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啊,都是我的错!"年少的他带着哭腔喃喃。洛贝朗安慰着他的密友,又看了一眼侯爵小姐露在外面高高肿起的脚背,
"上帝保佑,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不幸?"国王按着额头有气无力道,语气里饱含了他对侯爵小姐的怜悯与惋惜。
"加拉塞上尉,"他回头命令始终紧随自己的近卫官,"我实在不忍细看,就由您代我护送侯爵小姐去看医生吧!"
吉格领命前去搀扶受伤的侯爵小姐,并在另一位好心的贵妇人陪同下,将她送去不远处的御医那里--因为是运动集会,少不了磕碰,医
生和他的助手们就在附近待命呢。可怜的少女一路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要不是因为受伤部位钻心的疼痛,简直就要窒息过去了。
随着他们的远去,国王恢复表情,抬抬眉毛看一眼伏在自己肩头的少年--
"奥立维,你这个淘气鬼!"洛贝朗学着他母亲的口吻说,谴责中透着挥之不去的宠溺。
公爵抬起头,脸上的笑容充满孩子般天真的邪气。他激动地搂住国王的脖子,当着众人亲吻了他的嘴唇。
将不幸的安斯特罗小姐交给医护人员后,吉格没有逗留,赶紧回来履行自己的正职,却发现国王已经带着贝恩公爵和玛尔士不知上哪儿
去了。
他随即又朝凉棚走去,远远地,只在那里看到王太后和她的女官们。年轻的军官不知如何行事,站在人群里漫无目的地左顾右盼。
"可怜的小姑娘,贝恩那条小毒蛇这么快就把她给咬了。"
"不过跟法尔森伯爵比起来,她已经够幸运了!"
说话的声音似曾耳闻。吉格不由得小心地回头一瞄,对方正是他曾见过的那位伯爵夫人和她的贵妇女伴。
显然,她们已经远远看到了或听闻了这场小风波,少不得要发表一下看法。吉格本不该也无意窃听女士们的交谈,但因为她们提到了他
所敬重的一个名字,情不自禁地驻足了下来--另外,称公爵是小毒蛇的说法令他非常赞同。
"你认为他们有可能和好吗?"其中一位女士问,"至少在伯爵出发之前?"
"这可不好说。"伯爵夫人回答,语气和表情都显得颇有权威,"我听说上次国王受伤住到他表姐家时,法尔森伯爵赶去探视居然被赶了
出来!"
"怎么会这样?我以为陛下只是在赌气,不是说他会给弗兰肯国王写信让伯爵留下吗?"
"赌气有时候也会当真。伯爵说走就要走,确实有些不近人情......当然,背地里也少不了小毒蛇的卖弄挑拨!"
"多可惜啊,他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了......"
忽然,其中一人抬眼间看到了站在后面的年轻军官,连忙对她的女伴使了个眼色。伯爵夫人小心地回头一瞧。吉格装作充耳不闻,目不
转睛地望着前方的人群,尴尬和紧张反而令他的伪装惟妙惟肖。对方放心之余忍俊不禁,转过脸去轻笑了一声。
第二十八章
九柱戏的欢与悲(下)
因为是初入社交界的新秀,安斯特罗小姐的伤势并没有引起广泛的关注。只有王太后陛下,作为侯爵小姐的引荐及保护人,对贝恩公爵
过分的恶作剧大为不快;不到六点钟就要起驾回艾舍里莎宫,连国王特别命人布置的晚宴都不愿出席。
"可怜的康姿坦丝!你让我怎么去对她母亲讲?侯爵夫人那么信任地把女儿交给我!"太后掏出丝绸手绢揩了揩眼角,
"我也很遗憾,夫人。"国王安慰他的母亲,"显而易见,安斯特罗小姐恐怕不适合户外运动。"
他的话不仅毫无诚意且暗含嘲讽,引得一旁的宠臣们隐隐发笑。太后对此不以为然,不由分说挽住儿子的胳膊--
"过来!"她的眉头紧皱,俨然怒气更盛了,"走之前我要跟你说上几句!"
洛贝朗回头对他的朋友们撇嘴作了个沮丧的表情,众人一致对他挥手表示惋惜,稍后又转身哈哈大笑。
母亲带着儿子单独来到一间屋子。
这房间如今很少有人来了,家具摆设全都是克洛维三世时期的物品;因为鲜少使用,看上去还是崭新的。久未燃烧的壁炉上,挂着一幅
前玛丽-安娜王太后年轻时的全身像。
蕾贝卡将手放在一只精美的黄铜座钟上,用力移动它。低沉的轰隆声自壁炉旁响起,一道看似装饰的厚木板门退到壁炉背后,露出仅容
一人通过的低矮入口。
王太后率先进了密室,点亮了里面的蜡烛。厚厚的天鹅绒窗帘完全遮了下来,屋里近乎漆黑。此处夹在两个公开的房间之间,仅一扇窗
的宽度,如果不仔细比较里外的窗户数,很难发现它的存在。只有极少数仆人知道它的存在,并在获得准许后才能进来打扫。
洛贝朗进屋后,顺手的启动了里面的机关--书架上的一本书--很快,门便合上了。这样就不会有第三个人听到他和他母亲接下来的谈话
了。
蕾贝卡转身面对国王,一言不发地看了他几秒。
啪地一声,年长的女人一掌挥在儿子的脸上,下手跟她的表情一样冷酷利落。
"她的父亲是陆军元帅!"她吼道,凶恶的表情活像一只发怒的母猫。
洛贝朗伸手碰了碰自己的脸,抬抬眉毛显得无所谓的样子。
"你竟然放任你的嬖幸去羞辱她?!你真的以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对方毫不放松对他的责骂,严厉无情与在人前判若两人。
是的,在别人眼里,王太后对国王的爱好一味纵容,对他的宠臣们也都像对自己的儿子般疼爱有加。但事实上,蕾贝卡对洛贝朗的怪癖
从未有过真正的好感。只不过事已至此,不管当初谁是真正的始作俑者,现在这种局面下,如果她不能在公众面前毫无保留地站在自己
儿子一边,那么国王的威信必将大打折扣,其结果对她百害无一利。
"为所欲为?"洛贝朗漫不经心地反问,蕾贝卡怔了一下。
"到底是谁在为所欲外,夫人?"国王走两步来到他母亲跟前,垂下眼皮俯视对方,"我?你?"他抛弃了对母亲的尊称,蕾贝卡预感不妙
下意识地要往后退。
"你怎么敢把我的陆军元帅算计进来?!"
他的声音充满威胁,震慑着他母亲的耳鼓,那张过分美丽的脸因其完美,反而显得更加令人心悸。不知是被她儿子的这番怒火吓到,还
是由此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蕾贝卡睁大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他已经对你下手了!难道你还没有任何打算?!"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收拾起思维,说话语气消弱了不少,听起来更像是规劝。
"又不是第一次。"洛贝朗不屑道,"不过这么多年,我也厌倦了......怎么?您有办法帮我拿到老家伙的把柄?"
"当然!"蕾贝卡信心十足。
洛贝朗冷笑一声。他的母亲不以为然--
"一个儿子!一个继承人!"她大声强调,语气坚定。洛贝朗笑得更明显了,蕾贝卡不得不按住他的肩膀使他重视自己的发言--
"他对你恨之入骨!每一次失败都加深着这份仇恨。这次你或许走运,上帝仍站在你这边,但到了下一次......"她说着,伸手下去摸到
洛贝朗受伤的左肋,然后上移动两寸,对着他的心脏使劲按下去。
国王面露微笑:"您的意思是说,只要我留下儿子,那么即使我马上死了,您也可以放心是吗?"
王太后脸色刷白,颤抖着深吸一口气。
"至少对他来说不是那么容易了不是吗?"她艰难地抬了抬嘴角,似笑非笑,仿佛是在为自己开脱。"当人们想到只差一步就能成功的时
候,那唯一阻碍就显得微不足道。他的前景越是光明,冒险的热情也就越高!甚至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必须挫败他!"
这番高论,显然是从她的亲身经历中总结得来的。
"一旦你有了继承人,他的希望就渺茫了!你要是一下子能有三个儿子,他将再也没有力气去策划那些摧毁你的阴谋!要不了几天就会
一命呜呼!"
"听我的话,我的好儿子!"蕾贝卡牵住国王的衣襟,苦口婆心到了极点,"你不用急着结婚,也不必担心女人那边,继续跟男孩们在一
起也没关系......把那些都交给妈妈,只要你......"
"够了!"洛贝朗抓住她的手,从自己身上移开,"为这个问题我们已经争吵太多次了,夫人;今天也不会有什么新结论的!"说着,他转
身走到书架,再次启动机关。
"您的车驾想必已恭候多时,我的朋友们也在等着我开晚宴呢!"
他背对着对方,漫不经心道。蕾贝卡无计可施,冲着他的背影大喊--
"你要是以为贝恩或杜雷耶能给你生个儿子,你就娶他们做王后好了!"
洛贝朗止住脚步,抬抬眉毛回头面对他的母亲--
"不,这您可就错了,夫人。"他说,脸上是迷人的微笑,"埃克兰已经有一位王后了。"
接着,他将两个指头放在嘴唇边,优雅地送给对方一个飞吻。
不顾密室门已经打开,蕾贝卡发出动物般凄厉的怪叫,一手捂着脸,另一只手扶着身边的那张躺椅跪坐到了地上。
"Mea culpa,mea culpa*......"
她重复不停地念着忏悔词,这位王国中地位最崇高的女人,恸哭得宛如一名无能为力的母亲。
*Mea Culpa,mea culpa,拉丁文,意为"告我罪,告我罪......",忏悔之词。
第二十九章
葬礼并非全都不幸(上)
房东太太的大儿子对经国王的近卫官推荐给他的新工作十分满意。
不但收入更加丰厚——伯爵所谓的“微薄”显然是谦虚之辞——雇主还是位响当当的外国大使;如此体面,较之过去给一个臭名昭着的
代理诉讼人跑腿,实在不可同日而语。说成因祸得福也不为过。就算未必干得长久,但有了这一体面的资历,日后另谋高就也不会是什
么难事了。
这天傍晚,打法尔森伯爵住处面见归来的罗培尔?葛莱诺,正是这样兴高采烈地在家人和房客面前,将自己的新工作和新雇主着实夸赞
了一番。葛莱诺太太欣喜若狂,当下大摆宴席,以谢吉格的引荐之恩。
酒席间,罗培尔除了感谢年轻军官的鼎力推荐,更是不厌其烦地对众人讲述伯爵大人何等高贵优雅,何等风度翩翩……把他自前任老板
那里练就的一套溜须拍马之能,发挥得淋漓尽致。经过这样一番天花乱坠的吹捧,那位独眼的弗兰肯大使简直要代替上帝成为他的新信
仰了。
然而不管那些赞美之辞怎样夸张肉麻,吉格都认为法尔森伯爵受之无愧。
当时他就看出来了,伯爵其实并不需要什么听差。他满可以委婉地拒绝这一求助,以其它方式偿还“人情”,或者干脆不了了之——当
然,吉格也不会对此有任何微词。但细心的伯爵大约也揣测到了,像吉格这样一个刚从外乡来首都任职、靠着运气和自己的实力得到提
升的年轻人,多半没什么牢靠的人脉,否则也不必这么莽撞去向一位外国大使求援了。
知恩图报是每一位正直绅士的为人准则。虽说是对方主动“欠”的人情,但吉格很清楚那次不过是他的歪打正着、伯爵的一厢情愿罢了
。因而从这件事以后,他便感到自己才真是欠了伯爵一个实实在在的人情,继而非常希望能做点什么为对方效劳。
可细细一想,以他一个小小的近卫军低等军官,想要给一个大国的高级外交官以帮助,着实不自量力了些。不过眼下,那位高贵的大人
倒真有一桩显而易见的烦恼亟待解决。
法尔森伯爵爱上了埃克兰的国王。在此之前,吉格从不知道男人对男人也会生出爱慕的情愫(那次不知实情的“单相思”不算此例,否
则他也不会那么痛苦了),难免感到古怪和不自然。要不是出于对伯爵的敬意,他甚至会认为这种事荒唐可笑。
尤其令他费解的是,像法尔森那样正直磊落的人物,怎么会迷恋上花花公子般矫揉造作的洛贝朗一世?在吉格看来,倒是傲慢善妒的贝
恩公爵,跟国王物以类聚,十分般配。
当然,国王确实非常俊美,连吉格都差点被迷惑,但他并不认为这样就能使伯爵陷入如此长久的爱恋。据他后来了解,法尔森伯爵是在
六年多前来米萨任职的;几乎从那时起,这位英俊绅士就与国王结成了亲密的朋友。直至今日,如吉格几次所见,伯爵表现得仍像一位
初涉爱河的小青年那样热烈激动。这个看样子本该城府很深的独眼男人,在俊美的埃克兰君主面前,竟肤浅得像个小学生。
至于两人近来的不和。如法尔森伯爵所言,他将于今年过后卸任离开埃克兰王国。或许因为这一辞别理由过于生硬,不留余地,令多少
有些自大任性的洛贝朗情绪受挫而不快,就此与伯爵赌上了气。
只是几个月过去了,他们的这种僵持非但不见好转且日益恶化,恰如那位伯爵夫人所言——赌气也会当真。再加上国王身边从来不缺崇
拜者,可以想见,贝恩公爵正是趁着这个机会,取代法尔森的位置,成了国王身边的头号宠臣。
终日在国王左右,看着他对伯爵不闻不问,同时又跟贝恩公爵打得火热,吉格不禁愈发替大使大人着急——还有几个月,他就要离开这
个国家了,倘若伯爵始终得不到国王的谅解,那将是多大的遗憾啊!
然而,别说他的存在在洛贝朗及其宠臣们眼里微不足道,就算哪天国王心血来潮,对他另眼相待;堂堂一名近卫官,掺和到别人的情感
纠葛里,对吉格而言实在不是什么体面事。
如此下来,他只好一边在心底默默地为伯爵的爱情祈祷,一边等待时机另寻报答之途。
出人意料的是,上帝似乎真的听到他的心声,以其独一无二的方式,帮了伯爵一把——当然,他老人家的手段对凡人而言,多少显得残
酷了些。
这天上午,洛贝朗一如既往地安睡在他那张豪华的大床上。贝恩公爵与他同床而卧,像猫一样依偎在俊美的国王身边。
尽管倍受宠爱,但在尊卑之礼上,却半点不能逾规。公爵先于国王独自起床,在贴身仆人服侍下穿戴整齐后,伺立一旁。然后,国王亲
自拉铃;等在外面的仆从们闻声而入,与公爵一起开始进行国王的起床仪式。
因为睡觉有人陪,国王的情绪显得特别好。假如他单独入睡,脸色就没这么明媚,要是晚上玩得太久熬了夜,甚至会显得阴郁,看着让
人多少有些不安。虽说洛贝朗不是暴君,但喜怒无常的毛病却是身为君主难以避免的。倘若因不小心的触怒而致失宠,对个别弄臣而言
可是无可挽回的重大损失。
今天,有了这样良好的开端,大多数人——包括吉格在内——都觉得接下来必定也是一帆风顺,这一天可以平安愉快地度过了。只有少
数知情人,惴惴不安,等待着一场暴风雨的降临。
事情发生在国王准备品尝他的第一道早餐时——这次是一盘鲜美的鱼汤。
除了洛贝朗自己,几乎无人觉察出什么异常。人们专注地看他拿起勺子,还没开动就放下了,不禁心生疑虑。
“玛尔士呢?”洛贝朗问道,表情和语气一下子阴沉不少,“他生病了?”
一位管事的仆人上前一步,对国王鞠了躬,平静地说:“陛下,一个不幸的消息……”