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途远+番外——拐枣

作者:拐枣  录入:03-21

雾气渐渐散了。

宁谦取了江水为简瑄洗净了额角脸颊,又撕下衣角替他扎了伤口,默默地转身要往舱外走,简瑄却突然开口唤他:“宁侍中。”

宁谦勉强笑道:“太子有何时吩咐?”

“宁侍中是不是也觉得我说得过分了?”简瑄抬起头,因为晕船的缘故,适才宁谦端来的白鲫汤他吐了个干净,如今胃里翻江倒海,说

起话来也飘忽得很。

“请太子恕微臣无礼。微臣不敢妄议,只是如今能将太子救出已属不易,何况那些旧事本就不堪……太子好自为之。”宁谦抛下几句话

,便向船尾去了。

简瑄蜷了身子,缩进宁谦脱下的朝服中,喃了几声“父皇”,渐渐睡去了。

船顺江而下,并不需要花什么气力,江缓扶着橹,动也不动地立在船艄,他的朝服已经脱下,换了粗陋衣裳,却依然掩盖不住超然脱俗

的气质,加之绿水流云相衬,更显出遗世独立的风度来。

只是此刻纵然江景醉人,江缓也无心欣赏,只是默默凝思。

宁谦走上前去,将船板踩出“吱吱”声响,江缓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问道:“他怎么样了,还吐吗?”

“太子一点也没吃下,现在睡了。”宁谦停了停又犹疑道,“你……”

“你想问‘那件事’吧?”江缓苦笑了一声,“是。他没有说错。”

虽然隐隐知道那是事实,宁谦听得江缓亲口说出的时候,还是万般堵心,因此也没有接话。

江缓自顾自地说:“因此,他早该死了。不知道侯旭会不会把他剁碎了喂狗。”语调里满满的一腔憎恶与仇恨。

“因为我也是侍中,所以你才将我一并带离的?”宁谦试探道。

“不,朝里的侍中多得我都认不过来,哪里管得了他们。我救你出城,除了因为八年前的一个人情,还因为——倘若侯旭破城,你会死

,他们不会。”江缓转身极为认真地说道。

“为什么?”宁谦不解,“叛军入城,为官者自当奋勇向前,剿灭叛军,哪里会有不为国身死之理?”

江缓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淡笑道:“你若是不信,我们就定个赌约,再次回城的时候,自见分晓。”

“好。只是前途渺茫,不是是否能安然无恙地回去了。”宁谦望了望船舱,“幸而太子在此,也不枉江兄的煞费苦心。”

“自然回得去,还能带着千军万马回去。”江缓胸有成竹地说道,“到时候,你可就不再只是侍中的身份了。”

“我小时的志向便是能成为春秋管仲那样的人,辅助明君成就大业。”宁谦此刻忘了身处何处,向往道。

“管仲?”江缓笑得有些促狭,“成就大业?——你说的大业是开妓院么?”

宁谦先是一愣,然后“啊”了一声,手忙脚乱地说道:“不是不是,是……哎呀!总之不是。”

江缓笑出声来,却没有答话,兀自说道:“大业之类,也只是留与后世闲人评说而已。”他声音稍显喑哑,不似年仅廿一的少年。

宁谦虽然不甚同意江缓所言,但也无可驳斥,况且心中亦有一丝感伤,只好默默望着群山争先恐后地向后远去,绿水在船边绽开白色的

花朵,又如同暮春的柳絮。几点水珠溅落在宁谦的青屦上,凉凉地渗进鞋面,宁谦觉得人事比那波澜还要易碎易变,前一个时辰还是那

样寂寥的京都,不知此时又是何种面目。

“你不问我们此行所往?”江缓随意地摇了摇船橹,侧过头问道。

“命悬一线,就系在江兄身上了。我信了你,又何必问?”宁谦笑得无比轻松,“八年前,你将两位小弟交我看顾的时候,也不曾想过

其他吧。”

江缓提橹,划开一道光滑的翠绿水痕,水上那些正忙着捕鱼的鸬鹚抖一抖又黑又亮的羽毛,扑楞楞地飞起,如同几朵浓郁的雨云。

宁谦回过头去,望见西边的日头渐渐泛起红来,映得半江一片萧索的素红。

斜晖将他们的身影拉得无限狭长,贴着起伏的江水,曲曲折折,如同洗砚池里破碎的墨色。

3.苏城

一路磕绊,也不知是几日之后的夜晚,正是朔日,月色银亮,清澈如水,将天地淘澄出一片黑白分明的图画。简瑄恢复了些精神,也习

惯了整日起伏颠簸的行船。趁夜色清朗,简瑄勉强倚坐在舱边,取了宁谦的朝服把自己裹成一团,只露出脑袋,缁色的朝服衬得他愈发

病态了。

江缓有意无意地冷笑一声:“满城都是这样的人,还为国身死呢,我看只见病死,不见为国。”

简瑄咬着唇,一言不发地望着载了满船月色的舟舸,心中千头万绪都化成喉头的腥甜气息。

“怎么,殿下以为微臣所言不当?”江缓握了支竹篙,用力一撑,船突然拐进一道并不起眼的支流当中,颠起一串浪花。

“哪里。只是深恨早不听从太傅之言,否则此刻便有张弓舞剑之力,只怕一剑(箭)过去,太傅也无还手之力。”简瑄声音极轻,却是

少有的清晰。

“还算是有长进。”江缓停船靠岸,不冷不热地落了一句话。

又行了多时,夜色愈发深沉,幸好有月光照得一溪透亮。江缓逆流行船,却也不慌不乱。船将近岸的时候,墨绿泛黄的竹篙打在堆积了

成堆卵石的河岸上,又弓成一弯弧线。

宁谦望见重重黑黢黢的树影之中隐约有几点火光,仿佛是夏日里的微弱萤火,在摇曳的林叶缝隙中忽明忽灭。

“那里是……”宁谦指着幽深的树林,疑惑道。

“苏城。”江缓扼要答着,跳下船去,见宁谦依旧不解,笑着问道,“不记得了?”

宁谦只能一边挫败地摇着头,一边牵着简瑄下了船。

“看来《棘乡野录》你还未曾读过。”江缓引着身后二人向那灯火明灭处走去,脚下的卵石,在月光中闪着奇异的光泽,分外好看。

宁谦刚想说“野史稗谈,何必太过用心”,突然想起《棘乡野录》中的一段记载,顿时停住了脚步:“你说的是……是苏氏——”

“正是当年随先皇开国的苏庚。《棘乡野录》中的记载我也忘了大半,大抵是说先皇留下了苏庚这一支军队,为的就是抵挡突至的叛军

。”江缓取了火,又看了一眼简瑄,“只是这样快就用上了,恐怕谁也没想到吧?”

简瑄拖着又大又重的乌舄,本来就走得磕磕绊绊,听得江缓如此说,步履更是沉重。

三人沿着丛生的荒草和荆棘走了许久,一路上尽是些鸱鸮的低低叫声,月色也被树荫挡了大半,剩下的几束如同丝线在幽冷的空气中穿

插。简瑄显然是害怕了,将宁谦的手指用力绞进自己的掌心。

就在宁谦以为自己的指骨要被简瑄捏碎了的时候,树荫突然向两侧分开,露出一片开阔的谷地来。

宁谦看到远处突兀地立起一座城池,全用石头垒砌而成,依山崖而筑,气势恢宏无比。此时城中处处举火,如同幻境。在如此僻静的两

山之中,竟有如此城池,宁谦不由得大吃一惊——何况他虽然不擅兵法要义,但自诩熟知山水地理和古今通史,而现在,却无论如何也

想不起关于这座城池的任何记载。

宁谦正要劝慰,却突然听闻厚重城门打开的声响——一点红光自门内挪出,映着手持火把的少年的脸庞。

“江叔父!江叔父怎么来了?”少年看清了江缓之后,欣喜而讶异地喊出声来。

宁谦细看那少年,约是十五的束发年纪,却身着一领战袍——分明与江缓相差不到六岁。

江缓笑道:“你父亲呢?苏粼你一个人出来不怕又走失了方向?”

“阿大在城里呢……咦——”苏粼望见拖着乌舄狼狈不堪的简瑄,又看了看江缓,犹疑地问道:“江叔父的儿子?”

江缓只差没像那饮酒过度的士族们那样吐出一口血来,然后又瞥了瞥护雏一般的宁谦,玩笑地指了指宁谦,回答:“宁谦宁侍中,那个

是他儿子。”

宁谦吓得不轻——那是太子简瑄,怎么可以乱认!再说,自己才二十,简瑄好歹也十岁了,哪里会像!

刚想辩驳,江缓却笑着凑到宁谦耳边小声说道:“你不是要在这里挑明他的太子身份吧!哪个有非分之想的只要用弓弩那么一下——”

宁谦狠狠瞪他,江缓只是一味理着袖口,那样子分明在强忍笑意。

苏粼不理会这些,倒乐呵呵跑到简瑄身边:“我叫苏粼,‘白石粼粼’的‘粼’,你叫什么?”

简瑄蹙着眉头望着落了满头火把灰烬的苏粼,又瞥一瞥他的很不合身的衣袍,不答话。

苏粼显然是受了打击,闷闷地也不知该不该挪动脚步。

江缓拍拍苏粼脑门上沾着的灰烬,说道:“前头带路去吧,别理他。”

苏粼“嗯”了一声,又反复回了几次头——似乎希望“看”出简瑄的名儿来。奈何江缓催促,只得失望地引路去了。

“简瑄。”

宁谦正欲牵简瑄前行,他却突然开口道,那声音轻似蚊蚋。

“啊?”苏粼回头,望见简瑄白着张脸,定定地盯住自己,那“简瑄”二字,仿佛是勉力才挤出来的。

“简瑄。”小太子又重复了一次,却连赘余的话也不肯多说了。

“嗯嗯。”苏粼得了简瑄的名,很是满足地走过去,一把拉了简瑄的手向城门而去,倒把江缓和宁谦抛在了后头。

宁谦望着穿着红袍大步向前的苏粼和裹着黑色朝服别扭又勉强被拉着前进的简瑄,哭笑不得。

江缓只是微笑道:“事情也许好办多了。”

此刻正是深沉的夜晚,城内却因为处处燃着的灯火显得通明许多,但道路上却不见一人了。苏粼领着三人直行,脚步声分外清晰。

宁谦正忙着东张西望。却听见有力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宁谦下意识地挡在了简瑄之前。

走来的是将三十来岁的男子,也是同样的一袭红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阿大。”苏粼兴奋地跑上前去,“是江叔父来了!”

“多早晚了,还大声嚷嚷。” 男子先是躬身作势拍了苏粼一下,随即抬头向江缓他们望去,“湍之你怎么来了?”

“自然是来看望苏大哥的——”江缓让出一步,露出身后的宁谦来,“这位是宁谦宁侍中,还有——”

宁谦紧张地抓着简瑄,冲口而出:“我儿子。”

“啊?”男子难以置信地望着二人。

江缓一口气没喘过来,忍着笑几乎背过气去。

宁谦算得上是苏城的贵客,安排的住处自然是极好的,简瑄换下了穿着多日的衣裳,套上了茛布的缁衣——那衣裳虽不及宫内的上等织

料,却又软又凉,很是舒适。简瑄适才喝了两大碗热腾腾的莼菜羹,此刻有些困倦,却又不敢往那榻上躺,只有呆坐在胡床上发怔。

前几日的颠沛流离,简瑄内心充满恐惧,实在没有任何空闲去细想,此刻平静安顿下来,想起那些令他魂飞魄散的往事,依然心有余悸

虽然他这个太子,父皇唯一的儿子享尽了宫中所有的奢华,也没有兄弟与他争宠,可他却从未得到过父皇的关爱。是啊,父皇对那六只

雪白的山羊的宠爱,远远胜过对他。什么富贵,什么荣宠,全是自欺欺人而已——他不过是个失去母亲又讨不到父亲爱惜的小孩子罢了

只是如今,当这种奢望终于成为了彻底的绝望的时候,他多么想再看一看父亲漫不经心的笑容。

哪怕这种笑容是对着白玉的杯盏、彩色的绸缎,他也愿意远远地看。

“简瑄!”苏粼自门外探出头来,笑眯眯地说道,“江叔父让我给你送东西来了。”说罢,举起手里的一双木屐。

简瑄垂头瞥了瞥自己双脚,那乌舄已经是沾满了泥泞,几乎看不出原样了,而适才走了许久的山路,脚趾也磨破出血了,染得鞋面和泥

土上都有些发黑。

“快来把那个换了。”苏粼笑着跑到简瑄身边要替他换掉脚上的乌舄。

“疼。”简瑄往后退缩着——脚趾和白绢的足衣粘在一起,他刚才犹豫了半晌,还是没有去脱。

“不会不会!”苏粼信誓旦旦道,“我端些热水来给你洗洗就没事了。”

简瑄望着“咚咚”跑出去的苏粼,心中五味杂陈。

“这丝履还真好看。”苏粼托着那双湿淋淋的乌舄,细细地欣赏起上面的花纹来。

“我有许多这样的,你要的话我回去以后送你一双吧。”简瑄将双足连带足衣浸在水中,温暖的水流渐渐透出淡淡的红色。

“不要。”苏粼摇摇头,“它看着漂亮,可是里面夹了这许多木头,只有穿的人才知道多难受吧……为了让别人赞赏而使自己难受,我

才不要它——江叔父说了,这样的东西就要——”苏粼拎起一只乌舄,用力甩出了门外,“啪”的一声脆响。然后他转过头去笑嘻嘻地

望着简瑄,一副大功告成的表情。

简瑄定定地看着苏粼,随即也轻松地笑了起来,伸手将另一只乌舄也扔出了门外:“我也不要它了。”至少在这一段日子里,请让我忘

记那缭绕着甜腻烟气的宫廷。

“简瑄你不喜欢江叔父吗?”苏粼连脏兮兮的外袍也懒得脱去,随意地扑在榻上,仰着脖子问道。

简瑄别着脸,轻鄙地“哼”了一声。

苏粼自顾自说道:“其实江叔父很好,你看是他特地让我给你送木屐的。”

“谁要他送的。”简瑄耷拉着双足坐在榻边,不屑一顾地拨开木屐,弄出单调无趣的声响。

“江叔父真的很好,我当年在外头迷了路,还是让他带回苏城的。”苏粼的语调里含着无限敬佩,“他那时候还没到过苏城,却能拉着

我转回去哪!”

“江缓就是那时候认识你和你爹的?”简瑄问道。

“嗯。”苏粼忽而想起一事来,“去年开春的时候最缺粮了,城里的人都快饿死了,阿大给上头递了多少奏章,可是什么消息也无。后

来阿大迫不得已给江叔父去了信,你猜猜——不出十日,就有粮食运来了……”

“你再说一次,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简瑄蓦地打断了苏粼的话,严肃而紧张地扯住了苏粼的衣袖。

“去年,去年开春的时候……”苏粼被简瑄唬得一怔,“怎么了?”

“没什么。”简瑄失魂落魄地松开了苏粼的衣袖,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的清朗月光。

他记得,自己看见江缓与父皇的那一个晚上,正是去年春寒料峭的时候。

推书 20234-03-22 :复活-换头 第三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