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外人看到哭样已是难堪,更不要说对方还是自己倾心的对象。安东尼娅的脸顿时羞红得无以复加,欲辩无言,张着嘴呆呆地望着吉格
,浑身微微地颤抖起来。
"安东尼娅,怎么了?耗子踩了你的脚吗?!"
少女身后传来的是她母亲的声音,听上去带着点怒气。
"是我,葛莱诺太太!"吉格连忙回答,下意识地觉得自己是在替姑娘解围。
"是加拉塞先生啊!"对方的声音一下子悦耳起来,然后传来脚步声,显然是朝门口来了。
"安东尼娅,快回自己屋子去,别站在那儿丢人现眼了!"葛莱诺太太谩骂着,粗暴地把女儿推到一边,也不管她是不是已经快站立不稳
了。吉格看到女孩的窘状,心里又着急又难过,想要上前搀扶,又怕安东尼娅更加难堪。
"请问发生了什么事吗?对不起,我只是......有点担心......"他小心翼翼地问,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多管闲事。
不料葛莱诺太太竟一下子哭了起来,那股伤心劲听上去一点不比女儿逊色,顺着门框还跌了下去。安东尼娅不计前嫌,连忙过来扶起自
己的母亲。吉格也上前帮忙,合力把葛莱诺太太送进了屋里。
进去之后,吉格才发现房东太太的大儿子罗培尔也在屋里,坐在桌边,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不幸啊!多不幸啊!"
葛莱诺太太哭哭啼啼,罗培尔捂着额头唉声叹气,安东尼娅孤零零站在屋子一角,目光胆怯地在年轻的房客和自己的母兄之间徘徊。
吉格询问女主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葛莱诺太太一边揩着眼泪一边诉说起了原委。
原来不久前被处死的那个强盗团伙头子,竟然是罗培尔的老板--杰罗姆?勒诺特!
第二十四章
法尔森伯爵的人情(中)
听了这个消息,吉格惊讶不已:任谁也想不到事情会在这个层面上发生如此巧合!
当然,这份诧异只有他才能体会。和绝大多数市民一样,葛莱诺一家并不知道那晚受袭的竟是国王一行;自然也不晓得是什么原因,使
得他们的新房客这么快就官升三级。
遇上这种情况,罗培尔的失业是不可避免了。但这才算是不幸的开始。他的那位被斩首的老板不仅犯下了滔天大罪,其口碑在同行中素
来也是极其恶劣的。然后可想而知,作为其得力手下的罗培尔也不会得到其他诉讼代理人的赏识;再加上他老板那桩事,大家更是怕沾
上晦气,连其他行业的人也对他敬而远之起来。
就这样,已经半个多月了,罗培尔的新工作仍是毫无着落。前面已经说过,葛莱诺家家境一般,房子的租金解决不了一家三口的生计,
还得靠罗培尔的薪水。眼见着这样坐吃山空,积蓄微薄的葛莱诺太太心急如焚。
这期间,她倒是想到一个主意--不错,就是那位住在三楼年轻的房客。在此之前,她原本想到的是以前的主人,贝兰特上尉一家。但是
很快也意识到老贝兰特骑士退职多年,在官场上早就断了人脉。他的儿子虽是一名近卫军军官,不过也只认识些武夫兵卒,离真正的权
贵们还远着呐!只有吉格,这个一夜之间出人头地的乡下小贵族,如今已是国王身边的近卫官了!每天可以结识多少达官贵人啊!
只是就这样去求人家,未免唐突不周。葛莱诺太太便把女儿叫来,劝着安东尼娅去给小伙子递个话,必要的时候卖弄一下风情也无妨。
年轻的姑娘虽然出身低微,但心思却颇有些高傲,觉得这样的事不该自己一个姑娘家出面,还是希望哥哥或母亲亲自去跟对方商量为好
。
不料这话恰恰触到了葛莱诺太太新近的憾事。前面提到的,她一方面察觉到吉格似有"新欢",一方面又眼见着他飞黄腾达,想必更不会
把自己女儿看在眼里了。葛莱诺太太气上心头,不分青红皂白责怪女儿无能,连个乡下小子都勾搭不上;把气撒到女儿头上,对进行了
她无情的数落。这才有了前面,安东尼娅小姐那场悲伤的哭泣。
当然,后面的这些是不会在吉格面前讲到的。可就在刚才,葛莱诺太太见到这年轻人的神情举止,不禁对他的善良单纯恢复了信心。
"加拉塞先生,可怜可怜我们吧!罗培尔要是再找不到活儿干,我们一家只好离开米萨,搬到乡下去了!"她果断剔除女儿的出场,把握
机会亲自上阵了。
果然,年轻的军官激动地说:"是的,太太,我不会袖手旁观!可我能帮上你们什么呢?这样吧,您把我的房租加倍吧!"
"唉,您这么说就太客气了,我们怎么能把自己的困苦强加给您来承担呢?"房东太太抹着泪道,"难道您不是在宫里当差?难道您不是
常在国王陛下左右吗?帮帮我们,替我可怜的儿子在国王的大臣那里找份体面的工作吧!"
听了这样的提示,吉格依然毫无头绪。他现在是每天都跟着国王转悠不错,可跟大臣们实在无甚交集。不知是不是近来在养伤的缘故,
洛贝朗一世疏于理政,三两天才召开一次御前会议,对每位大臣随便问个几句便草草散会。到现在,吉格连诸位重臣的名字都记不住。
"怎么?难道您不愿意?难道您要眼睁睁看着我们一家被迫搬去乡下吗?!"
他的踌躇令房东太太着起了急,言辞中暗含了谴责的意味。
"不......"吉格面临窘境,左右为难,忽然看到站在屋角的安东尼娅;看到她泪水充盈的双眼和无声的祈求,心里顿时软得不能再软。
"好吧,我尽力而为!"
就这样,硬着头皮应承了下来。
带着被移植到自己心坎上的房东家的烦恼,吉格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苦苦思索寻求解决之道。
他哪里认识什么达官贵人。每天跟在一个不爱理朝政的国王后面,唯一熟悉的也就是他的那几位宠臣。当然,这些人也是世家子弟,跟
诸位权贵们也颇有往来。不过这些花花公子们一个个恃宠傲慢,哪会把他这样的低微军官看在眼里?
这时候,一个名字不经意间浮现在吉格的脑海。
法尔森伯爵。正是,那位独眼的弗兰肯人。想起那天他的坦诚和对自己的尊重,还有那份高贵稳重的气质,光是这些的就足以令人心生
信赖了。更何况对方还亲口表示自己欠吉格一个人情--最大的人情。
吉格豁然开朗,躺在床上高兴地伸了伸腿。他本不喜欢所谓欠人情这种事(房东太太家的事不算,对他来说,帮助弱者理所应当),这
下倒可以一举两得地撇清,顺便也提升一下自己在交际方面的能力。这个时代,平民想要进入官场取得公职,非得靠人举荐不可。被举
荐者不但不会感到惭愧,反而因为自己能得到贵人们的赏识而十分自豪。举荐者也十分乐意为之,这代表其人在交际为人上的豁达和友
好。
俗话说,"择日不如撞日"。第二天一早,吉格去格兰达宫报到,结果被布洛涅子爵告知,昨晚宴会后,国王和几位朋友玩牌几乎通宵,
刚才睡下不久,起码要过了正午才会起床。
吉格得了这样的闲空,更是觉得冥冥中有如神助,当即便向总管大人打听法尔森伯爵的住处。估计是因为眼下国王与伯爵的僵持,布洛
涅子爵听了这个名字,立刻以一副惊疑的目光打量着年轻的近卫官。吉格办事心切,一时也编不出什么通顺的理由,直说自己有求于伯
爵。那位性情和蔼的长者听了以后抬抬眉毛,免去追问,不加思索就把弗兰肯人的住址说了出来。
那位英俊的大使先生住在纳税人街一处独立的宅子里,离格兰达宫不远。吉格走了不到半个钟头便顺利找到了那栋形色古旧的三层楼房
。
和仇恨一样,好感有时也是会随着凭空的修饰,继而发展壮大。如果说一开始时,吉格对这位独眼绅士还只有朦胧的好印象而已,那么
随着后来,他在国王及其宠臣们那里遭遇的轻视和冷落......吉格尤其想到的是贝恩公爵。这个清秀标致的美少年,显然有着与其光鲜
外表大相径庭的狭隘心胸。在国王面前,他腼腆温顺,像小猫般亲昵可人。而对于其他人,尤其那些跟他一样的宠臣们,则始终一副咄
咄逼人的嘴脸,简直就是一头张牙舞爪的小狮子。
吉格也没少挨他的白眼,心里对这位表里不一的小爵爷自然是愈发地不以为然。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想起贝恩那天对法尔森伯爵
的怨恨神情,还有国王对伯爵的冷淡态度,更是加深了吉格对他莫名的同情。
第二十五章
法尔森伯爵的人情(下)
房子没有前院,吉格登上矮矮的两级台阶,礼貌地敲了敲门。
过了有一会儿,才从里面传来动静。前来开门的是一位老人,苍苍白发,稀疏见顶却不戴假发,一丝不苟的表情和着装与其主人如出一
辙。
听吉格报上姓名,说明来意,老人话不多说,点点头便放他进屋了。
"请您稍等,我上楼去告知少爷。"
他的口音比法尔森伯爵要浓厚得多,再加上称伯爵为"少爷",吉格猜测其必是在伯爵家服务多年的老忠仆。
没多久,从楼梯间里传来脚步声。吉格连忙站好,摆出一副恭敬的样子--对方不仅是位高贵的爵爷,还是个外国人,他得尽量表现得大
方得体。
穿一身黑色外套的法尔森伯爵走入客厅,出现在吉格面前。像上次一样,冷酷的黑眼罩毫不留情地占据了观者对他的第一印象,难免显
得有些伤感。而在另一边,那凌厉的眼神又教人肃然起敬,丝毫不敢心存小视。
吉格缓缓吸进一口气,俨然是折服在冷峻高贵的气质之下了。
"上午好,大人。"年轻的军官摘下头上崭新的三角帽(这也是国王的恩赐),弯腰朝对面的屋主人行了个礼。
"对不起,我似乎与阁下不熟。"对方的声音威严而不失礼貌
"在下是国王的新任近卫官。"
"原来是您呐!"伯爵高兴地喊道,表情一下子变得亲切起来。也不能怪他记性不好,眼下这位衣冠楚楚的英俊剑客与那晚的破落士兵形
象,差别着实不小。
"请原谅我竟把您给忘了,真是抱歉!"伯爵走过来与吉格热情地握手。
"您实在是客气,在下这样的无名之辈,还能被您想起来才是莫大的荣幸呢!"
"您过于谦虚了!请坐吧!请坐!"
毫无疑问,如此风度让吉格对这位绅士的好感更进了一步。他的脸微微发烫,甚至有点不好意思。
法尔森伯爵知道了吉格的身份,不免想起了什么--
"您来不会是因为国王吧?怎么?他有什么事?"他有点按捺不住激动地问。
"不,不是国王......是在下的一桩私事。"吉格如实回答,同时又觉得这样会不会令对方失望。
果然,伯爵不露声色地叹了口气,神色显得黯淡了不少。
"请问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他面带微笑,语气依然友好。
"不敢当,大人。"吉格心存感激道,"大人还记得说过欠我人情的话?"
"当然,至死不忘!这么说阁下是在问我讨要它咯?"
"可以这么说吧。"吉格低下头,第一次求人办事,难免有点不好意思。"事情是这样的,在下的一位邻居......"
年轻的军官把房东家的困境简明扼要地对伯爵讲了出来。英俊的弗兰肯人耐心地听着,其间不时地用那只明锐的左眼,将这位同样是英
气勃勃的小伙子不露痕迹地打量,流露出仿佛是赞赏的神色。
"这么说您是希望为那位录事员先生找一份差事,在我这里?"
"如果大人方便的话。"吉格回答。
不料法尔森的脸色显得像是在为难。
"该怎么说呢?"他微微叹了口气,"假如明年我还能留在米萨的话......实话告诉您吧,今年一过我就要卸任回国了。当然,会有人来
接替我的职务,但我不确定他是否愿意保留我所聘用的人。"
吉格着急起来:"那么大人能帮我推荐一下您的朋友吗?"
伯爵摇摇头:"这很难。您知道,虽然我在埃克兰这么多年,但与贵国的官员们却没什么深交。我希望您能理解,我毕竟是一名外交
官......"
"是的,我明白,您是位光明磊落的绅士!"这样,他对伯爵的崇敬又进了一步。
"过奖了。"法尔森谦虚道,"没能帮上您的忙实在令人愧疚。您的人情请容我先欠着,日后必定加倍奉还!"
"您太客气了!"吉格大方地笑着摆摆手,拿起挂在椅背一角的帽子和佩剑,"突然前来叨扰,真是不好意思......"
"等一下!"法尔森忽然叫住他。
"大人?"
"您是要急着回去值班?"
吉格望一眼伯爵身后的大立钟--还不到十点。
"不,大人,我还有时间。"他说。
"那么,请再坐一会儿行吗?"伯爵说,唯一的那只眼里充满期待,"我希望......问您一些事......关于国王。"
看到对方此时的神情,又想起那晚所见的情景,吉格心有不忍,点点头,重新坐回了位子。
刚才那位老人为他们端来了刚煮好的咖啡。吉格道了声谢,对方只对他点点头,再没有别的表示。其简练的风范令吉格感慨:假如有一
天,罗什也能变得像这样沉默寡言就好了!人们不是常说"有其主必有其仆"吗?他可不想让人把自己跟罗什等同。
咖啡里有一股不同寻常的微妙口感,吉格猜想这大概是用那著名的弗兰肯铜壶烹煮而成的,觉得自己今天挺走运--这在埃克兰,可是王
公贵族们的专享啊!
"国王的伤势怎么样了?他康复了吗?"伯爵问道。
"是的,陛下恢复得很好,已经跟往常一样作息了。"吉格回答。他其实并不清楚洛贝朗一世一贯的作息,只是觉得能像那样不分昼夜地
欢宴娱乐,对常人而言都算不上是容易事。
"是吗?那太好了,"伯爵面露喜色,俨然发自内心,"不过我猜他多少有些逞强,难免纵乐,希望您能劝说他多休息。"
"很惭愧,大人,我显然做得不够。"虽然不能算是自己的过失,但吉格还是感到了歉意。
"当然,您才刚上任......"伯爵点着头说,"希望您不要介意我问您这些问题,毕竟,您是他身边的近卫官......说真的,我难免有点
嫉妒您,您每天都可以看到他......离他那么近......"
吉格想说与国王最亲密的是贝恩公爵,但很快意识到那只会令可怜的伯爵大人更伤心,遂缄默,低头继续喝着咖啡。
"您不会感到奇怪吧?我用这样的语气跟您谈论您的国王......"
仿佛注意到客人的尴尬,法尔森伯爵这样说。
"不,不会,完全不会!"吉格口是心非道,脸却红了起来。
伯爵微微一笑,有点自我解嘲的意味:"请原谅我拿自己的烦恼来为难您,但您毕竟是他身边的近卫官......"
他说起了重复的话。像他这样高贵的人,只有情绪极度紧张的情况下,才会犯这种不雅的错误。
"瞧我浪费您的时间都说了些什么?"伯爵摇摇头,一副歉意的样子,"不早了,您一定还有别的事吧!"
"哪里的话,能为大人分担烦恼是在下的荣幸!"吉格谦虚道,知道这是对方在发"赦令",连忙拿起刚才的帽子和佩剑,重新穿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