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缓核对了几次,将奏疏圈了,又挪了一叠适才看过的奏疏,笑道:“这几日司农丞辛苦了,待农税上来了,朝廷也就支得开了。唉,
兵出险招实在非我所愿,不得已而为之。只是府库里的綀布怎么那样多?”
李邺一怔,想要回答什么,就有小内侍颤悠悠地迈进堂来,附耳与江缓说了些什么,江缓点一点头,又对李邺说道:“改日我再找司农
卿问罢,他也许比你更了解些。”
李邺诺诺而退。
江缓将那叠奏疏端给内侍:“我去见陛下罢。”
大业的宫廷原本最是奢靡,江缓记得自己年岁尚小的时候随父亲来过一次,映入眼帘的除了彩绸金银,便是好女娇娃;他当时也不顾什
么礼数了,厌恶地转头就走。如今那些眼花缭乱的景致竟消失不见,只剩了浓绿浅青的一派盎然生意而已。
江缓嘴角几乎要勾起笑来——此刻却有冷嗖嗖的箭啸从他耳畔飞过,江缓转了转脑袋,只见一支翎箭擦过柳树纠缠又分离的垂枝,歪了
歪落在地上。
“江叔父。”江缓再回头的时候,苏粼已经持着漆弓站在他身边了——到底这几日天色晴好,原本失了精神的苏粼此刻有了神采,连笑
容也仿佛是当年的模样。江缓才想欣慰地舒一口气,冷不防对上了苏粼身后一双虎视眈眈的眼。
简瑄一边紧攥着另一张漆弓,一边用力地咳着,似乎要学那望帝咳血成杜鹃,江缓几乎以为他得了肺痨。
“江,江尚书令。”苏粼领悟得极快,忙改了口,只可惜垂手之时露了一截内衫的綀布袖口,简瑄的脸色越发不好看起来。
江缓下定决心要让简瑄“忿然作色”,向那小内侍示意地点了点头,一叠奏疏就遮住了简瑄眼前的疏朗景致。江缓行礼道:“陛下,这
便是今日极重要的奏疏了。”
简瑄抽了最上头的看了,皱了皱眉,看江缓的眼神里尽是怀疑:“朝廷就没有余钱供月俸了?竟要卖綀绸。”——其实江缓着窄袖綀衣
的事他很早便知道了,本来还带着对江缓的感激,只是适才见苏粼也穿了綀衣,心中又不知起了什么火。
苏粼推了推简瑄,又拽一拽他的手。
简瑄“哼”一声,虽然很轻。
江缓倒是不紧不慢,笑道:“陛下难道忘了,前几月北边的战事耗了多少粮饷?府库里一时支不出来也是意料之中的。再者臣已问过司
农丞,那批綀绸也在府库中积了一年有余,既然毫无用处,何不换了月俸。”
“毫无用处?”简瑄又将那奏疏合了,“如今朕要拿綀绸制衣,不知府库中可还有半匹綀绸?”
“陛下!”苏粼几欲要捂住简瑄的嘴,又忙悄声道,“你要是想穿,叔父还给我留了一件……”
谁想要江缓的东西了?!简瑄几乎要将手里的弓拗弯。
“陛下,司农卿所掌乃各地盐铁山泽之税,并非宫廷用度。陛下若要綀绸,可命少府卿取之。”江缓尽量不使自己显露出嘲笑简瑄的表
情。
简瑄只差没把那弓砸在江缓身上了。
“阿粼。”江缓分开眼前的柳枝,踏上短桥,突然唤了身后苏粼的名字。
“叔父怎么了?”苏粼回头望了望已经被绿意掩住的楼台,仿佛不舍似的,回答也有些心不在焉。
“你和陛下……”
“我们不吵了。”苏粼忙忙地打断了江缓的话,又似乎在掩饰着什么一般。
江缓收了脚步,回过头去望着苏粼:“我知道你们不吵了——阿粼,我说的不是这个。”
苏粼心虚地瞅一眼江缓,右手的四指抠住宽大的玄色衣袖,衬得有些泛白,左手的弓弦却碰一碰水面,点了一圈又一圈颤抖的涟漪。
“他是陛下。”江缓斟酌了许久,才慢慢地吐出四个字来。
“可他也是简瑄。”苏粼过了短桥,抬头笑道。
他的脚边,艾草和水荇长得正好。
8.戮尸毁骨
青色的杏子都已经长满枝头了,夏蝉被热气陶得醉熏熏的,于是如同吃了过多的五石散一般,声嘶却不力竭地疯狂扯开嗓门。
虽然是初夏,但宁谦实在觉得热得难以忍受,好容易挨到了傍晚,才铺了竹簟到树荫下乘凉。
夕阳如同火焰,舔舐着晚云和树梢,也舔舐着宁谦的衣衫和身下的竹簟,仿佛要把一切烧透。
宁谦感觉脸颊有些热意,这种感觉太过熟悉了。
他愣怔地望着西天,神思恍惚,似乎周围的一切都模糊成橙黄橘红的薄雾,只是莫名多了一个淡灰的背影。
宁谦自觉内心一阵慌乱,却又好像不是单纯的害怕。
到底是什么呢?宁谦摇一摇头,踉跄着要从竹簟站起来。
宁谦正要直起身子的时候,门外突然冲进一个人影,一边大呼小叫地喊着“从兄”,一边向宁谦扑过来。
宁谦哪里料到会有人闯进来,措不及防被撞倒在竹簟上,脑袋砸得嗡嗡乱响。
“从兄,你可要救我啊!我不能再被刻刀子了!”宁谦尚未反应过来,对方就拽着他的交领乱晃。
“宁询……你先停……下来。”宁谦艰难地稳住对方,勉强说道——不用说,这一定是他的从弟宁询。
宁询只不过小了宁谦一岁,却因为父亲游历的缘故,自小便寄住在宁谦家中,宁语身为长姊,自然是时常照顾宁谦与宁询,三人再熟悉
不过。只是这些年宁询做了治书御史之后就少见面了。何况宁询难免也染了世族习气,宁谦又不好相劝,只能尽量避免相见而已。
此时宁询抬着张狰狞的脸,直往宁谦面前凑着,加上他表情扭曲得很,于是更为可怖了。宁谦简直以为从弟是牛头马面上身,自己也有
些受惊,忙伸手将宁询推远一点。
再定睛看时,只见宁询双颊上不知被镌了什么奇怪的字,才结了血痂,黑黑红红地爬了满脸,实在是惨不忍睹。
“你怎么弄成这样了?”宁谦吓了一跳,也不敢伸手去碰。
“还不是江缓弄的?从兄为什么把尚书令的位置让给他,看看整个朝廷,大小官员都被折腾成什么样了!”宁询忿然道,好像受了十万
分的委屈。
“可你们原来也不怎么……”宁谦苦笑道,终究忍住了没有把话说完。
“哼,那个江缓如今的确风光,不过谁知道是什么下场?一个仅剩他和江绪江练三人的家族,他要是死了,我第一个掘了他的坟戕他的
骨!”
“不许胡说!”宁谦心惊胆战,厉声喝住宁询——他平日里最为温和,此刻却是从未有过的严厉。
宁询显然是被吓住了,眨了眨眼,又恢复了一脸狰狞:“从兄不会看着严跃又在我脸上动刀吧!都还没愈合上,况且这次是整篇的曲词
,从兄你去和江缓说一说啊!”
宁谦只是发怔,呆滞地望着贴住西山的斜阳,晚霞殷红似血,肆意铺陈。
“从兄?从兄你听我说了吗?”
“他们,都这样说?”宁谦缓缓转过头去,虽然望着宁询,目光却毫无落点。
“说什么?”宁询奇怪地问。
“说要把江缓……戮尸毁骨。”
这几个字,说得尤为艰难。
“那是当然!”宁询想也没想,憎恶地回答,“他那样的人,不过是一时之荣罢了,心狠手辣之徒古今哪一个有好下场的!诶,怎么又
说到这个?从兄你到底……”
“好,我去和他说。”宁谦艰难地站起来,一步一步向门外趔趄而去,他的素服未除,如同一片破碎的云幕。
宁询却不再理会,兴奋地冲屋里喊道:“杨婶,你还酿酒吗?别都只让从兄藏着了!”
此时夕阳已坠,紫黑的夜幕追赶驱逐着仅剩的残余殷红,无数不知名的鸟儿,正自归巢。
苏粼才沐了发,此时正握着乌漆漆的湿发闲坐在院中。
院门正开着,徐徐的夏风一阵又一阵吹拂进来,虽然热了一些,却不再闷了。
今日江缓一定要他领着去了新组的北府军中看一看——那北府兵们原就是西边因旱灾而逃至京都的流民,当时江缓的意思是一定要供粮
,但怎么也不能让他们白吃白喝,于是便让苏粼拢了众人,建了军队。
此时江缓大概是累了,苏粼并没见他走到前院来,也没听到他作声。
苏粼叹了口气,心想:幸好这尚书令让叔父担了,若是还是宁叔父的话真不知他能不能受得住。
“我找湍之。”正想到这里,苏粼就听见宁谦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平静无澜。
“宁叔父。”苏粼将湿发理至脑后,挡在宁谦面前笑道,“江叔在后院歇着,大约……”
话还未尽,宁谦已经单手推了苏粼一把,抬脚往里走了。
勤练武艺十年的苏粼被这么一推,倒有些懵了——这到底又是什么事?
宁谦径直向后院走去,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是——
想见到江缓,想问他是否曾想过后果。
戮尸毁骨的后果。
江缓窝在墙角边,也许是嫌砖墙硌人,取了身下的坐墩枕在脑后,就这么阖目睡着。手掌微微张开,原本握着的地图摊在身旁的地上,
那些点了朱砂描了乌墨的重峦叠嶂、大江长河都被月光再次镌刻,仿佛当真起起伏伏、波澜壮阔。
他平日里都是握着山河入眠的吗?或者,也像多年前的自己那样,彻夜无眠?
宁谦蹲下身去,默默地捡了那张地图——原本轻如雁羽的锦帛却因为那些堆积着的涂抹着的朱砂变得沉重。宁谦卷起锦帛,那些朱砂画
痕与笔迹擦过他的指尖,如同银刀刮过。他将锦帛倚在一边。见江缓蹙着眉心,又伸手拂一拂,然后起身离去。
他终究什么也没有问,或者说根本问不出口。
苏粼正站在门口,披散着的头发已经用篦子理好,他望着宁谦,有些无措的样子。
宁谦茫茫然从苏粼身边走过,似乎没有听见那一声“宁叔父”。
苏粼着了急,又不能去拉宁谦,慌慌张张地往后院跑——只见江缓目光明亮清醒,从地上站起来,拍一拍身上的尘土,又抖一抖坐墩,
哪里有半分疲累与困倦的样子?
苏粼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有半是疑惑半是惊愕地瞅着江缓。
江缓反倒是一副万分轻松的样子,冲苏粼笑着:“我适才听见子礼来了——劝也不是,说其他的又怕他为难,何况事已至此,再难回头
——我也不想回头。”
苏粼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江叔父,如此恐怕不见得好吧。”
江缓安慰似的笑了笑,兀自低声道:“只是如今都是孟夏了,怎么手还是冷的?”
“啊?”
“没什么。”
过了两日,苏粼还有些不太安心,上朝的路上特意拐了道路,在宁谦府前停了车驾。
宁谦没见到,只有杨婶颤巍巍开了门:“宁先生一大早便出去了……”
话音未落,苏粼便感到脚边有低沉的咕哝声还有不耐的拉扯。苏粼低头去看,但见一只蓬蓬黄毛的大狗正龇着牙啃咬着自己的袍角。
“阿黄!”杨婶呵斥着,又向苏粼笑道,“这是我们先生前日买的,说倘若再有人上门求情的话,就放狗咬了。”
苏粼更是无话可说,心想江缓与宁谦的性子虽差了那样远,做事的果决态度倒极为相似。
杨婶却怀疑地看苏粼一眼:“瞧着苏大将军的样子,不会也来说情的吧?”
苏粼笑道:“婆婆说哪里去了,我改日再来拜访宁叔父吧。”说罢,又弯下身亲昵地挠了挠阿黄的耳朵,阿黄此刻却愣了神,只是咕噜
了两声,舔一舔苏粼的手腕。
下朝之后,江缓有意无意地问道:“阿粼,你今日车驾原本跟在我后头不到三丈,却迟了我一刻才姗姗而来。是中途去了哪里?”
“我去找宁先生了,他不在……”苏粼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将宁谦养狗的事说出来。
“知道了。”江缓点点头,又说道,“你如今是将军了,与大小朝臣接触也多,却尚未取字,实在不便。我思忖着提前给你取一个字…
…”
“叔父,我年不过十八,是不是太早了些?”苏粼笑道,“何况朝中各位大臣都比我年长不知几辈,若要叫我‘阿粼’也是可以的。只
是……只是他们似乎不敢这样叫。”苏粼挠了挠头。
“哪里太早?”江缓反问,“陛下还小你五岁,今日不也要定……”江缓突然噤声不说了。
苏粼跟在后头,突然就停住了脚步——他何尝不知江缓要说什么,今日有朝臣略提了提选妃立后之事,原本心情大好的简瑄登时变了脸
色,那神情,似乎要把对方尽切了。
江缓转过身去,只见苏粼垂着头,握着笏板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阿粼。”江缓走过去,按一按他的肩头,“不是说过了?他是陛下,而且是大业目前唯一的简姓皇族。”
苏粼抬头,目光恍惚明灭了几下,又渐渐清明,笑容勉强又苦楚:“我知道。他若是一意孤行,是不是合该我去劝?”
“阿粼。”江缓此时唯有叹气而已——他向来见惯了那些世家与皇族的享乐荒淫,简瑄如此已实在难得。选妃立后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
,何况简瑄既无兄弟,也无叔伯,大业就只靠他一人了。
只是自己心中怜悯苏粼,却也无法。
“叔父。”
“什么事?”
“今日有奏闽蛮之乱,我想请缨平乱。”苏粼声音低哑,仿佛骨鲠在喉。
他回过头去,身后重叠的宫殿与檐角,在日光下斜勾了分明的阴影,好似缩小了的万阙河山。
苏粼的袍袖,猎猎作响。
江缓坐在车中支着额头,也不知该想些什么。
尚书台的奏疏又堆了一叠,幸而没有那些怪力乱神或者故弄玄虚的内容,只是劝简瑄的奏疏又多了好几道——简瑄如今堪堪十三岁,江
缓认真想一想,顿觉那些朝臣们万分可笑起来。
但可笑归可笑,此事到底还是符合大业律例的,只看简瑄如何压制得住了。
至于阿粼……江缓苦笑一声,无论此事推后多少年,也终究要办成的。
眼前的京都街道,似乎又繁华了几许,只是不知这样的繁华又能延续多少日子?江缓琢磨着是不是该寻几个得力的后生了。那个李邺办
事严谨细致,只是多少显得畏首畏尾,大抵是家世所限的缘故,但做司农卿还是绰绰有余了。
江缓才要放了车帘,道旁一剪青衣却突然映入眼底——宁谦?!
江缓略略吃了一惊,想起宁谦此时素服未除,又怎么可能穿着青衫到街头来,定是自己太过疲倦看走了眼——何况就只是一个背影而已
。
到了府门前的时候,苏粼正蹲在门边与一只硕壮身形的黄狗纠缠着,见了江缓,笑道:“叔父你来看看,这是宁先生养的狗,不知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