王将军客气了。」
「这等客套回应就免了吧……不过老夫有些好奇,眼下我二人连个枷锁都未带,殿下孤身一人在此,难道就不怕我二人真如小薛所言的有什么动作吗?」
「两位将军会这么做吗?」
没有回答而是一句反问,仍旧沉静的神态间隐约流泻的,是绝对的自信与笃定。
邵璇不是没有考量过二人铤而走险的可能性,但比起这些,他更相信一点……以两位将军的「明智」,一定知道怎么做是最有利于己的。
眼下二人的罪证确凿,唯一的生路便是和自己合作,在此情况下,与其冒险挟持、伤害自己去换取一个不见得有活路的未来,还不如就此妥协,放弃大将军的权柄安稳而富贵地度过余生。
况且……他对自己的身手多少还有几分自信,就算真有什么意外,也定能撑到外头来援才是。既然两名将军怎么做都讨不了好,自也选择和自己合作了——也正因为清楚刘、王两位将军都是聪明人,他才会顺着二人的意思让薛允臣离开,将自己孤身置于这所谓的险地之中。
但如此自信,换来的,却是两名老将军有些莫名地一笑——有些意料外的反应让邵璇眉头微皱.可还没来得及细思,外头突来的骚动声却已先一步攫获了他的注意……便在此际,一道劲风骤然袭至。邵璇心下大惊正待避过,却方一侧身,便给一双有力的臂膀擒住颈子。
出手的不是别人,正是至今都仍保持着「阶下囚」身分的两名将军。
如此发展无疑大大出了邵璇的意料之外,可眼下给人前后包夹,颈部要害更是落入了敌人手中,盲目反抗也只是进一步将自己推向死亡而已。
明白这点,少年强迫自己压下了原有些慌乱的情绪,音声微沉,问:「为什么?两位都是聪明人,不会不明白这么做的下场才对。」
「下场?什么下场?」
先前出手偷袭的王将军一声冷笑:「我二人的目的本就是要想方设法将你葬送在此,眼下虽晚了一步,但也只是完成早先未完成的任务罢了,又有什么不同?」
「没有不同吗?别忘了,你二人的阴谋早已为全军、为父皇所知,就算真杀了本宫,也没法再如最初所计划的那般借西狄之手脱罪……届时本宫固然身死,可你二人又如何能逃出生天?谋刺太子的罪名一旦坐实,诛连九族也非不可能之事……以本宫那两位皇兄的能耐,想来还不至于令两位有此死志吧?」
「不错。」
这次回话的是身后正挟持着少年的刘将军,「可殿下是否太过自信了些?」
「什么意思?」
「殿下会如此大意,想来是认为我二人唯一的活路便是投靠于你吧?可殿下有没有想过……你死在老夫手中,和老夫是否会冠上『谋逆太子』的罪名可是两回事。」
「你打算叛国投敌?」
「自然不是——殿下还没弄懂吗?眼下你所引以为倚仗的,不过也就是我二人的生死罢了。问题是,殿下死了,不代表陛下真的就会因此而雷霆大怒、下旨诛我二人九族啊!」
近乎荒谬的话语,可刘将军所用的音调,却平缓地好似这整件事再理所当然不过一般……听着如此,邵璇双唇微张正待反驳,却话才到喉头,便因思及什么而猛地咽了住。
一股凉意,骤然由脚底直窜上脑门……即便仍维持着那份傲气与尊严,少年俊美中犹带艳丽的面庞却已是一片惨白。
感觉到掌下肌肤传来的轻颤,知道少年已然明白自己的意思,刘将军力道未松,唇间却已是一阵低叹流泻。
「你刻下或许是陛下最宠爱的皇子,可以陛下的理智和无情,一个死了的太子,又如何能和朝堂的稳定相提并论?说到底,陛下所谓的宠爱,也不过是源自于殿下一身超卓的才智罢了……这点,太子殿下想来比任何人都要明白才对。」
多少带着些同情的字句,讲述的却是少年再无生机的事实。
邵璇不晓得刘将军是用什么样的表情说出这些话的,但他却看得到前方王将军似怜悯又似讥讽的表情,看得到那眼里流露出的同情。
一种高高在上的同情。
能受到父皇的重视,是因活着的他还具有可供利用之处,可一旦他死了,一具尸体的价值,又如何比得过两名经验丰富的将军?比得过虽给他的光芒掩盖、却仍有其长处的兄长们?
他是邵氏皇朝的储君,尊贵无比的太子……可对父皇来说,没了那份足以继续光大王朝的才华,他便什么也不是。
就算身为太子、就算曾为太子,一旦失去性命,在父皇眼里也不过就是个失了用处的棋子。父皇或许会以此为由除掉一些碍眼的人物,却绝不可能为他这个曾经的「爱子」大动兵戈……手中所握有的一切迷眩了他的眼,竟让他如此轻忽,因自以为是地高看了自己而落到了如此地步……
可他不甘心。
即便他所拥有的一切全都是父皇所赐与的,这么多年的累积磨练也绝非无用之功。只要他还活着,以他的才智,就必定能有靠着自己的力量摆脱父皇的束缚展翅高飞的一天。他会证明自己不只是个棋子或道具,证明自己的价值与能力。
终有一天,人们眼里的他将不再只是一个备受帝王眷顾的太子,而是「邵璇」,一个将在父皇之后进一步将大邵领向繁荣兴盛的优秀君王……
所以,他不能死。
就算因一时的大意而落入了如此境地,他的尊严、他的傲气,也绝不容许他人居高临下地对他表露出这等同情、这等怜悯。
他不能……就这般毫无价值、单单作为一枚棋子地——
「殿下!快逃!」
便在此际,伴随着划破帐幕猛地袭向王将军的一柄长枪,本已离去的薛允臣冲入帐里,周身却已为鲜血染得通红。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刘王二人俱是一怔,察觉这点,本自挣扎不休的邵璇猛地提起功力向后便是一个肘击,右手更是直接抓上对方扼在自个儿喉间的指往后便是一折。
正所谓十指连心,刘将军陡然吃痛,原仍勒着邵璇的臂膀登时一松,一旁的王将军本待阻止,却给薛允臣连番袭来的枪影拖了住。便只这一瞬,原仍受制的邵璇已然挣脱束缚,一个斜身便循着薛允臣入帐的空隙奔逃而出。
不是没瞧见年轻将军那一身刺目的鲜红,可正因为对方宁愿牺牲自己也要换得他的性命,若他真因无谓的心软惊诧而有所迟疑,只会让对方的一切苦心变成徒劳。
所以他逃了,连一次四目相对都不及……因为,打从他逃出刘将军掌握的那一刻起,往日总主导着他一切行为的冷静和理智便已再度占了上风。即便心底的那份不甘与悲哀仍在,思绪却已迅速运转了起来,迫使他做出最有利于己的决定——无论那一切看来是如斯地冷酷和无情。
从先前让他大意被擒的骚动和薛允臣浑身浴血的模样看来,军里定是有了异变——毕竟是出了征之后才夺的兵权,一般士兵或许会因两名将军的无情利用而心生愤怒,却不代表那些中层军官也会如此。若他们真受了二人的蛊惑而心生反意,就算只有一小部分的人,在有心算无心之下,也足以令自己这个征西军的统帅就这么交代在这里。
可他,不能、也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感觉着迎面而来的滚滚风沙、望着前方已成交战之态的军营,邵璇足下未停,却已在解决了一名朝他攻来的士兵后顺手抄了对方的兵器、横刀便往自个儿营帐的方向冲去。
他不晓得心生叛意的究竟有多少人,可两名将军若有能力收买他身边的禁卫或是附近安营的军官,就绝不至于演出今儿个这么一遭,只要能顺利突破眼下的包围,不仅他的安危能有所保障,兴许还能让陷入重围的允臣……
只是这番盘算,却因着对方的安排而破灭。
当初他为了避免两位将军捣鬼而将关押二人的营帐安在了偏远处,不想今日却因此而绝了自个儿的生机……通往帅帐的方向早给两位将军安排的人马团团封锁了住。如果今天邵璇不是孤身一人,或许还能在士兵们的护卫下顺利冲杀出去。可眼下允臣生死未知,与他二人同来的士兵也早给敌兵缠了住,冒险前行也只是自投罗网而已。
明白这点,心念电转间,邵璇眸光急扫,旋即一个旋身、硬是扭转了原先前行的势子改往反方向奔去。
「哪里走!」
便在他旋身另投的当儿,背后暴喝声响起,一股劲风亦随之袭至。听出那是王将军特有的粗豪嗓音,邵璇当下避也不避咬牙生生受了那一掌,同时足尖一点向前一跃,竟就那么借着王将军的掌势将自个儿的身子「送」出了大营!
当他因受不住那掌的威势而猛地呕出口鲜血之时,双足也已重新回到了地面上。强压下胸腹间的翻腾,邵璇勉强稳下踉跄的身子再次发足抂奔,就盼着能早一步脱开叛军的追踪逃出生天……
望着那一龚玄色的身影就这么没入了滚滚黄沙间,王将军犹豫半晌,终还是放弃了亲身追击,只让手下分兵前去追踪——他自个儿的功力自个儿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