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大业。
一个推崇五石散和醉酒的朝代。
正直却有些软弱的宁谦,还有固执而“冷漠”的江缓,带着孱弱的小太子简瑄踏上了旅程,那是他们都为之付出一生的王朝的回光返照
的旅程。
内容标签:平步青云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缓,宁谦,苏粼,简瑄 ┃ 配角:江练,江绪,苏鸿,宁贤 ┃ 其它:回光返照
1.回光返照
宁谦记得第一次见到江缓的时候,是一个再晴朗不过的日子。
十二岁的自己穿了黑绲白裳,随父亲一起前往江家。他扒着马车的窗口抬头看去,灼热的日光从鳞次栉比的屋檐上垂落流淌,从不知名
的古树交错的叶隙间挂下来,仿佛随风可动的金色藤萝。
宁谦举起宽宽的有些别扭的袍袖,愈发觉得自己与街上那些来往的苍头黔首不同——这种不同坐在身边的父亲很早以前就告诉过他——
远含宁氏是世家大族,你又是这一辈中最年长的,万不可同那些粗俗之人玩闹。
就因为这样一句不咸不淡的话,宁谦从三岁以后就再没有任何一个同伴。
宁谦想起阿姊宁语还未远嫁的时候,自己总喜欢缠着她说些前朝故事。
宁语的声音娓娓动听,最喜欢讲的就是当年辛城柳氏和辛城廖氏曾经围坐一桌同食,史官因此录下“三百里贤人聚”之语。
“那时候柳瑥与廖衾都还很小,二人争着抢食羊酪,场面应该很是有趣吧。”宁语怔忡地想象着,“后来二人有‘当世良平’之名,成
就了柳氏和廖氏的一代。只是如今,竟成了另一副模样。”
宁谦顺着阿姊的目光望去——前堂里父亲迎来的贵客正是辛城柳氏的第九代柳渊,只是他的面目在五石散的缭绕烟气中模糊不清,如同
鬼魅。
“谦儿,把帘子放下,不要随意张望。”宁贤看见自己的儿子正目光涣散地望着外面的人群与店爿,严肃道。
被打断回忆的宁谦只能半是歆羡半是不甘地缩回了脑袋——适才他看见外头似乎在卖着油炸的金灿煮饼,几个孩子正举着铜钱要买。宁
谦从来不被允许在街头买这些粗粝食物,如今看到了,竟万分想吃,只是抬头望了望父亲生硬严肃的面容,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阿大,江家的哥哥也会玩樗蒲么?”宁谦小心翼翼地问道——他袖里笼着一套小小的樗蒲,那是阿姊留给他的玩意。
“你去了便知。只是今日是江家的大丧,不许同江缓、江练还有江绪玩闹。”宁贤警告道——他很早就听闻江家的那个十三岁的江缓年
纪虽小,行事却特立独行得很,只怕自己的儿子没见过世面,万一跟江缓学成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就不好办了。
“哦。”宁谦团起手指捏住了衣袖,上面玄色丝线绣成的绲边,闪着一层柔光,他埋着头盯住那些光芒,心里空落一片。
到达江家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
宁谦下了马车,一抬眼就是刺目的白。一束又一束的白幡被竹竿挑着,在午后的熏风中起伏翻卷,仿佛融入天际的云朵之中,有几个江
氏的家奴正举着复衣服招魂,声音古怪可怖。摈相们来来往往,引着吊丧的众人,到处都是苍白一片,连那阳光都仿佛被筛得惨白。而
正堂两旁的廊下,又是熟悉的五石散的轻烟,还有一堆人围着酒缸烂醉如泥地吼着宁谦听不懂的曲调,比起疯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宁谦有些害怕地攥住父亲的手,又踌躇半晌,忐忑不安地说道:“阿大,我就待在院子里,不去正堂了……”
宁贤手里捧着赠赙,正急着要送上去,见宁谦被吓地脸色发白,只有无奈摇头道:“那好,你就歇一歇,别走远了。”
“嗯。”
宁谦松了一口气,蹑手蹑脚地走到院门口,想要远离那些吵嚷,却不慎撞上倚靠在门边的一道素白的身影。
宁谦揉一揉额头,抬眼望见对方也是年龄相仿的孩子,一手牵着一个稚童,身着缞衣,形容未开,却已经是极俊俏的了,只是目光冷冽
如冬月的冰雪,宁谦歉疚地笑一笑:“我失礼了……我叫宁谦,是随父亲一起……”
“你不进去吗?”对方似乎并不在意宁谦的莽撞,只是淡淡地开口问道。
“那里面……烟遮雾罩的……而且……而且还有人喝醉……我不喜欢。”宁谦其实知道自己不能说这些的——如今服药喝酒早已是世之
风气,他生于士族大家,怎么能够随意贬损。
“我也不喜欢。”
“嗯?”宁谦有些惊奇——父亲总责怪自己说话放肆,没想到也有一个人与自己一样——看他的形容穿着,大约是江家的内亲吧。
“你能帮我照看我的两位小弟么?”对方微笑起来,面目稍见柔软,笼着日光,显示出并不属于少年的气质来。
宁谦看得发怔,半晌才有些痴傻地回答:“嗯,好。”然后低头去看那两位稚童——他们二人长相近乎一样,只是其中一位的额角偏后
染了一朵淡红的胎记,如同春日的一瓣粉桃,又好似女子的一抹斜红妆。
宁谦伸手想去拉住他们,谁知二人胆怯地往自己的兄长身后挤去。
“阿练、阿绪,跟这位哥哥在一起,可不要乱走,阿兄自然早回。”他蹲下身子,抚一抚弟弟们梳作双鬟的柔软乌发。
阿练、阿绪?宁谦蓦地抬起头来。
“适才忘了说,我叫江缓。”他微笑道,将江绪与江练的手递给了宁谦,“就回来。谢过。”
宁谦躬身将江绪还有江练紧紧搂住,又一脸郑重仿佛立誓一般:“我会照顾他们的,在这里等你。”
江缓欠身行揖,转身是素衣如翻卷的白浪,在一片无趣而颓靡的背景中撩拨起璀璨的日光。
角落里坐着的郭循,据说是那个传奇术士郭璞的后人。他只是斜斜地签在一片惨白之中,冷眼望着前堂正中的江缓砸碎所有宾客面前的
酒缸。
哦,江缓的脚下,还有一大包江府中仅剩的五石散,已经被踩成一地的污秽狼藉。
“回光返照。”郭循自言自语道。
“说的是江家?”旁边被吓得有些缓不过神的客人战战兢兢地问道。
“不,是整个业朝。”郭循淡淡地笑一笑。
日近西沉,余晖跳跃在漫天的龙鳞云絮上,织成一片灿烂的锦绣。
2.行船
宁谦依然觉得那身朝服穿在身上实在是太不习惯,无论是锦缎的绶还是深色的襌衣,都显得那样累赘,尤其是那宽大的衣袖,无论怎样
摆弄都透出不便来。
正要离去的时候,却因为长袖扫过书架,一套樗蒲也不知从哪里滚落出来,因为许久不曾把玩,蒙了薄薄的一层灰。
宁谦手忙脚乱的去拾樗蒲,竟想起八年前那个叫做江缓的人。
当年自己搂着江练江绪,望着前堂里江缓的时候,心里充满的竟是陌生的敬畏感——他虽然厌恶那些古怪的药,却从来不敢这样做。
不过那样折腾之后,究竟没有和江缓玩一场樗蒲。再后来,十三岁的江缓成了众说纷纭的话题:驱走家里所有的仆婢,命母亲改嫁,甚
至在十九岁时拒绝了断然侍中的职务,如今得了太子太傅的闲职,还是那样特立独行。
今日是自己第一天上朝,也不知能不能见到他。
宁谦在空阔的长街上走着,此刻正是拂晓,连两侧的店爿也不见得敞开了几家——前几日父亲的信笺送抵,里面说的净是让他为人谨慎
,不可太露锋芒之类。宁谦哪里敢怠慢半分,因此便早早地往那宫城去了。
时值初夏,路旁的纤草挂了一两滴的晨露,滚动着微亮的光泽,分外动人。宁谦颇有些孩子气地盯着看了半晌,远远听见一串马蹄与车
轮碾过路面的音节,清脆中伴着“吱吱呀呀”的声响。
宁谦起身回望——穿着同样深色襌衣的男子,姿容俊朗,眉目极是清朗好看,又透出一股超然的气度来,宁谦觉得就连他身上的朝服,
都那样神采奕奕。
此刻,对方正勒住缰绳,马蹄声渐渐靠近,又渐渐停住。
宁谦望着那有些陌生却轻易唤醒他心中沉淀了八年的回忆的面容,手指用力抠住了掌心。
“宁谦?”江缓挑一挑眉,脸上勾起一丝微笑——虽然他们八年未见,但江缓对于当初那个信誓旦旦说着“我等你”的孩童,还是留了
深刻的印象。
“江,江缓……我,我去上朝。”宁谦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脑子里飘荡的是“你还欠我一场樗蒲”,张口结舌之后说了不成句的话,还
是废话。
“我知道,上来吧。”江缓向宁谦伸出手去,示意他上车。
宁谦犹疑了一瞬,还是没敢抓住江缓的手——他是太子太傅,虽是闲职却无比尊崇,而自己,不过是一个才得了职务的侍中。
江缓也不介意,宁谦脚跟才离了地,他就一甩缰绳,骏马立刻健步如飞起来。
宁谦一时稳不住身子,往那车内一栽,颠得头脑昏沉,正想看清楚些什么,却对上了一双含泪的眸子。
那是一个不满十岁的男孩子,穿的却是上等的丝绸衣料,虽然车内昏暗,宁谦还是一眼就瞧出那是宫装,只是对方仅仅着了素色的中衣
,此刻瞪大了双眼,惊恐万分地望着自己,眼角的一点红痣,在惨白脸色的衬托下,更显分明。
“太子?!”
宁谦吓得往后退去,险些摔下马车——眼前这位满目委屈的孩子,就是当朝的太子简瑄。
简瑄瞧见陌生男子,一边战栗着往车角落里钻去,一边惊恐万状地低声叫着:“你别……别过来……”
宁谦猛地回身掀开车帘:“江缓,你竟然挟持……你想做什么?!”
简瑄听出宁谦与江缓并非同伙,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用力扑进宁谦怀里,“哇”的一声哭出来。
“哭什么!以往如何教你的?!”江缓低喝一声,袍袖在风中展成鲲鹏羽翼,“闭嘴!”
简瑄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顿时噎声了。
宁谦实在看不下去,怒叱道:“江缓,你疯了!快停车!”
江缓并没有说话,又是用力一抽缰绳,马车在道路上狠狠地颠簸起来,直把宁谦震进了马车。
“我若不是太子太傅,挟持这么一个没用的东西做什么?你要是信我,就别让他再发出一点声响。”江缓语调平淡,仿佛自己的所为根
本就是寻常驾车出游。
宁谦瞥见江缓极为专注笃定的目光,还有稳稳攥住缰绳的双手,放下了车帘,不再说话——就这样莫名地相信了他。
简瑄钻进宁谦的怀里——业朝的皇族比起那些世族大家,荒靡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据说如今的皇帝简熯最经常做的事就是坐在六驾的
雪白羊车上闲逛宫廷,那羊车停在哪座宫苑前就直剌剌地进去邀寝,又好食道士们的怪异散方,久了自然形销骨立。
而简瑄,就是在这样的烟气缭绕中默默成长,因此也同样的苍白羸弱,仿佛红着眼的雪白小兔。年近十岁的孩子,宁谦只用了一只阔袖
就将他完全遮进了怀中。
“别怕。”宁谦安慰道——缁色的衣袖之下,简瑄微微发抖。
宁谦仿佛回到了八年前,那是的江绪与江练,也是素衣白裳,在他的怀中微微探出脑袋,目光里尽是凄然。
“原来是太子太傅,这城门还不到开的时候,您是要往哪里去?”守城的士卒讪笑着问道。
“宁侍中的小弟病了,听闻城郊有一处医庐,堪比三国的吴中杏林,因此驾车带着出去,还请二位……”江缓依然是那样波澜不兴的语
调。
车帘掀开的时候,宁谦紧紧地护住简瑄,手腕那里却被他咬得生疼,袖口也晕了一块潮热的泪痕。
宁谦瞥见银两的刺目光芒,自江缓的袖中抛出,落进了士卒的手里。
马车继续飞奔疾驰,简瑄也无力再哭,只是咬白了嘴唇,忍住啜泣。
宁谦被颠得几欲呕吐的时候,马车终于缓缓停住。
“下来罢。”江缓掀了车帘。
一片碧绿微澜、光洁如绸的江水,绕过芦荡青蒿,还有点染了苍蓝青黛颜色的远山,向东流淌而去。只是江面上起了大雾,朦胧飘渺如
白纱。
近岸的地方,一只舟舸懒懒地搁浅着,船缆系在岸边的石碇上,仿佛在等待着谁的到来。
江缓过去解了绳,示意宁谦和简瑄过来。
“我不走……父皇还在宫里。”简瑄死死地拉住车子,带着哑哑的哭腔喊道。
江缓过去一掌拍开简瑄抠着车沿的手,拎起他就往船上丢去。
“江缓!”宁谦心里着急,也不知他打的是什么主意,更担心小太子简瑄的安危,忙不迭地跳上了船。
船橹搅动着碧水,还有水面上随波澜起伏的绿菱。
宁谦盯着江缓俊朗的侧脸,欲言又止,忍了又忍,终究是忍不住,刚想开口问些什么,江缓却停了手里的船橹:“听。”
有战鼓和船桨急速划动的声音,遥遥传来,虽然相距很远,宁谦却能感到万马奔腾的凌厉气势。
雾色浓重,宁谦并不能看见究竟是什么船队,只是听闻那声音渐近又渐远。
“侯旭。”仿佛知晓宁谦的疑惑,江缓简短地回答,“往京都去的。”
宁谦心中隐隐升腾起不安来:“侯旭不是守着吴中吗?怎么……”
“自然是叛乱。”江缓嘴角泛起一丝冷笑,“不知道他们带了多少银子去撬开城门?”又转头冲简瑄冷冷道,“也不知道你那父皇还值
几个钱?”
“江缓,此话不可乱说!”宁谦被江缓所言震住,连忙相劝。
呆坐在船内的简瑄抹了抹眼里的泪,带着无限的恨意,咬着牙齿挤出一句话来:“太傅所言甚是,只是不知太傅做侍中的那一日,在父
皇身下又值几个钱?果然是‘侍’中……”
“啪”的一声脆响,江缓抬手就摔了简瑄一巴掌,力道又重又急,孱弱的简瑄哪里受得住,一头撞在了船舱的木篷上,一道血痕就从额
上蜿蜒而下。
宁谦吓得不知所措,内心一片茫然空白之后又顿时攥紧了——他顾不上什么简瑄太子,只是愣怔地盯着江缓——什么是“在父皇身下”
,什么又是“‘侍’中”……
江缓浑身颤抖,连手也把持不住,乌漆漆的眼眸里除了厌恶和憎恨,还有难以名状的痛苦。他抖着嘴唇,半晌才平静下来,然后又是一
声冷笑:“太子不要以为如此说,微臣就会救那恶鬼。他活不过今日,那是报应——侯旭的长刀,最擅长的就是做肉糜羹了。还有,微
臣如今是太子太傅,管不得除太子以外任何人的死活。”
简瑄半张脸都是血,殷红的颜色分外可怖,他却哼也不哼一声,举起袖子揩干了血,往舱里爬去。
“微臣今日掌掴太子,不为他事,单为太子说话随心所欲,连半点隐忍之气也无,如此怎为人君!”江缓弯腰拾橹,继续摇开一江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