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谦依旧倔着摇脑袋:“我不友爱从弟,本就该罚,不能吃饭。”
“好吧好吧,我随你。”宁语苦笑着,“两个孩子,一来就闹得慌。”说罢,就进了屋去。
宁谦阖了阖发胀的眼皮,坚定地把脑袋扭向一边,不去看那食案。
只是天气这样冷,他哪里受得住,越发疲倦起来,身形摇一摇,几乎要睡过去。
“阿兄。”
这一声颇有些亲昵的呼唤,将半睡半醒的宁谦顿时扰得清醒了好些,他睡眼朦胧地循声望去,只见宁询披着锦被,露出张圆圆的小脸来
,眼神里满含歉意。
宁谦轻轻地“哼”了一声,没有理会他。
宁询也不多话,“啪”地就在宁谦旁边跪下来:“我陪阿兄跪。”
“谁让你陪?如果不是你,父亲怎么会罚我跪着?”宁谦几乎想吼起来,又想到父亲此刻在屋里,才勉强压低了声音,“你这叫做小人
行径,卑鄙无耻!”
八岁的宁谦虽也见过不少世面,唯独不会骂人,这句话也算是他至今最厉害的了。
宁询怔怔地望着他,似乎有些吃惊,半晌之后,泪珠儿又挂在眼角了:“我……我不是……”
宁谦虽然最见不得人哭,何况对方还是自己的从弟,但依然又是一声冷哼:“你还是快回屋去吧,父亲见你这样假惺惺的,岂不要罚我
跪上一天?”
宁询一边用手擦着眼泪,一边支吾着:“我没假惺惺……我不是小人……”
“你不是小人,那我是小人。”
“我,我是怕你们欺负我……以前阿娘说……如果我不厉害些……就会被人欺负,那时候爹爹还在……如今,如今我没有爹爹也没有阿
娘了……我,我怕……”宁询淌着眼泪,倒好像适才宁谦动手揍了他一般。
宁谦并未曾想到宁询会说这些,顿时傻了眼——他生性善良,却不会安慰人,只有尴尬道:“你别哭了成不成……我们,我们是兄弟,
喏,《诗》里都说了,兄弟是棠棣花,是埙和篪,我不会欺负你啊!”
寄人篱下的痛苦,宁谦没有尝过——虽然父亲平日极为严厉,他又没有母亲,但比起宁询,似乎好了太多——一碗汤而已,自己怎么能
和从弟计较这些?
宁谦越发后悔不迭。
“那……我和叔父说,让阿兄你进来好不好?阿兄不要和我生气。”宁询听闻宁谦如此说,又揩干了眼泪,满是期待地说道,又生怕宁
谦拂了他的好意,忙不迭地站起来往屋子里跑去。
“诶!”宁谦无奈地想——恐怕爹爹又要以为自己威胁宁询,这一跪也许就是天亮时分了。
只是,似乎有个弟弟,也不算是太坏的事。
宁谦拽过食案,喝了一口热汤。
番外三 锦信
江绪最近很是忙碌。
虽然这个南方的村子偏僻又幽静,乡人们也颇为热情,更有山光水色,美不胜收,但前几年他和弟弟江练奔逃至此的时候,还是引起了
众人的好奇。不过日久天长,加之他们只是打算过那隐逸世外,与世无争的生活,乡人们见怪不怪,也就慢慢熟络起来。就算平日闲暇
时会想起长兄江缓,也不过是一晃而过罢了。
前几日的午后,正是夏日一天中最为闷热的时候,江绪才从田间回来,此刻正忙着濯足沐浴,江练在树荫下摆了小案,刚刚在井水里湃
过的桃子上还滚着几滴水珠。
江练取了只桃子,目光却因为炎热而有些涣散——这么多年来什么下田种地都是兄长信之包揽,自己乐享其成,总是过意不去。
可每每同江绪说起,对方总是上下扫几眼他那副模样,然后笑着把自己摁在屋里:“好了好了,你还是别给我添乱了。”
嘁,当初《夏小正》是谁背的?
江练有些恼火地扯下一片桃皮,袖管落下时,露出一截白净的腕子来。
“江绪小侄在吗?”外头是大喇喇的嗓门,伴着一阵“呵呵”的笑声,又觉察院门虚掩,便毫不顾忌地拉开了门。
江练蹙了蹙好看的眉,不胜其扰地站起来一看究竟——但见年逾不惑的男人径直穿过院子,要往屋里闯。
“兄长正在沐浴,李叔有事吗?”江练不动声色地往门边轻捷地走了几步,素色的衣裳在日光下煞是晃眼,衬得额角的那瓣胎记越发殷
红。
李箬适才压根没有注意到坐在院子树荫下的江练,对方突如其来地一开口,倒让他吓了一大跳。
这江练与江绪虽是同胞兄弟,甚至连长相都极为相似,记得二人初到村子的时候,大家也只能凭着江练的胎记辨认。可如今就大不同了
,江绪性子极为开朗,没几天就与众人混了个熟络,平日总是自己扛着铁犁锄头下地,几年下来都自然高大了不少。而江练却又是另一
种脾气,少言寡语,偶尔说出来的话一针见血也让人极为尴尬,大家都不大敢与他多说,况且他又喜欢深居简出,面目肤色与多年前竟
无多大变化,倒好像是大城里的公子似的。
“哦哦,是江小公子。”李箬此时说话拘谨了许多,唯唯诺诺道,“是这样的……我家的二丫前个月不是刚上笄吗?我瞧着绪侄岁数也
到了,他们两个往日又极好,下地也不过隔着一道田垄。我想着是不是给绪侄提个亲,你们读过书的都知道那什么‘两情相悦’的……
”
江练抖了抖衣袖,直直地盯着李箬,目光平静无澜,却透着一股凌厉的气势。
正在兴头的李箬还想说下去,垂目瞥见江练的表情,顿时不敢再多说什么。
“李叔不说了么?要不要进屋里坐坐?”江练微微笑着,分明是俊美的样子,李箬却感觉极为可怖。
于是仿佛辩解一般道:“……哎呀,既然他在洗着,和小公子你说也无甚分别,小公子替我和他说说就好,说说就好。”
“哦,这样啊,那真是麻烦李叔了——这样远地从村那头跑过来。”江练依然微笑。
“诶诶,没,没什么。”李箬几乎是夺门而出,落荒而逃。
江练怔怔地盯着日头半晌,发觉实在太热,便缓缓挪到树下,将那熟透的桃子剥了个干净,低头啃了一口,抬头时脸上又是浮泛着笑,
自语道:“还真是不错。”
看他的表情,似乎恨不能连桃核都一起吞下。
傍晚时分。
“阿兄在看什么呢?”江练把碗里的米饭都吃净了,抬头瞥见江绪时不时地往那院门望一望,似乎心绪难安的样子。
“锦之你今日有见过李箬叔吗?他昨日说是要来的,现下都傍晚了,怎么还不见影子?”江绪拾掇着食案,有些担心地问道。
“哦。”江练摇了摇头,“我不曾见到李叔,怎么,阿兄找他有事?”他说起谎来倒是波澜不兴,身形在夕阳的映照下格外柔和,仿佛
山间温顺的小麂。
江绪怔忡着,半晌才讷讷道:“啊……没什么大事,他家的老二锦之你是见过几面的,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女的,长发乌目,都一个样。”江练此时说话虽然平淡,却隐隐有了几分顶撞的意味,又伸手斟了一杯新酿的甜酒,捧
在手中。
“那……”江绪被弟弟这么一说,倒不好往下说了,“我……我的意思是,阿兄作主把她说给你,好不好?”
江练才咽了半口酒,此刻咳个不住,热辣辣的气息在口腔里乱撞:“咳咳……阿兄你说什么……”
江绪伸手替他缓着气:“你喝慢点,都二十了还这个样子……村子里哪个人到二十了还没定亲的?你倒好问我……”
“你。”
“嗯?”
“你也没定亲。”江练盯住兄长,一双眼睛明亮璀璨。
“我……我没有……”江绪不知如何说开,“锦之,如今是说你的事。”
“我的事啊。”江练站起来,向院外走去,“那自然是要让我自己去说了。”
江绪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叫住江练,却最终无话可说。
是啊,那是自己的弟弟,他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说一直以为两个人一起生活的日子平淡却美好?说其实根本不希望锦之你下聘娶亲?说……
如果永远都这样下去,那该多好。
江绪苦笑一声,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次日江练醒来的时候,早就日上三竿,屋内已是一片空寂,江绪似乎出去了。
他也不计较,只是爬下榻去,捡了件窄袖的长衣穿了,连衣结都懒怠去系。还好江绪留了饭,江练便蹭到桌边举箸欲食——只可惜饭菜
都是凉的,阿兄出去很久了罢?
哎呀,哪怕有那么一点人烟的地方照样也能惹一堆的麻烦。
江练咽了口饭,树梢与浓荫投下的影子透过窗户在桌上晃啊晃。他忍不住用箸尖蘸了点汤勾画着痕迹。
“锦之!”院门是被急匆匆地撞开的,江练却似乎早已预料到了一般,继续在桌上画着。
“阿兄,我起得迟了,连饭都是凉的。”江练举起手里的碗,果然那饭菜一丝热气也无。
“锦之,你昨晚去李叔家说了什么?”江绪顾不上与他分辩什么饭菜的问题,只是急切地问道。
他今日一早去了李箬那里,原本极为热情的李箬一见到他便登时吓得脸色发白,唯唯诺诺说了许多譬如“吃罪不起”的话,又急急忙忙
地将他往外面推,仿佛江绪是那杀人越货的盗贼一般。
“啊?”江练一脸无辜地微笑道,“我的确没有说什么,只是与李叔还有他家的那个二姑娘闲扯了家常而已——哦,好像提了提我和阿
兄是欠了一大笔钱财,被人追杀逃难至此的。”
江绪惊得一时无话,半晌之后几乎是震悚地问道:“锦之你乱说些什么?!我们江家从来都极有担当,哪里有一个躲债的?”
“极有担当?”江练将那长箸插进米饭里,“是等长兄出事之后,让我拖累李家吗?阿兄可真有担当。再说一个女的,什么崴脚啊风寒
啊,我可不兴带着她。”
江绪怔一怔,霎时不知如何往下说了——身在京都的江缓,多年前最后一次搂住他们,在耳畔所说的只有那一句话:“走得越远越好—
—远离京都,隐姓埋名。”
长兄做事,从来不会牵累任何人——包括手足。
“阿兄想什么呢?”江练凑近,脸上的狡黠一闪而过。
“我——如果李叔报官了要做何处置?!锦之你太不计后果了。”
江练突然扬了嘴角笑起来:“有阿兄在,我怕什么?反正从北到南地颠沛流离,我也习惯了。不过——来个什么女的,我可不习惯。”
江绪定定地看着江练——他逆着日光,颀长的身姿被勾勒出墨色的阴影,但笑容却如此分明。
“总之,有阿兄在的地方,就好了。”江练偏了偏头,让出身后的半阕日光来,“难道阿兄不是这样想的?”
“……是。”
江绪突然觉得这样的回应,似乎也不是很难,甚至脱口而出之后竟莫名地轻松了。
江练勾起唇角,笑得越发狡黠:“如果阿兄也同我想得一样,真是再好不过了。”
“喂,锦之……江练!你做什么?!”
于是其实,除了门板太过破旧总是碾出如同聒噪一般的嘈杂声响外,夏日还是很美好的,尤其是绿荫浓郁的夏日。
:)
—番外三完—
番外四 江宁
清晨苏粼醒来时,已经有小婢候在门外,却不是为他洗漱的,只是来通禀了一声——太子已经在正堂等候了许久。
“怎么不早些通禀?”苏粼皱了皱眉——如今已经入了冬,虽然还未下雪,但到底让人昏昏欲睡。
“殿下反复吩咐,万不能打扰了大将军的歇息。婢子也不敢搅扰。”梳着双鬟的小姑娘声音甜软,并没有被苏粼的问话骇住——大将军
什么时候和他们摆过威严架子?
苏粼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疾步去了正堂,身穿厚厚的缎面衣裳的太子简逯正毫无形象地捧了小缸子大口喝着——本来么,在宫里就拘束
得很,那什么皇帝连酒都不肯他多喝,好容易遇上了大节,竟只喝得到醣浆,那种甜甜的东西,算得上是酒吗?
“阿叔。”早就束发带冠的简逯叫得极是亲切,仿佛依然是多年前的稚童。
苏粼笑一笑,劈手就夺了简逯几乎摁进怀里的缸子——还好不是酒,江叔父说过,酒这种东西,最易成就人,也最易糟践人。
“阿叔,今日那皇帝陛下准我出来逛一逛,我想着这京都热闹得乱哄哄的,去哪都是问题,所以才到阿叔这儿来——青裳姑娘熬的汤实
在太好了。”简逯冲那婢子笑着,眼神真诚而清澈。
苏粼却不说话,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一片黯淡的云幕——十年前的今日,叔父走的那天,也是没有雪的。只是那白幡加上素衣,茫茫便
汇聚成一片荒凉。
“阿叔?”简逯试探着喊了一声。
“我带殿下去看看宁尚书令吧。”苏粼回过神,有些无力地笑。
在苏粼的记忆里,向来温和宽容的宁谦,唯一的一次震怒,就是江叔父离去的那日。
苏粼一直以为,江叔父是被那一群疯子给拖累的。当年明明同父亲一样行若劲风的江叔父,怎么会突然就沉疴不起了呢?
什么尚书令,叔父根本不需要那个!
苏粼忿忿想着,连看着宁谦的眼神都有些恼恨。
可是宁谦却没有看他一眼,只是默默往那坟冢上填着土,白鹭岭的泥土,因为冬燥而发涩,上面黏满了干枯的青苔,一抔一抔,在风中
扬起细屑似的尘埃。
那时候,虽然挨挨挤挤地来了那样多的人,却只有他和宁谦,站在坟冢旁,站在无数的白幡下。
多么孤寂。
身后的世族们,终于能够放肆地撇一撇嘴,带着恶劣而轻蔑的神情。
宁谦缓缓地转过身去,却蓦地抽出了佩剑,白色与银光交相辉映,更加冷冽。
“诸位想必都已经听说京都近日的传闻,谦只是想提醒诸位,白鹭岭下安眠的——是江缓江尚书令,不是什么人所共愤的歹人,更不是
你们随意可欺的白骨!倘若有人欲行辱没之事,仍按江尚书令当年所定律法处置!”
复职的或者说新任尚书令的宁谦凛凛立在坟冢旁,手里的佩剑,铮铮作响。
众人下意识退了一步,才蓦然想起,远含宁氏,原也是从那燕赵任侠之地迁徙而来,
原本跃跃欲试的世族们,畏缩地摇了摇头。
一切如常,仿佛江缓依然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