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硬得不成样子,只是慌张地摇着头。
江缓不待严跃辩解,从袖里就掏出一柄短刃来,抽了刀鞘,狠狠地戳在案上。寒光凛凛,在案头颤了两颤,万分可怖。
“严廷尉你掌管刑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前几日陛下才准了奏,你却于堂上抚琴,兼燃此怪香,是不是该按律黥面?”江缓嘴角泛的
是冷笑。
严跃的脸色如死去一般灰败,但还是硬着气息吼道:“江湍之!你……”
“严廷尉想说的是任州刺史严烈还是领军护军严永?”江缓拨了两下琴弦,“只是如果缓没有说错的话,苏将军不久也当归来了……嗯
,严廷尉以为黥哪个比较好——是‘小雅’还是‘异香’?”
严跃一时张口结舌,只有软了手脚跌坐在案旁。
江缓抖了抖袍角站好,面色如常,甚至还带了些莫名的淡定:“你们平日在家中情愿糟践自己我也管不得,但往后凡是官府之中,有人
于当职之时随意弹唱、饮酒、服食散石,一律黥面——此事交予廷尉府,倘若被我察出有一处疏漏,只拿你们廷尉府问罪。”
说罢,也不顾严跃和周围一干人的表情,顺道踹了一旁的荀炉,疾步离去。
严跃抠着小雅的琴弦,血从掌心淌落在琴身上,狼狈不堪。
放松了心弦的众人正要忿然而骂,江缓却突然折回,严跃下意识往后退去,撞翻了身后老道们所着的书册,纸页纷纷扬扬。
“对不住,适才忘了。”江缓伸手拔下案上的短刃,长揖微笑。
即使经历了战 乱与屠 杀,大业的京都也恢复得极快,江缓破例没有坐车,而是信步而行,仿佛在品味着沿街店爿的喧闹气息。反倒是
身后跟着的司农丞李邺一脸紧张,一路磕绊差点接连着摔倒。
李邺这样局促的确情有可原——他是如郡李氏之后,家族原本也是世族大家,只是到他这一辈的时候,已经是家道中落,他能爬到司农
丞一职可谓“历尽辛酸”。但即使如此,因为家族之故,也少有人理睬,没想到这个江缓竟避开了司农卿让自己跟随,李邺难免心中不
安。
江缓只是问了些府库所藏,李邺一一据实报了,虽然那些库藏实在是羞涩尴尬,但大局初定,所藏不多也是情理之中。江缓听了也不多
言,思忖了半晌,脚步在一家布庄前停住了。
“既然徒步走了这样远,也不好空手而归,不如进去看看罢。”江缓回头对李邺笑道。
李邺哪里敢反对,诺诺地应着,随江缓进去了。
店主此时正在算着账目,抬眼便见到两位公子,前一人虽然风流俊朗,却衣着简朴,店主只当是个鱼目混珠的,并不理睬。倒是后面的
那个长相平庸的公子,穿的却是极好的绸料,想来是能出钱的主。
于是便冲着李邺迎上去,谄笑着要他任意挑选。
李邺此刻大为窘迫,一边慌张地摇头说只是随意看看,一边偷偷斜觑了江缓几眼。但见对方撇开了那些花花绿绿的锦绣缎子,只盯着挂
在角落里的綀布看——如今大业只追求华丽与奢靡,谁又看得上这粗丝綀布,因此挪到了极不显眼的地方,蒙了厚厚的一层灰。
店主自然莫名其妙,只得尴尬地杵在那里。
江缓挑了那綀布,拍净了上面的积灰,极自然地问了价钱,又买了四匹,与李邺一同出了布庄。
“让子遥随我走了这样远,真是劳烦。粗綀一匹,只当是谢礼。”江缓取了一匹递给李邺,又笑道,“就此别了——还有一事,子遥你
回去之后将府库之中所余粗綀全部理出,只怕以后用得上。”
李邺望着江缓抱綀远行的背影,越发不了解这个新任的尚书令了。
7.当世卫玠
宁谦正在空荡荡的府中抄着《孝经》,这几日他竟一步也没有出门,自然也是有人来拜访的,宁谦心中虽不愿被搅扰,但还是相互寒暄
,说一些有用没用的劝慰的话。
这是礼节内的事,宁谦丝毫没有感觉出那些醉酒的、服散的、半疯的来客有任何的真诚,只是心中比庭院还要空落,似乎缺了什么。但
细想来,似乎二十多年以来自己都是在这样虚情假意的“嘘寒问暖”中缓慢度过,为何如今却这样的烦闷与不安?
宁谦怔怔地想着,毛笔饱蘸了墨,在抄写了一半《孝经》上重重地戳了一轮墨晕,仿佛乌浸浸的圆月。嗯,和两年前苏城重重树影掩映
的月亮一样,分明是再皎洁不过,却笼着朦胧的阴影。
哎呀,怎么又想起那样遥远的往事了?
宁谦暗暗责备自己连抄写《孝经》都会走神,但又不得不承认适才的回想似乎填了内心的空寂,甚至有一种奇异的温暖满溢出来。
此刻意外地响起了敲门声——院外有人敲门,屋内的宁谦本是听不见的,但自从回来之后,他便也如江缓那样遣走了几乎所有的仆婢,
只留了一位守寡的乳母做些饭菜而已。偌大的院内,只听得“嗒嗒”的声音和着对方“子礼可在?”的轻缓询问,竟是格外动听。
只是惊了停落在树梢打盹的鹊鸲,小家伙拍了拍黑亮的翅膀,转眼就飞远了。
是江缓。
宁谦也同那鹊鸲一般受了惊,慌忙站起来,没成想撞翻了手边的砚台,余墨顿时溅一身,把那雪白的缞衣弄得斑斑点点。
宁谦哪里顾得上这许多,疾步走到院子里开了门。江缓果然立在门外,却不是朝服丝绶的打扮,只穿了清简的素衣,绲边也是乌绣的双
菱,少了许多往日的凌厉之气,怀里抱着的一匹綀布。
“看来我这礼送得的确正是时候。”江缓看了看宁谦衣袍上的墨迹,笑着递出了綀布,“颜色也是白的,你大可裁了做素服——过几日
可就不见得买得到了。”
如今除了做孝服,谁看得上粗丝綀布?
宁谦正自疑惑的时候,江缓却往空寂的院内瞥了几眼:“怎么只有你一个?院子这样大,你又居丧,如何处置得清。”
“如今这一支只剩了阿姊和我,阿姊嫁到柳家也少有归宁的时候,我居丧用得着多少仆婢?所以遣他们去别支了……” 宁谦摇头,又
接过綀布,“多谢。”
江缓盯着宁谦,半晌突然喃喃说道:“往后的事,对不住。”
“啊?”宁谦不解江缓之意,抬头望着他,目光疑惑。
江缓唯有长揖而已。
晴日里的风干燥而温暖,将满树榆钱摇得哗哗作响。
严跃大约是那日受惊太过,这些天将京城无论武将还是文臣,但凡是开了府,严跃都一一派人查访,自然也少不了寻出些狂放且无视敕
令的臣子。严跃也不管他们是否分辩,一律黥面处置。一时之间,京都内哭天抢地的官员顿时多了起来,脸上黥的不是酿酒方法就是散
剂配方,还有曲调唱词,乍眼看上去,倒仿佛是在脸上绣了回文锦章,滑稽无比。
布衣们早就对那些无事可做只会放荡形骸的世族公子们恨之入骨,现今看到他们如此的狼狈样子,自然取笑不已。
公子们大为尴尬,为了挣回脸面竟颠倒黑白,舞文弄墨地将黥面鼓吹成风流雅事,甚至还有好事者出了《锦章谱》、《纹面赋》之类的
奇谈怪文相互攀比。
江缓知晓此事,只是嗤笑一声,对面前躬身敛立的严跃道:“那就由他们比去吧,你只管依律处置,一个也不准疏漏。”
“是,是。”严跃一边唯唯应了,一边往外退去,脸颊上的“小雅”二字,倒的确是极精致的小篆,江缓将一部《锦章谱》掩在面前,
极力忍住笑容。适才有人通报说苏粼明日可抵京都,也该到出迎的时候了。
次日,简瑄推说染了风寒,体虚不便相迎,让江缓代他领着众臣出城而迎。于是江缓领着大批衣冠印绶的黥面风流臣子,浩浩荡荡往城
外去了,道旁的百姓们盯着那些千奇百怪的刺字,乐不可支、一路哄笑。
就连才下了战马的苏粼也讶异不已:“江叔……江令君,诸位这是何故?”
众人当然是又羞又忿,难以启齿。
江缓望着苏粼成熟了好些的面容,淡笑道:“京城风流……唉,苏将军细细领会,此中真意,当真只可意会而难以言传。只怕你我这样
的大俗之人,如何思忖也不得要领吧。”
苏粼根本不知江缓说的是什么,只觉得气氛微妙不已,于是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江缓的大袖,悄声道:“叔父又要得罪人了。”
江缓前一刻还欣慰地以为苏粼历经此战成长不少,此时顿觉不足弱冠的苏粼依然是个孩子,一面微笑着,一面示意他往城内走去。
“来,喝茶。”江缓将杯盏端至案上,“众人都惯于煮食茶粥,我前几日将茶用滚水沏了,发现又是另一番滋味。所以今日特地请你一
试——陛下今日染了风寒,因此没有出城相迎。”
“哦。谢叔父。”苏粼接了杯盏,表情极是平淡,仿佛根本没有听见江缓的最后一句话,又想起了什么,说道,“叔父,信之和锦之得
胜那日就与我分别了,我挽留了几次,他们也不愿回京都。”
“我知道。京都这里并不是宜居之处,躲得越远越好。依锦之的意思,只怕会带着信之直跑到南方去同那傩人一起住。”江缓笑了笑,
“苏粼。”
“怎么了,叔父?”
“你该进宫去见一见陛下。”
“嗒。”苏粼垂着头搁了茶盏,红色的衣袍如同凝滞的火,“叔父我告辞了。”声音温和浅淡,却仿佛利刃银刀般冰凉。
江缓立刻觉察自己适才说错了什么,也意识到苏粼或许并没有原谅当年胡乱说话的简瑄。他以为这种事情自己并不好插手去管,也没有
什么必要去管,因此只是微笑道:“这也是早晚的事,迟不过明日,你一个大将军总该上朝的。”
“我知道了。”苏粼抬头道,“陛下今日染风寒,我明日也染风寒好了。”
江缓一阵咳嗽,也不知是被烫的还是被呛的。
第二天,简瑄果然气色更差,黑着张脸,加之被长长的珠旒描了阴影,看过去不像染了风寒,倒仿佛是用墨汁敷了面。当然简瑄的心情
也好不到哪里去,寻了尚书郎廖衡所上奏疏中的一个错字,大发雷霆一番;又莫名其妙地指摘殿中尘埃甚重,更加怒不可遏。
江缓盯着笏板,上面空无一字,就好像自己身边那个空了几个月的位置。
“尚书郎连奏疏都能写出错字来,江尚书令就没有什么要说的?”简瑄仿佛全身都裹着瘴气乌云。
“回陛下,臣唯有三字而已——惹尘埃。”江缓微笑道。
江缓回府的时候,苏粼正坐在院子的杏树荫下烧水沏茶。杏花已经过了最繁盛的时候,开始缓缓地落下轻白的花瓣来,一朵又一朵跌在
竹簟上,犹自芳香。
只是江缓的烧水炭炉蒙了一层厚厚的炭垢炉灰,杯盏也是磕了缺口的,实在太煞风景。幸而那竹簟是簇新的,泛着青黄的光泽,顿觉清
凉之意从其中悄然透出。
见江缓进了院子,苏粼连忙站起来,灰绿的深衣衬得他老成了许多。
大约是苏鸿之死的震撼加上几个月的磨炼,苏粼完全失去了几年前的跳脱与直率,常常缄默半晌。江缓刻意和他说话,他也只是简要地
答了。
“叔父。”苏粼道了礼,冲江缓笑了笑。
“我这个炉子可脏得很,你看看,连深衣都蹭了炉灰了。”江缓把那炭炉挪远一些,“唉,‘唯女子与小人难养’,我嫌仆婢们整日吱
吱呀呀地吵嚷,老早就全把他们赶走了。没想到你回来要在这里住下,真是疏忽了。”
“苏将军自然有将军府,怎么能在尚书令的府邸里住着?”院门尚未掩紧,江缓一回头便望见简瑄一袭玄衣,蹙眉立在门外。
苏粼怔了一怔。
江缓倒是没有太多的惊愕,甚至对于简瑄不怀好意的话语也不感意外,只是笑道:“陛下染了风寒,怎么来微臣府上……”话还未尽,
简瑄的脸色更沉了几分。
江缓很想不知趣地继续往下说,但外头却有人来访:“江尚书令可在?上回您要的衣裳已经做好了。”
江缓只好停了话头,揖礼道:“微臣还有要事,先告退了。”
简瑄巴不得他赶快走掉,只差没一边喊着“快滚”一边拍手叫好了,但也只能故作镇静地点点头。
江缓哪能不知道他的心思,又瞅了苏粼一眼——但见他目光里有些郁色,也只是安抚一般笑了笑,然后往外走去。
宁谦此时正在扫着院里的杨絮,外头却渐渐传来奇怪的喧闹声。
他以前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吵嚷,但这几月江缓成了尚书令之后,似乎这种吵嚷声很少再听见了,宁谦有些好奇,但又不便出去。
正在此时,宁谦的乳母杨婶却走进院子笑道:“公子快出去看看,这也不知怎么的,往常来我们这的江尚书令今日竟穿了件綀袍,外面
一大群人都在看呢!”
綀袍?
宁谦将扫帚倚在角落,说道:“我出去看看吧。”
外头的大街上,早就熙熙攘攘了——宁谦东张西望却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只能随着人群向远处移动。
好好的出什么门……
宁谦脚下绊了几次,几乎摔倒,幸而周围的人群挡着,没有登时摔在地上。此时,他正有些后悔出来,又疑心江缓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
事,突然有人叫道:“快看快看,江尚书令!”
宁谦抬眼,只见江缓着了淡灰的窄袖綀袍,仿佛漫无目的地在街头闲逛。他既没有持玉麈,也没有系环佩,全然是极普通的装束,衬得
眉目清朗,神采奕奕。没有当世的慵懒和故作飘逸,却恰有一派闲适风流的模样,仿佛前朝的卫玠再世一般。
于是,大街上自然也就顿时哄闹一片,大业原本就是人人崇尚俊美的朝代,何况对方又是往日看上去极严肃的尚书令。双鬟的少女、挽
髻的妇人、还有瞠目结舌的大小官员们……大街上愈发水泄不通了。
宁谦傻站在那里,一时无话。他突然想起前几日江缓送来的那匹綀布,怔怔地任人群推搡。
“子礼。”
宁谦被人唤了字,才蓦地回过神来,抬眼江缓已经微笑着站在自己面前,目光柔和,如同冬日暖阳。
“这办法也只有在大业才能用。”江缓在宁谦的耳畔悄声说道,仿佛低低的喟叹。
宁谦连手指都冰凉了,脸上却发烫,僵了半晌才缓了缓气息:“这个法子一次也就罢了,不可多用,否则再难有效。”然后往后退几步
,落荒而逃。
“我只用了一次,也不见得人人都有效。”江缓望着宁谦挤入混乱的人群,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
立在尚书台正殿的李邺擦了擦额上的汗,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些积在府库里的綀布,竟然都以翻了几倍的价钱卖了出去,李邺不禁感叹江缓的手段实在是不能简单评述的。大业立朝多少代,风流
之事也延续了不知多少年,但能够想出这种办法的尚书令,大概只有江缓一人而已。
李邺抬头望了望眼前正低头看着奏疏的江缓,又想到如果众官员知晓月俸竟都出自自己之手,恐怕又要跳脚怒骂江缓的奸商小人之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